絮絮剪水作梨
    嘉乐坊是皇家乐坊,专供皇亲,但柳州城地处东北,离京都十万八千里。

    加上凡境并不施行分封,所有皇家儿女世代都居住在京都,因而嘉乐坊便被一些皇商盘下作为艺伎酒楼,只要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便可进入。

    方才他们听到的那些怪异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嘉乐坊实在华贵,共有三楼两阁,全部伫立于柳州玉岭河中,踏入其间需要跨过一座红木桥。

    巨大的牡丹纹石柱架在桥两侧,上面立着一块牌坊,刻着‘嘉乐坊’,各种彩灯绣球缀在下方,可惜现在都已失了颜色。

    几人循声走到一座三层楼阁前,林觅椒抬首眯眼看去,读出了门匾上的字:“南……南风倌?”

    “南风倌?”宋妩又重复了一遍,眼底划过一抹惊疑之色,“这不是那只小妖被拐的地方?”

    宋妩还不清楚她和宿希先前就是被南风倌拐走的。

    林觅椒抿抿唇,低声道:“走,进去看看。”

    南风倌的大门被锁上了,但是对于灵士来说只不过是勾勾手的事。

    “啪嗒”一声,大门吱吱呀呀开出了一条缝。

    一股奇异的油味扑面而来,不像是凡境人族烧菜用的菜油,更不是汽油。

    这味道甚至还有些香,如同被檀木浸染了一般。

    宿希一脚刚踏入厅内,那股气味就盘旋在了他的鼻尖,几乎是一瞬间,他便闻出来了。

    这是,尸油。

    大厅内置满了烛台,红烟熏得晃眼,乐台上垂落着绮丽的鲛纱,反射出绚丽的光。

    里面人影憧憧,鼓手敲击出响亮的声音,几个裹白袍的人围着乐台转圈,一手捧着蜡烛,一手晃动铜铃。

    其余跪着的人双目微阖,唇齿开开合合,吟唱着不知名的曲调。

    最中间则放着一座莲花台。

    那台里……

    就在即将看清的那一刻,一股怪风刮过,厅内烛火瞬间寂灭,陷入黑暗。

    一把银针咻咻袭来,宋妩十分警觉地转了圈荧惑灯,“起!”

    火星似的灯芯骤然分成一粒粒圆珠,应声而起击碎了空中的银针。

    一边,另一道白光似利箭般冲散了几人,紧接着,一掌虎虎生风从后方拍来。

    宋妩被三个结灵境强者困在其中。

    下一秒,又是几道黑影交错,灵光四起,如同群魔乱舞。

    “都是灵士。”林觅椒开口,抬手破开了一掌攻击,又道,“一共十人。”

    实在是稀奇,人族有灵根者寥寥无几,算得上是万里挑一,这下却是一下子来了十三个,而且修为境界并不俗,围着她的十人已经到了筑灵境,比那个只有练灵境的周爷要强上很多。

    “快走!撤!”

    乐台上脚步声匆匆慌乱起来,林觅椒暗道不好。

    “宿希,快,快拦住莲花台!”

    那个东西肯定不同寻常。

    林觅椒分神看了眼宿希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

    他只是一只食梦貘,修为恐怕还没有她强,现在居然要帮她追人,而在刚刚,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

    啧,画了一块又大又空的饼,脸真疼!

    可人已经出去了,她再喊也喊不回来,只能快些速战速决。

    “嘶。”

    胳膊乍然引出一股撕裂的痛。

    鹅黄色衣袖上已经渗出了一团暗红,微弱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那几人像是知晓了她的弱点,一个劲儿往她胳膊上打。

    没有武德!

    林觅椒怒骂一句,却也不得不费心躲避。

    这伤虽然好了,可她才堪堪到筑灵境,再者,她对灵法还属于一窍不通,完全是依靠着记忆里的本能施法,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法术,反正只管使出来就对了。

    “砰——”

    一团雷电炸在了黑衣人脑袋上。

    “噗——”

    一束水又浇了上去。

    几乎一点伤害都没有,这都是练灵境的基础灵法。

    一群黑衣人不约而同地顿了两秒。

    主上说这次可能要他们对付灵境的神女,听闻灵族之人的修为皆是一日千里,乃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此次出任务,他们都是抱了必死之心。

    可眼下,这确定是他们想象中恐怖如斯的神吗……

    “呵,上!”

    黑衣人狞笑一声,眼露凶光,此时他们才真正彰显凶恶的本性,不管不顾地向她袭来。

    林觅椒一招防一招躲,只能勉强施出几个诀,到最后,她只记得一个闪雷诀,以及一个天水诀。

    两道诀同一时间落到了黑衣人身上,霹雳的蓝紫色雷光蠢蠢欲动,但对于筑灵境的灵士来说,闪雷诀的威力只相当于被一板子拍了手心,几乎不痛不痒。

    可恰在法诀生效之时,一道天水诀又正巧落下,雷光骤然陷入水中,水花疯狂外溅,雷光从小小的一拳猛地变成了巨大的一团。

    十个人来不及躲闪,被这天降惊雷劈了个遍。

    林觅椒瞪大了眼,惊得合不拢嘴。

    这十人由于想一举将她拿下,方才使出了困星阵,几人灵力相连,视为一体。

    惊雷一瞬劈下去,十个人立刻在她面前舞动起来。

    穿着古装跳霹雳舞,舞王争霸赛没你们我不看。

    林觅椒感概地摇了摇头,依旧不忘初心再接再励,立即趁胜追击,使了好几道闪雷诀和天水诀。

    闪电越劈越大,黑衣人的舞蹈越跳越欢。

    “啪!轰——”

    一声巨响,滚滚灰尘沉落,纷纷扬扬的木屑轰然炸开,如同小飞虫在空气里乱窜。

    “咳咳咳!”

    三层楼阁瞬间倾塌,房梁一根接一根滚入玉岭河中,溅起了硕大的水花,岸边寥寥无几的行人一边大叫,一边惊慌逃离。

    废墟之中,两颗圆滚滚的光圈里站着两个完好无损的少女。

    “椒椒,你没事吧?”宋妩撤下了光圈匆匆奔到林觅椒身边。

    方才楼阁猝不及防地坍塌,她施展的光圈尚未及时保护好椒椒,此时少女红着眼,一直打喷嚏。

    林觅椒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四处张望了眼,整座楼阁只剩下她和宋妩两个人,那十个黑衣人已经被她劈到身死道消了。

    “……我去……”

    “什么?”

    “没事。”林觅椒心中惊叹。

    她只是多施了几道法诀而已,这楼竟然就承受不住了,她的实力难道……

    “椒椒,你看。”宋妩扯着她的手,示意她往西角看。

    林觅椒睁着被灰尘熏红的眼,定睛一瞧,脸侧莫名滴下几道不存在的黑线。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实力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她暂时还不配拥有!

    西角处躺着一团乌黑如墨的小圆球,上方还冒着白烟气,很显然,这是那些白袍人早就放在那儿的,就是为了炸死他们。

    是想同归于尽。

    “凝火珠制作不易,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得到的,这些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宋妩神情愈发凝重,转了好几圈手中的灯才堪堪停下。

    林觅椒盯了片刻,神思忽而一顿,立刻道:“我们快去找宿希。”

    差点忘了,宿希还在帮她追人。

    *

    午时,天空彻底阴沉下来,四月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这座城冷飕飕的,大多数百姓的心也同样冷飕飕的。

    这场怪病自冬雪后就爆发了,起初只是上吐下泻,后来便直接七窍流血,黑血止不住地向外涌,一汩汩,似是扯不断的蛛丝,紧接着,皮肤上就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小绿点,像是一只可怖的□□。

    百草堂里堆满了前来寻医问药的人,众人也不知这病如何传染,只当是疫病,所有人头上都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白布。

    但亦有不少人跪在百草堂外的石阶上,堂门前摆了一座神像,五官不清,全身镀金,得了怪病的人将其视为母神,他们渴望母神能够赐予他们健康的身体。

    他们口中的祷词坚定有力,虔诚地一拜再拜,像是不知停歇的机器。

    突然,其中一人喷出一口黑血,从白罩中溅出的几滴正巧意外地洒在了金身母神像上。

    神圣的祷词瞬间停止,众人含着愤怒而慈悲的眸光注视着他,恨不得剜开他的心肉,又似感叹他的解脱。

    “不要烧了我!不要烧了我!”求生的本能让他喊出声,他顾不得虚弱无力的身子,抠着指尖用力向台阶上爬去,“救我,大夫!求您救我!”

    可惜,他的悔悟太迟,他的求救淹没在鼎沸的呼喝声中。

    百草堂前的主街上突然多出了一座简陋的祭台,众人将他架起,手脚粗糙地用麻绳绑起,他的脚下砌满了干草。

    为首的白衣蒙面人哀叹道:“母神降福,洗涤孽果,秽气分散,度我长明!”

    “祭!”

    一声令下,两侧拱起来了一团火,被困在祭台上的人哭嚎着,木架猛烈地抖动,他想挣脱但却无果。

    堂外的动静十分吓人,众人裹在衣服里透过门缝偷偷向外看去,滔天的火势很快就将祭台那人烧得焦黑。

    那群人围在一起继续虔诚地祈祷,好似杀个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堂内很快响起了小孩儿的哭声,老人女人男人都在隐隐啜泣。

    穿着灰布裳的老者低叹一声,重重摇了摇头,他掀起药柜后的一面帘子,颇为无奈地走到一位少女面前:“姑娘,这……那些人又烧死一人了。”

    老者浑浊的眼底蓄满了怜悯的泪,他是医者,怎能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

    可那群人已经疯了……

    自怪病蔓延后,这城中就莫名多出了一个自称“母神教”的教派。

    他们认为此病药石无医,只有信仰母神方可解脱苦难。每日辰时至午,那群人便会架一座祭台放在主街上,神像便置于百草堂前。

    他们之中大多数是患了病的,因而每日都会在母神的指引下选择一人火祭,选择的方法很简单,在那四个时辰的祈祷中,若有人第一个发病,那便是被母神选中的。

    迄今为止,那座简陋的祭台已经夺走了一百人的姓名了。

    想到此处,老者又看了眼盘坐在蒲团上捣药的少女。

    她长相很像异乡人,浓眉大眼,五官精致又大气,行为举止十分机灵,是前几日来百草堂帮忙的游医。

    可她不仅仅是个医术高超的游医。

    刚来时,她见到了火祭的一幕,当场救下了那人,可被祭之人却没有丝毫感激,反而恶毒地诅咒她,而后依旧我行我素地赴火而亡。

    现在,即使是求她救人,她也不会答应的了。

    果然,少女听完他的话后,冷笑一声:“呵,愚蠢之人自有天收,我为何要帮倒忙?”

    言罢,她将手中捣烂的药材递给了老者,语气缓了点儿:“呐,这是我新调出来的药,也许可以缓一缓病情。”

    迦若缠着手中的头发,目光飘向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者如获至宝地捧着石臼,感激地向她欠身道谢。

    迦若百无聊赖地挥挥手,扔开手中的发站起身。

    就在这时,门外寂静而又规律的祷告中蓦然炸起一声巨响,沉寂的空气躁动起来。

    只听见一道沙哑的女声掷地有声:“你们这群人是想吃牢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