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林木影绰,游动的黑云卧倒在残败倾倒的枝干上,白霜般的冷光映照在城外一辆马车之上。
一排排黑鸦僵立在檐下,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闪着血红的光。
山峦起伏,将柳州层层包围,如同一座巨大的天然囚笼。
静得诡异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了几道仓促的脚步,然后停在了一辆马车边。几人齐刷刷跪下,石子与膝盖发出咔擦一声。
泥土混着雨水,泥泞粘在靴上欲坠未坠。
很快,那辆雕刻精致的车门前后晃动,一只乌鸦突然浑身抽搐。
血红的瞳孔渐渐消隐,它转了转还不太适应的脑袋,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十方莲台呢?”
乌鸦的声音喑哑难听,比坏了弦的琵琶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此刻一字一句挤出来的怒气,像是无形的威压,仿佛要碾碎他们的骨头和经脉。
中间的白袍人咽下涌上的血腥,忍着膝盖断裂的痛,匆匆开口:“主上!容臣解释!”
“哦?”乌鸦嗤笑,“你还有什么解释的?”
“主上,吾等是困住了那两为神女,十方莲台是在另外几位大人手中……”
乌鸦嘎嘎笑了一声,阴测测打断了他:“那你说为何莲台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几人可是元灵强者!”
“这……”白袍人伏着身子,头都快埋到地底,后背的冷汗不要命地向外涌,湿透了一身。
“属下不知。”他只能硬憋出这一句话。
半晌,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来那个在隐在暗处的美丽少年,是他追了出去!
“主——”
“额……”
白袍人惊恐地看着自己脖子喷溅出的血,一柱柱,像是不断绽开的烟花,喉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看着自己身首分离,而落下的两只手正无措地捂着断裂的伤口,仿佛在询问他的脑袋去哪儿了。
“都是废物!”乌鸦恨恨骂了一句,没有丝毫心情再听他们狡辩。
白袍人无声地张嘴,想要将那个少年说出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三具无头尸体整齐地倒在地上,断裂处喷涌的血染红了草地。
乌鸦眼底一片冷漠之色,仿佛对这些人毫无一丝怜悯。
忽然,它的脑袋“咔吱咔吱”响了两声,突地爆裂开,小小的躯体直挺挺从檐下摔落,同那三具尸体融在一起。
掩了许久的车门终于在这时敞开。
里面奢华十分,金光闪闪,每一寸都是能工巧匠的手艺。
貂绒榻上坐着一个男人,此刻眼神阴鸷,神情狠戾,眼角处长了一道可怖的疤,一直延伸到头皮里。
他扫了眼车外檐下喷溅的血,毫不遮掩厌恶之情,掏出一面方巾仔细擦拭手腕,仿佛真的被血污染到一般。
片刻,他似是反应过来,动作蓦地一顿,将干净无垢的方巾攥入手中,试探地瞥了眼坐在一旁的人。
这人一直沉默不语,平静得令人心生恐惧,双眼微阖,像是入定了似的。
烛光曳曳,光影在那人脸上交错开,半明半暗,她的下半张脸被一面紫玉铜纹遮盖,神秘极了。
他至今都不清楚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何人。
叶晋明挑挑眉,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左右都是王兄的人罢了。
“小王爷。”女子蓦然开口,闭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瞳孔边缘竟有一圈金色的暗影,高贵炙热如金乌,可这双眸子里却不含一丝情绪,冰冷至极。
她说话的语调亦是如此,像一条直线似的,没有丝毫抑扬顿挫,听得叶晋明浑身上下冒出了鸡皮疙瘩。
这女人怎么跟鬼一样。
但他也只敢在心里默默吐槽,毕竟这人是王兄请来的,他不敢任着性子。
叶晋明清了清嗓,语气都好了不少,与刚刚在外面训斥手下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人,如今十方莲台已丢失,这计划怕是行不通了,这该如何是好?”
若是给王兄也知道是从自己手上丢了十方莲台,怕是要剁了他两根指头。
如今只能请这位大人帮他拿回十方莲台了。
可女子半晌都没有回他,叶晋明脸上的笑都快僵烂了,肌肉一阵阵酸痛。
正当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女子终于大发慈悲地回望他,可说出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劈。
“十方莲台拿不回来了。”
“为何?!”叶晋明脱口而出,整个人快从榻上跳起来。
“拿了莲台的定是灵境传人,不是宋妩就是林觅椒,这二人我们都夺不了。”女子垂眸,纤长的睫羽掩下了眼底的寒光。
林觅椒?
那人不是三大境的“天弱”神女么。
叶晋明眉头一皱,不假思索道:“那天蕖神女不过一介筑灵境……”
“筑灵境!?”女子陡然打断他的话,重新闭上眼,冷冷地嗤笑一声,丝毫没有给这位小王爷留一点儿面子。
叶晋明脸色涨红,手攥得发紫。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话,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可这女人是灵族之人,他奈何不得,恍然间,他又想起王兄同他说的宏图大志,他得忍,总有一天,他们会将灵境和极乐境踩在脚下。
叶晋明咬牙暗恨,咽下怨气,扯出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大人,那我们该如何做?”
“问我该如何做,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择干净。”
女子已经有些愠怒,眉心突突跳得厉害,她总有种失控的焦躁不安感。
那个魅魔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将他放出来差点儿就要暴露自己,可一转眼竟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了,十方莲台是当年留下的唯一灵宝,唯一可以压制他的灵宝。
但现在却被叶晋明这个蠢货白白送入别人手中。
她若是想去夺也不是不可,但这样做的风险太大,她已经惹得那些人怀疑了,若是再轻举妄动,这么多年的筹谋岂不是烟消云散。
况且,现在担心受怕要找到魅魔的又不止她一人,那些人应该比她还害怕吧。
呵——
女子藏在紫玉铜纹下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片刻,她径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马车。
“大人!”叶晋明那双细长眸瞬间瞪大,着急忙慌地赶出去,喊住了即将离开的女子。
他身子骨不好,稍微一些动作都不太做得。
桌上的茶盏噼里啪啦碎裂在地板上。
“若不是你没看住那魅魔,我们早大业已成,这其中的责任我们谁也脱不了!”
他不管了,这女人就是走也得让她走得不安生。
这声动静果然叫停了女子的步伐,她略略顿了两秒,只留下一道冷漠的背影,叶晋明仿佛听见她的讥笑。
“我与他交易合作这么多年,各得所需罢了,你是何等身份敢同我叫板。”
话音方落,周围的空气陡然下沉,似山一般压住了他的呼吸,手脚被一股无形的气困在原地,他连动都动不得。
耻辱、愤恨……像是一团烈火在烧灼。
灵族与他们凡人隔着一道天堑,那便是百载寿数,即使凡人有灵根也无法冲破的寿命局限,他们甚至连妖也不如。
对于这些人来说,凡人不过是蝼蚁,一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蚂蚁。
王兄的话如同钢印一般牢牢按在他的心底。
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只有站在高位的人才能居高临下,生杀予夺。
女子没有再停留,轻烟一般掠过泥泞、掠过山峦,转眼便彻底隐入黑夜。
叶晋明愣在原地,眼底的恨转成了对灵力的狂热,死死盯着女子消失的方向。
这样的力量他也会拥有的。
身后传来几声窸动,叶晋明整理好表情,扶住了车辕,又恢复了皇族该有的气势。
抖了抖宽大的袖口,冷厉道:“怎么样?”
“主上,没有找到。”说话的也是一个白袍人,只不过他吐息平稳,周身从容,显然是其中修为最高的。
“呵。”
叶晋明重重闭了闭眼,只觉得近来运气背。
早早安排好的棋子竟然失踪了,十方莲台竟然也出了意外。
“天蕖和雷泽到底是怎么发现南风倌的!那些蠢货不是在百草堂闹了那么大动静么!”叶晋明恨毒了,牙都快咬碎。
谢尔明明安排好了,她们的行踪都在监视之中,为何会跑到嘉乐坊。
“回主上,谢城主说……天蕖神女和雷泽神君应该是偷偷翻墙离开的,后院那儿的确靠近嘉乐坊。”
……
“翻墙?”鼻背不受控制地抽动。
翻墙的运气可真够可以的。
黑云越聚越多,几乎盖住了月光,虫鸣在这时响起,吵得人心烦意乱。
这次柳州‘怪病’是王兄交给他的任务,可他却彻底办砸了。明明只要抚灵司再晚一天披甲级传到灵机殿,他们就不会失败。
都是南风倌那些不中用的,全是废物!连抚灵司都搞不定。且那两位神女也来得忒早了些。
叶晋明转着手上的扳指,忽地神思一顿。
“灵境怕是已经怀疑南风倌了,你去,把这事泼到那个山神身上。”
那女子说得没错,他现在只能弃卒保车,十方莲台拿不回来,但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南风倌却一定要保住。
“……是。”白袍人起身。
“等下。”
叶晋明抬手,套在上面的扳指闪着血红的微光:“嘶——我记得有只妖在百草堂?”
白袍人愣了愣,回忆了下道:“……是只狐妖。”
“对对对,就是那只。”叶晋明扬起嘴角,“那只妖不正好想为山神求公道么,做得隐蔽些。”
“是。”
叶晋明刚要挥手让他退下,一股风自林间刮来,掀起一阵冷意。
“咳咳咳……”
抑制不住的咳嗽像是被点燃的鞭炮,只能等待火星熄灭。
叶晋明憋紫了脸,快要咳到窒息,突地,破碎的气道里炸出一口血,“噗”的一声从鼻子里喷出。
地上一滩黏糊糊的血,丑陋而恶心。
“主上……”白袍人习惯性地闭上眼,朝着声音方向递去了一方新的干净方巾。
手中一道虚弱的力道袭来又离去,他知道,再过五息便可睁眼了。
果然,五息过后,嘶哑声响起。
“睁眼吧。”
叶晋明收起沾满血的方巾,他还很虚弱,却站得笔直。
如他这般没有灵根之人,却只能用邪佞的手段贪图一些神力。
他一点儿都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叶晋明盯着檐下的乌鸦,突然伸手死死扼住它的脖子,没过几息,乌鸦软软地倒下脑袋,血红豆眼珠逐渐灰暗。
“让谢尔按时祭城。”
叶晋明声线冰冷:“这些人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再赌一把就好。
他不信那只魅魔能忍住不现身。
白袍闻言一怔,一时忘了礼数抬眼看去。
在风中站着的男人身形还有些摇晃,脸侧凝着一块儿血痂,眼角的红疤更显狰狞,他警告似的向他扫来一眼,白袍立刻低头,咽下一口胆颤心惊的气。
“杨旭……”
“是。”
小王爷是个疯子,凡境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