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易已经不是第一次到成大朋的书房中作客,但每次来这里,还是免不了被他书房中堪称华丽的陈设给震慑住。
苏克易已经是苏家迁居南洋的第三代,但其文化传承、生活习惯,依然是以汉人的传统为基础,所以他也不难认出成大朋书房中的字画、摆件、书籍、家具乃至笔墨纸砚,全都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货色。但成大朋本人对此倒是很淡然,苏克易第一次来作客的时候,随口称赞了书桌上的玻璃镇纸好看,成大朋当即便将其作为礼物赠予他。
苏克易当时吃惊不已,要知道那玻璃砚台可是海汉出的崇祯元年五彩纪念版,总共就生产了八十八套,发售时在广州市面上曾一度炒到近千两银子。苏家大当家苏鸣岗托人在广州求购一套都根本买不到,很早就已经是有市无价的藏品了。成大朋年纪轻轻,不但能收藏到这个东西,而且还如此大方,这着实让苏克易觉得此人背景和气度都相当不凡,当下就有了结交之意。
后来成大朋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他的家族不仅在两广、福建、安南、占城都有生意,而且与大明福广两省官场上的大人物都有极好的关系。另外近年在琼州岛迅速崛起的海汉人,也与他的家族有着生意上的往来——送给苏克易的限量版镇纸,就是从这个渠道弄到的。
当然了,既然有这么多的路子,成大朋家里的生意自然也不仅仅是局限于粮食生意。他很坦然地告诉苏克易,自己到巴达维亚来开这个米行,其实也只是为了在南洋开辟一个贸易窗口而已。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家族或许会慢慢再增加南洋这边的经营项目。
成大朋的谈吐风趣,见识广博,气质优雅,待人大方,处处都显出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另外苏克易也不止一次遇到有从大明来的海商到“大成米行”拜访成大朋,一打听之下,这些海商都说成家在别处对他们的生意多有照顾之处,到了这里自然也要来拜会一下成家的人。一来二去之下,苏克易慢慢也就打消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心。
但成大朋的真实身份当然并不是什么大家族派来南洋打前站的管事,而是海汉安全部南洋事务处特派专员,也是为数不多被安全部列为甲等机密的情报人员。虽然身份是假的,但成大朋这个名字却是货真价实并无虚假,他本是广东清远人,也的确是商贾世家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十六岁便中了秀才,在地方上也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如果不是1628年开始在广东各处所爆发的天灾**,成大朋或许会顺顺当当地考个举人,然后借助家族的财力去捐个官职,往仕途从政的方向走。但可惜的是他的老家清远正好便是匪乱发端的主要源头之一,而成家这种地方上的富庶人家,自然也就成了乱世中首先被匪徒集火的目标。
清远匪乱的时候,成家庄是首批被土匪攻破的庄子之一,土匪将庄子劫掠一空之后,又放了一把火把庄子烧成了废墟。而成大朋也是为数不多活着逃离成家庄的受害者之一,先逃到广州,但因为到广州的流民太多,广州官府担心聚众生乱,已经禁止流民入城。而以成大朋这读书人的身板,抢那点有限的赈济粮根本就抢不过别人。于是他又继续向南,到了番禺之后正好遇到海汉在招揽移民。当时成大朋已经是好几天没有吃饭,为了活命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就报名参加了移民。
后来的事情就和大多数从大陆移民海南岛的大明难民差不多了,成大朋在抵达胜利港之后,很快就因为其出身和文化素质出众而被单独挑选出来,然后几个单位在一番角力之后,由安全部抢下了这个名额。在经过短期培训之后,成大贵顺利通过了入职考核,成了安全部的正式员工。之后安全部成立南洋事务处,要派人手南下巴达维亚建立情报机构,成大朋这个生面孔在胜利港露面的时间极少,加上之前接受专业培训的成绩不错,便被选为了其中一组的负责人,以“大成行”高级管事的身份,到巴达维亚城开了一间米行。
成大朋凭借着本身的文化修养和海汉这个强大后盾所提供的各种支持,很快便在巴达维亚站住了脚跟,按照在安全部期间所学到的课程,开始慢慢营建起自己的社交情报网络。类似苏克易这种出身本地豪强家族的子弟,自然也是在成大朋的目标范围当中。
去年苏克易接到了前往三亚与海汉进行谈判的差事,临行前还特地来找成大朋取过经,指望从他这里获得一些与海汉人打交道的经验。成大朋当时虽然不清楚执委会对于双方和谈会持什么样的态度,但一点也不看好苏克易的这趟差事,因为在此之前他所搜集的情报方向有许多都是与安不纳群岛有关,已经足以看得出执委会对夺取这个地方的决心。海汉既然已经费时费力地拿下了这个地方,又怎么可能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给吐出去。
果然后来苏克易与范隆根、范德维根两人到了三亚之后,可以说一点便宜都没捞着,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僵局,一直拖到两个月之后才达成了一份后来让巴达维亚议事会咬牙切齿的停战协议。荷兰人吃了这个大闷亏,但议事会也无法指责负责谈判的这三人没有达成预定的谈判目标——毕竟军事实力不如对方硬气,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指望靠嘴皮子就能拿到。
苏克易回到巴达维亚之后,反倒是进一步得到了家族的重用,因为苏家认为停战协议签订之后,海汉与荷兰之间的贸易关系会逐步趋于正常化。而海汉近年在大明、安南等地所展开的贸易规模,苏家尽管地处南洋也是有所耳闻的,家主苏鸣岗认为海汉的体量可与东印度公司有得一比,说不定某些方面还有胜出的地方——比如说军事实力。
如果双方在此之后能够开展贸易往来,苏鸣岗希望苏家能够抢到靠前的排位,毕竟近年依附于海汉的生意人,可都着实得了不少的好处。来巴达维亚进行贸易的海商,也越来越多地在运来的货物中加入了海汉商品的比例。这中间有多少利润,才能促使海商们作出改变,身为巴达维亚华商代表的苏鸣岗自然是有数的。
苏家的直系子弟中,与海汉人面对面打过交道的人并不多,而苏克易在三亚的两个月经历自然让他成为了候选者当中的佼佼者。于是苏克易从三亚回来之后不久便被委以重任,负责筹备与海汉建立贸易关系的事宜。
苏克易在家族中的确已经算是“海汉通”,但他亲身到过三亚,也知道海汉的真实状况并不是走马观花就能掌握,何况他在三亚期间的绝大部分时间其实是被软禁在宾馆中无法外出。所以即便得到了家族的重用,他也很难对这项工作顺利上手。不过他很庆幸自己认识成大朋这个朋友,因为这位成家少爷早两年的时候,也曾因为家族生意的关系,有过在三亚短暂居住的经历,要说跟海汉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位应该要比自己还更多一些。
成大朋当然不会拒绝这种送上门的好事,一边假意为苏克易出谋划策,一边趁机搜集各种相关的情报信息,特别是东印度公司在南洋地区的各种经营项目和经营状况,成大朋都以参考为名向苏克易套路出了不少干货。
而苏克易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情报的重要性,更没有察觉到成大朋的别有用心,不知不觉中就向其吐露了不少内幕。在他看来成大朋只是一个做粮食生意的朋友,与荷兰人经营的项目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瓜葛,就算知道了荷兰人每年会买卖多少肉豆蔻,派出多少船只前往大员和日本,从大明收购了多少生丝之类的消息,又有什么打紧呢?
当然成大朋也并不只是光问问题不出主意,事实上借着安不纳港这个特殊地点进行奴隶贸易,就是成大朋向苏克易所提出的建议之一。
海汉近两年的引入移民速度开始下降,执委会也在寻求从南洋海外通过奴隶贸易的形式引进劳动力,而安不纳群岛的位置注定了那地方难以吸引大陆移民定居,成大朋认为既然停战协议中允许荷兰商船在当地停靠,那么就可以尝试与当地的海汉人进行奴隶贸易。
奴隶贸易在巴达维亚和整个南洋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巴达维亚城外便有不止一处的大型奴隶市场。每个月都有来自南洋各地、印度半岛、中东乃至非洲的大量奴隶被运到这里进行出售,苏家在爪哇岛上的种植园就有至少七成的劳动力是蓄养的奴隶。不过要想把这些奴隶贩卖到海汉去,肯定无法绕过荷兰人——苏家作为东印度公司手下的头号华人买办,想要绕过荷兰人直接跟海汉打交道,这无疑是一种叛主的行为,如果被议事会察觉到,苏家上上下下都得遭殃。
因此尽管成大朋的主意听起来不错,苏克易却处理得非常谨慎小心。他很清楚事情的轻重,在与家族中的管理层商量之后,最后拿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来实施这件事。
由苏家在巴达维亚的奴隶市场上组织货源,然后雇佣荷兰商船将奴隶运往安不纳港进行交易。这样议事会从奴隶市场的交易中已经收到了税金,而荷兰商船的参与也让其能够掌握这些奴隶的去向,就不至于对苏家的行为产生不必要的怀疑。罗杰在回到安不纳港之后会见的荷兰奴隶贩子扬森,其实就是苏家在这门生意中的合作伙伴。由扬森的船队运送到安不纳港的奴隶,其中的八成都是由苏家在巴达维亚市面上组织购买而来。
由于不得不让第三方介入而导致的利润分成,加之奴隶运输过程中的折损风险,苏家在这项生意上所获得的收入其实并不算高,一船奴隶顺利运过去也只能赚个几百两银子,远远不及贩售其他一些高利润商品的回报。但苏家所看重的不仅仅只是这项生意的经济收益,更多是希望借此来与海汉逐步构建起更广阔更深层的贸易关系。
高利润的海汉商品进入巴达维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这些商品几乎都是由大明商人运来,留给荷兰人的利润空间本就已经不多。因此议事会对于苏家的做法也采取了不支持、不反对、不鼓励、不制止的默认态度,指望苏家能够部分取代大明海商的市场份额,降低部分海汉商品的到埠价。如果苏家在这个过程中做得不够理想,或是有什么违规的动作,那时候议事会再出面制止也还来得及。
至于说丢了安不纳群岛这个耻辱,对于议事会里的一部分人来说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能保住巴达维亚前往东北亚地区的航线,割地停战并不是不能接受的解决办法,毕竟在海汉人夺走那个地方之前,东印度公司也仅仅只是将其作为这条航线上的一处补给站而已。而如果能够与海汉人逐步建立起贸易关系,一方面可以缓和与这个劲敌的紧张局面,另一方面也可以打压葡萄牙这个竞争对手在海汉贸易体系中的地位。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让议事会的各位老爷及其背后的商业集团都能从新兴的贸易关系中获取到实际的收益。东印度公司已经因为在安不纳群岛和福建所爆发的两场战争而导致了巨大损失,很多人都不愿再跟海汉这样的劲敌继续打下去。开开心心地做生意赚银子,那才是大家不远万里来到远东的真正原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