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本官赴南京府公干,闲暇时与几位浙江同僚饮酒,才知他们这边海防简直形同虚设,比之六七年前的福建还尚有不如。”在舰队向北行进期间,许裕拙也抽空跟钱天敦和石迪文分享起自己过去的一些见闻。
昌国卫的纸面实力看着强大,但实际的兵力远远达不到在册的数目。吃空饷这种事情不光是在遥远的琼州岛上才会出现,在以富庶著称的江浙地区也同样存在,昌国卫在册官兵近五千人,然而实际兵力仅有一半左右,其中还不乏有老弱病残混在里面充数。负责防御海疆的部队训练荒废,军备松弛,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近海岛屿被不法之徒霸占,官府往往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管。
但仅仅只是吃空饷喝兵血,已经不能满足浙江官场中某些人对敛财的需求了,勾结附近海盗做走私买卖,已成为另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当然这种关系建立之后,为了便于操作,官府对于海防的监管力度也就逐渐变得形同虚设了。
当然了,浙江官府这些不作为和乱象,对于异地作战的联军舰队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舰队无需担心会撞上浙江水师出海巡查的船队,因为当地驻军根本就不会有巡视海防的这种安排。根据许裕拙所掌握的情报,昌国卫驻防的水师几乎已经彻底放弃了海上防区,出海巡逻的频率大概已经降到了一年一次的水平上。想当初许心素率领的水师虽然在很长时间内都处于被动,被十八芝所压制,但场面上至少还算有来有往,也并没有彻底放弃对海疆防御的掌控,相比之下浙江这边的海防状况的确是让人无法直视。
许裕拙继续说道:“这昌国卫虽号称大明海疆四大名卫之一,但其真正所守护的范围,不过也就是三门湾内属于宁波府的一半,以及象山港海湾这一片地区而已。象山以东的海域,官府都是不闻不问的。若是有民船遇海盗被劫,告到官府,往往就根本没了下文。想好好做海贸生意的,就只能给本地的海盗上贡买平安。钱将军、石将军,你们海汉一向都说从北方运移民回来的费用太高,这一船人过一次宁波,就得交一百两银子的过路费,十船就得千两,大船还得多加,这开支船主肯定不会自行承担,自然就转嫁到你们这边,那费用肯定就居高不下了。”
钱天敦和石迪文并非不知道这中间的名堂,目前从北方输送移民完全依靠大明海商的运力,仅途中这些额外的支出经费,就占了整个运费的两到三成。一船两船还好,但经年累月如此,每个月给海汉移民部门增加的额外开支都达上千两白银,而且还随着运力增加而呈现逐月上升的趋势,移民部门自然是怨声载道。而这种埋怨反映到执委会那里,最终就变成了任务落在军方头上。
钱天敦位高权重,当然不会在盟军将领面前抱怨这些事情,不过他还是必须要表明海汉对此的态度:“我们海汉一向对于航行安全非常重视,不管是在两广还是福建,保障海上贸易航线的安全都是海汉民团职责的一部分。浙江这边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运费,而是无法保障航线的安全,我们这次来浙江,就是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浙江这边的明军用什么方式做事,我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许裕拙心道你所谓的“方式”,也就是直接动手解决了。双方在从福建出发前虽然制定了大体的行动方案,但内容主要是侧重于后勤保障而非具体战术。对于福建水师和海汉民团来说,浙江近海几乎全都是情况不明的未知区域,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一路从温州到台州就已经遇到了三拨海盗,其实都不在联军的作战计划之内,但依靠联军超强的实力直接碾压,倒也没生出什么麻烦。
但温州台州的海盗团伙基本都是“野生”,而宁波这边的状况就有些不同,海盗团伙或多或少与官方都有利益纠葛,动他们就相当于要触动某些实权人物的利益,可能会招来地方上的某些抵触甚至是强硬手段,许裕拙认为这对于联军来说是不得不防的一个方面。
“钱将军,明日便有潜伏象山县的耳目来与我等碰头,不妨先听听本地的消息,再考虑如何动手。”许裕拙也不点破,他知道海汉这帮军人都是狂热的战争分子,能用作战解决的事情大概就不会考虑别的处理方式。但明军参与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为了练兵,以及提前保障许氏一族今后在浙江海域的利益,并不是特地过来跟浙江官府对着干的。海汉人没有顾忌,但许裕拙有,他并不希望海汉人与浙江官府之间直接撕破脸面,甚至是发生军事冲突。
钱天敦何尝不知许裕拙的心思,不过他也打算先跟许家派到浙江潜伏的暗桩接触一下,多了解一些本地情况之后再作决定。虽然他对自家的军事实力有着百分百的信心,可以确定这支舰队的作战能力远远超过浙江水师和宁波外海的海盗团伙,但如果能够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把握更大一些,目标更明确一些,钱天敦也不介意在行动之前多花一点时间在情报搜集上。
胥克自从前些日子送走了福建来的密使之后,就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中。海汉人如果北上,跟宁波府附近海域的海盗团伙发生武装冲突是大概率事件,而且极有可能会跟本地官府也出现对立。到时候像胥克这样的带路党,恐怕就很难继续潜伏下去了。
胥克对于海汉人的实力并没有很直观的认识,一切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所以他对于海汉的打算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如果海汉人能够摆平本地的武装势力,那么他胥克大概就能恢复家姓、衣锦还乡了。但如果海汉人在宁波折了,搞不好这个责任会有一部分归结到他的头上,毕竟向福建提供的各种消息情报,几乎有一半是从他这里送出去的。
这一日胥克终于是等来了新的消息,海汉人的舰队已经在北上途中,不日便到宁波。许氏族长许心素的四子,福建水师高级将领许裕拙也在舰队中,并且命他于指定日期赶往海上某地碰面。
许裕拙的出现就可以说明福建方面的态度有多么坚决了,不过胥克所不知的是这次随海汉北上的不仅有许裕拙这个代表,甚至还有一千余名尚在编制内的福建水师官兵。这次的行动并不是海汉的单方面行为,而是由海汉和福建明军组成的联军舰队。许心素在介入浙江海防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决心,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大。
胥克提前两天时间便安排好家中的一应事务,只说自己要带船队出海捕捞,并未对家人吐露实情。带着船队出海之后,胥克并没有跟往常一样指挥船队去鱼群较多的舟山方向,而是选择了沿海岸南下。到了三门湾附近的南田岛,胥克便安排麾下渔船到东边海域作业,自己所乘的船则是折向东南,朝渔山列岛驶去。
渔山列岛距离昌国卫石浦所东南约三十海里,是象山治下最东南的岛屿,分为南渔山、北渔山和五虎礁三个群岛,由13岛41礁组成。北渔山岛上有淡水资源,但因为海疆不宁,这地方与大陆之间距离又稍远了一些,生活也不太方便,因此除了有渔民在躲避风浪时会到这里来,平时基本都没有人迹踏足。
当初胥克写回福建的密报中,便建议海汉舰队北上时可以考虑在石浦所控制范围之外的北渔山岛设立补给点,以规避当地的明军。这次联军舰队北上离开台州海域之后,钱天敦和许裕拙商议后便将这里作为了与象山内应碰面的地方。
本来要与胥克碰面也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派一条船去象山县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但钱天敦等人考虑到亲身前往当地存在一定的风险,如果让人居中传话,又可能起不到足够的沟通效果,所以许裕拙提前命人前往象山,通知胥克来此一会。
尽管在来此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胥克看到渔山列岛附近的游弋的海汉战船,心里的震动还是相当强烈。他来浙江已经有数年时间,早就看惯了这边水师的陈旧装备,水师的船与海汉的战船相比,真的是又旧又小,光从外观上就输了一大截。
胥克所乘的船驶入联军舰队的监控范围之后,立刻便有两艘船迎上前去,如果是普通民船,这两艘船就会将其驱离这一海域,以免暴露了藏在北渔山岛的舰队。胥克忙命人在船头展开一面红蓝相间的旗帜——这是前两天信使来通知他的时候送来的信物。
联军帆船见到信物,便放下小艇划过去将胥克接了过来,一艘船留在原地监视,另一艘船则载着胥克往北渔山岛而来。
胥克的行当就是海上捕捞,对于这一海域也算熟悉,他知道北渔山岛的北面有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像这海汉战船一般大小的帆船,倒是能容下二三十艘。不过当他到了这一区域时,却见到那港湾之外还停靠了数艘更大的帆船,其中一艘比他在浙江见过最大的福船至少还大了四五倍,饶是他自认见过世面,看到这艘船的时候也差点掉了下巴。
“传说中三宝太监下西洋坐的宝船,想必亦不过如此矣!”胥克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郑和下西洋的年代可算是明朝造船业的巅峰时期,在他七下西洋这段时期,大明全国共造大型海船近四千艘,当时的明朝海军拥有3800艘舰只,其中包括了1300多艘巡逻船,仅在南京的新江口,就驻扎有400艘大型主力舰。在那个时期大明海军的实力,甚至超过了同时代欧洲国家海军的总和。
位于南京的龙江船厂和福建的长乐船厂是打造郑和宝船的两处主要地点,《明史·郑和传》中记载:“宝船六十三号,大船长四十四丈,阔十八丈。”换算下来大约是船身长为138米,宽56米,比海汉海军目前服役的“威严级”主力舰还要大得多。
然而如此先进发达的造船业,却在郑和去世之后遭受打压,大量宝贵的造船图纸被官方销毁,民间的造船吨位也被法令严格限制。两百年过去之后,大明的海权非但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反而是比永乐年间倒退了一大截,造船业更是大踏步的后退,以至于海汉这种后来者能够较为轻松地在大明南方以海上武装获取制海权,并用近乎垄断的方式控制了福广两省的大部分海上贸易。
尽管海汉海军的“进取号”放到郑和的船队中,也就比中型宝船大上一些,但在胥克生活的这个时代,大明的造船厂已经无法打造出像“进取号”这样吨位的大型战舰。这是大明的悲哀,但同时也是穿越者们的幸运,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东南沿海的海上霸主,并且以如此嚣张的方式进入完全陌生的海域实施军事行动。
胥克带着满心的惊叹进入到北渔山岛的小小避风港中,这里面也同样停满了船只,几乎都是运载各种补给的后勤货船和搭载陆军的运兵船。在靠岸登陆之后,胥克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海汉人,以及多年未见的远方堂兄许裕拙。
“小民许克,见过各位大人!”见到自家人之后,胥克立刻用回了本姓,不过他并没有任何官职在身,态度上还是表现得十分谦卑。
许裕拙倒是很热情地招呼道:“老弟,你我多年未见,可还认得哥哥?”
这一声“老弟”倒是消去了许克心中的些许不安,笑着应道:“四哥自然是认得的,这些年不见,四哥富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