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曦是少见的鲜亮的姑娘,无拘无束的模样,严之瑶瞧着她亮闪闪的眼睛,难得觉得投机,也笑着答:“我的婚礼未成,礼金总该要还给诸位宾客的。他跑得快,我还没来得及还,替他付了诊金,也心安些。”
“是吗?”皇甫曦半信半疑,“他莫不是给你的礼金只有十两吧?”
说完她又像是觉得不错,点点头:“嗯,他那个吝啬鬼,好像也确实可能。”
少爷的礼金,自然是没给的,不过自入侯府他教了字,教了事,更替她拿回了证据,哪一个不比十两强。
只不过听皇甫曦的口气,严之瑶来了兴趣:“他很小气么?”
“小气得狠呢。”皇甫曦道,“仗着自己救过我一命,回回都得薅我东西。”
“姑娘就是神医,还需要他救吗?”
“我说县主,”皇甫曦道,“神医救的可以是病人,可以是死人,但不救活人啊。”
严之瑶觉得这个小神医着实有趣,哦了一声。
路上无聊,皇甫曦本不是个好相与的,却因着有严之瑶适时应承,倒是一路说了不少。
严之瑶也是听完才晓得裴成远与左修齐原来很小就曾跟着太子四处游历过,算是半个陪读,直到太子十二岁归京由太子太傅单独教习。
而皇甫曦被山匪头子逮住时,正逢他们进山随太子剿匪。
“那山匪头子是个有病的,”皇甫曦道,“专挑女童下手,在我之前,已经被那头子玩死了三个,我是最后一个,因为我年纪是他们那一批逮住的姑娘里最大的,还没轮到。”
严之瑶从未听过这般肮脏的东西。
皇甫曦却面无表情:“他们抢了我的所有行头,我连求死都不行,在他们来之前,我就想,或许最后我只能咬舌自尽了。不过还好,最后是我亲手阉了那东西。”
“此前死去的三个妹妹,加上他们在匪寨后的枯渠里找到的其他六具尸身,再加上我自己,一共十个,我把他那个玩意儿搁了十刀,一点一点割的,”她说完一挑眉,仿佛是有些高兴,又有些故意地望住严之瑶,似乎是想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来,“我问他们中最大的那个要刀,他不应我,哎,后来才晓得是太子。我问左修齐要刀,他却只有一把利剑,这洁癖家伙也不给我。最后是裴少爷给我寻的一把锈刀,这铁锈味与血味,很相似的,正好。”
原来,他也是个嫉恶如仇的。
原本她当真以为少爷是从小在侯爷、蒋氏还有已故的阿姊的宠溺中长大的,没想到还有这一段。
“喂!被吓到了?”皇甫曦戳她。
严之瑶看过去:“我之前就觉得他们与旁的京中公子不同,原来是跟着东宫长的见识,难怪之前国子监的祭酒总觉得裴成远自暴自弃,许是真的懊恼好苗子歪长了吧。”
皇甫曦被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懵了,怔了下才又道:“你这是夸还是贬呢?”
“你说呢?”
皇甫曦看着眼前人的笑,觉得分明是她在逗人,这把像是被人逗了,辫子一甩就拧巴坐好。
片刻,她又转过身子来:“严之瑶是吧?我告诉你,左修齐再与旁的公子不同,你也不准碰。”
“嗯?”严之瑶有些茫然。
“他是我的,”皇甫曦指指自己,又点点她,“别以为我不晓得,他问你提过亲,这茬在我这儿过不去,不过我看跟你无关,便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是什么话,严之瑶抿唇。
皇甫曦又问:“你方才怎么不骂我?”
“骂你什么?”
“为我动刀的事,太子后来差点要关我,还是左修齐他们放的我。他说我手段残忍,岂堪为医。”
严之瑶隐隐听出她的不甘,莞尔:“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为了责任自持,也正因如此,才会有性情中人。二者,都非常人可比。”
严之瑶说完,皇甫曦就不说话了,她像是瘪了气,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地架起一腿打量起车内人。
“怎么了?”
“真奇怪,你身上既有点圆滑,又圆滑得不够彻底。行吧,我不讨厌你,”皇甫曦伸手搭在她肩上,“交个朋友?”
“好啊。”
“但你不准对左修齐动心思。”
“放心,我在陛下面前立誓守孝三年的。”
“三年后也不允许!”
“知道了皇甫神医。”
一行人到了岑州不久,就传来了北狄进犯的消息。
南边冬日迟来,北地却已经落过大雪,消息由北往南,等严之瑶听闻的时候,只知道裴成远带领将士以冰河设伏,北狄沉军三成,士气大伤。
“这北狄人啊,会水的不多,不像咱们这边的将士。”柯奉生如今到底还是接任了严家军主帅一职,说是严家军,实则上次大桓与南戎大战之后,已经换了不少新人,“不过自打小姐大婚……小姐开县主府,咱们以往的兄弟如今也已经分开编入了西边和东边,上次战后,我们也是元气大伤,还有好些因为伤病也已经退了。小姐想见,怕也是不容易。”
严之瑶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婶娘会如此。”
“哎,自打将军和少帅战死,她便伤痛过度踩空了台阶,大夫说是中风,如今能坐起已经是大幸,”柯奉生叹息,“小姐莫要伤心,她是将军府的老人了,我柯奉生定会好好照料!之所以没告诉小姐,也实在是因为小姐在京中也不好受,此前听说小姐也大病了一场,我实在是……”
“我知道,柯叔不必自责,如今我要在岑州住些时日,婶娘就先由我来照顾吧。”
“那怎么行!你如今是县主,还要监察商路一事,哪里能再分神。”
“柯叔,”严之瑶伸手拉住他,眼中已是通红,“父兄故去,我不曾尽孝,婶娘于我,已是亲人,便就叫之瑶来照顾,也算全了我的遗憾吧。”
柯奉生被她抓着衣袖,一如多年前,她揪着他的衣衫巴结喊着带我去找父兄吧,我很乖,不会乱跑的。
片刻,他终是松口:“好。只是,小姐莫要伤心了,凡事,还得往前看哪!”
“好,柯叔我知道了。”
岑州将军府本是空置了许久,百姓皆道柯副将虽是成了主将却不忍触景生情,也因为严家军如今已经易帜,所以没有搬进去。
如今严之瑶等人住了将军府,大家皆是知道是严家女儿回来,多少都会往里头张望几眼,而后叹息一声。
“哎,她家婶娘落了个痴呆,不知道这严小姐该多难过。”
“人家是县主的身份回来的。”
“那不还是严家的么。”
“你懂什么,没见严家军的旗帜都换成大桓的桓字了?”
“那又怎么?”
“没有严家军啦!便是严家女,也是大桓的县主了。”
“哎,原本以为这柯副将一直不接任主帅,是在等严家小姐嫁人……”
“没见严家军又编入了新人么?要我说呀,大桓与南戎通商贸易了,倒也不需要打仗的,这戍南军也可以了。”
“就是苦了严家这小女儿了,我听说她原本是要大婚的,只可惜大婚当日出了事。”
“嘘,走走走,别叫里头听见。”
……
皇甫曦吐出嘴里的甘草杆子,从影壁后头转出来,折身往里头走去。
严之瑶正在给婶娘擦嘴。
婶娘如今半边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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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动,整个人目光都是呆滞的,吃喝拉撒皆是需要人照顾。
“以往的婶娘精干得能张罗整个将军府的事情,还能顺带手捎着闹腾的我,”严之瑶收起毛巾,转过头去,“怪我,没早些将她带回京城。皇甫神医,中风你有法子治么?”
“中风?那可不好治,”皇甫曦探身过去,她一伸手就扒了婶娘的眼睛,“不过谁告诉你她是中风?”
婶娘被这一动作吓住,啊啊叫了几声。
“难道不是?!”严之瑶霍然看上。
“是不是,扎几针才晓得。”
眼看她甩出一排针,婶娘更是开始奋力挣扎,严之瑶大惊:“你确定?!”
“安平县主,你知道我为何姓皇甫么?”皇甫曦已经挑了针出来,“因为药谷那老家伙自诩是神医皇甫谧传人,自古以来,扁鹊断脉,仲景制剂,而我师祖独精于针灸。如今世上若是有人敢质疑我的针,可是当真孤陋寡闻。”
婶娘原是撑着无法动弹的身子嗯嗯使力,不知为何,突然就不动了。
严之瑶拦着的手指一僵,退到了一边。
皇甫曦呵笑,她俯身扎针,嘴里道:“听严之瑶说,婶娘你原本也是会些土方子的?那也算是懂点点医的,怎么还能着了道?”
一针下去,婶娘眼睛忽得一亮,啊了一声。
“别急,你学术不精,被害了呢,也不算丢脸,毕竟你师祖不是皇甫谧,”皇甫曦嘴上欠欠儿的,手里动作却是迅速精准,“不慌,想说什么,等本神医治好了再说。现在么,先睡觉!”
随着她的话,婶娘当真是骤然就闭了眼睛,不作声了。
严之瑶被皇甫曦的话点醒,她一瞬不瞬看着满脸是针的婶娘。
皇甫曦拍拍手,转首看她:“怎么?”
“你如何觉得婶娘是着了别人的道?”
“你没见她多排斥我的针么?说明她是清醒的。而且,也许就是有人给她扎的针才如此。”皇甫曦叉腰,“敢在本神医这里耍针,嫩猴!”
严之瑶却是想明白了:“你说得对,婶娘本就是会点医的,也为父亲扎过针,她不会是怕针之人。婶娘是万事不想假手于人的女人,叫她半身不遂比杀了她还痛苦,害她的人会想出此策……”
“必是恨她!”皇甫曦接嘴。
严之瑶却是苦笑:“不,我猜,只是因为婶娘不能杀。”
“为何?”
“因为我还活着,婶娘好端端的死了,又如何与我交待。父兄已经死了,若是婶娘再去,难免太过奇怪,这人怕我问起,所以留下了婶娘,但是又不能叫婶娘好好活着,不然……”说到这里,严之瑶握住婶娘粗糙冰凉的手,“婶娘定是知道什么,或者是发现了什么。还有,我想可能留下她的人,也是存了一点点——情谊。”
“啊?”
“你不知道,如果没有婶娘,当年严家军可是吃不上一顿年夜饭的饺子,婶娘不仅仅是我一人的婶娘。”严之瑶说着,声音却是矮了下去。
“你知道是谁?”
“不确定,但我可以试试。”
皇甫曦想不明白,她分明记得裴成远说过:“严之瑶是个傻的,你少拿鬼话逗她。”
现在她怎么觉得傻的是她?这人说什么呢?!
听不懂,但不妨碍她拔针。
婶娘倒了下去,被严之瑶一把接住。
同一时间,左修齐打外头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皇甫曦,而后才对着严之瑶道:“刚刚收到京里的消息,北狄暂时退兵三十里,此局胜了。”
“可能功过相抵?”严之瑶几乎是脱口而出。
左修齐喔了一声,却明知故问:“县主问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