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卢邑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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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已入秋,但是天气依然炎热,正午时分的艳阳烤得行人头脸发烫、心中烦躁。殷都西南一千余里之外的卢邑城外,向东的大道上一队车马正顶着烈日高温匆匆向西赶路。这行车马共四乘马车,二十余骑士,虽然驭者和骑士使劲催马前行,但显然所有的马俱已力竭,虽不断地喷着口沫,打着响鼻,但蹄下却不见加快。

    此地已进入卢方国势力范围,周围邑落田庄多了起来,不时能望见道边田亩中忙碌的农人。有一年轻骑士冲出队列,去田边问了道路,兴奋地驰马归来,不等驰到马车边,便大声禀报:“此处已是卢方地界,北边那处田庄正是卢侯田庄,这田间农人俱是卢方人众。沿此大道西行五十里,便至卢邑了。”

    年轻骑士的声音响亮,这行车马上的所有乘者俱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面露喜色,原来紧绷的身体也都放松,似是如释重负。只有领头的那乘豪华凉车之上面蓄微髯的中年乘者,依旧面色凝重,对年轻骑士的报告不置可否,反而微侧面颊,轻声下令:“不可懈怠,令驱马前行,必在小食前一时辰(申时)抵达卢邑。”

    豪华凉车的驭者闻令,立即驱马加速,而坐在凉车车左面嫩无须的年轻乘者,转身朝向后边的马车和骑士,深吸一口气大声传令:“人皆驱马前行,必在小食前一时辰抵达卢邑,此令!”

    大道之上的这队车马顿时传出策马驱驰的喊声、鞭声、抖缰声、马嘶声,在众人的努力驱策之下,车马前行的速度略微提升,也引来不远处劳作农人的好奇目光。

    在小食前一个半时辰,这队车马终于赶到卢邑东门之外。城楼之上的望卒见这队车马规模不小,骑士皆背弓佩刀,却不见旗帜,走近也不见车上徽记铭文。望卒看不出来者是何方车马,忙大声通报城下什长。什长不敢怠慢,召集手下兵卒,关闭城门,合拢拒马,搬完拒马再去持戈盾。不等守门士卒列队整齐,那队车马已至城门之前,缓缓停下,领头凉车的两匹骏马打着响鼻,马蹄奋力刨地。

    卢邑东门的守门什长朗声问道:“来的是何方车马,至我卢方何为?”

    领头凉车车左的年轻乘者跪立起身,大声答道:“吾乃目方太史,奉吾王命出使贵方,请速速通传。”这行人正是目方国主目温率领的目方君臣,只是目温提前嘱咐休要暴露其身份,故而一路需要表明身份之时,俱是由其庶弟目沃出面。因为前次目沃出使卢方,带回了卢方世子战死的重要消息,目温大喜之下任命目沃为位高权重的太史。不过目方新近叛商,又在战场上大败亏输,眼看面临着灭顶之灾,目沃迭居高位却也欢喜不起来,还得匆匆随目温出使卢方。

    守门什长位卑人轻,不知目温叛商后早已自己称王,听闻目沃说是奉王命来,还以为是奉商王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道:“我卢方早已不奉商,王命管不到卢方,汝来作甚?”

    不待目沃解释,守门什长皱着眉头,仿佛回忆起不堪的往事,继续道:“前十数年奉商为王时,王命只叫我等奉上粮粟布帛、牛马龟甲,还须时常上阵与羌人性命相搏。如今不奉商,日子过得舒心,还能与羌人易货。”

    目沃连忙打断这什长的话头,解释道:“我乃目方太史,目方与尔卢方一般,亦不奉商,且吾君已称王,吾所奉王命乃是目王之命。”

    守门什长愣了一愣,总算明白目沃的意思,态度顿时缓和下来,讪讪道:“哦,原是与我结盟的目方,在下却不知目伯已称王。”抬头看看日头,舔舔嘴唇又道:“只是时辰不早,贵史出使我卢方,随从众多。依规在下须得报与百夫长,百夫长再报与宫门卫,再由内史通传。待宫中大人传下令来遣使来迎,恐怕已至入夜,还请贵史在门外寻一宽敞处歇息片刻。北面半里有一处空场,是每逢戊日集市易货之处,今日无人清静,场边有井,井水清甜,解渴最佳不过。”

    目沃正手足无措间,坐在车右的微髯中年人唤过目沃,问询了两句,而后对目沃嘱咐了小半刻。目沃立即起身下车,取下腰间宝剑置于车舆,走到守门什长近前,说道:“阁下勇武,吾甚嘉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守门什长犹豫一下,指向身后城门洞,做个请的手势。目沃昂首绕过拒马,与守门的那一列操戈士卒擦肩而过,随什长来到城门下阴凉处。

    目沃低声对什长道:“与其劳动阁下通传,不如由我一人一马进城。我曾出使贵方,熟悉邑中道路,更与贵方令尹大人结为挚友,由我代为禀报,岂不更好?”

    守门什长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便违卢方成规。更何况我卢师月前方与商师大战一场,行长早已传令我等,严加守卫,但有外方人众至,必须禀报方得入城。”

    目沃微微笑道:“我一人一马,不持寸金进城。卢方乃西方大邦,兵戈犀利、士卒勇猛,名闻四方,难道会畏惧我一空手之人?”

    目沃见什长还在犹豫,背对门外众人,从怀中摸出两枚贝币,塞入什长怀中。目沃手快,什长犹豫间怀里多了钱贝,正要伸手将贝掏出,目沃按住什长怀中右手,眼神狡黠地盯着对方双眼,道:“难不成前月与商师一战大败,使阁下惊惧至此?”

    守门什长瞪大双眼,提高声音反驳道:“月前战败,实是因天不佑我,商人侥幸取胜。何况我因司职门守,不曾出阵,若是由我上阵,即便不能转败为胜,也叫商人多死伤十几个人。”

    目沃笑道:“原是如此,如此熊罴之士,却司门守,实在是牛刀宰鸡。待我入城后与贵方令尹大人言明此事,定能教阁下统领一行之兵。”说罢,隔着什长的衣襟捏了捏对方还揣在怀中的大手。

    守门什长似是被目沃所画大饼说动,思索挣扎一番后,心一横,说道:“那便请大人一人一马入城,若在下行长怪罪下来,还请太史在令尹大人面前为小人辩解一句。”说罢掏出怀中之手,挥手指挥手下士卒将拒马挪出容一骑通过的间隙,再打开城门,却把贝币留在怀中。

    凉车车右的微髯男子正是原先的目伯,现今的目王目温。目沃返回凉车前向目温回禀了几句,便由众骑士所乘马中选一匹,牵着走过拒马间隙,旋即消失在巨大的城门之后。

    目温一行人众在卢邑东门外等候,人不离车,马不解缰,骑士皆下马,肃立马侧等候。卢方守门士卒见状,也不好散去歇息乘凉,方才目沃称赞卢方士卒勇猛之言犹在耳边,大家皆听得清楚,此时散去岂不是在外人面前自坏声名,只得陪目方来人站在下午的骄阳下晒烤。

    好在目沃进城不到一个时辰,太阳还挂在城墙之上的蔚蓝天空中,城门之内便传来“辘辘嘚嘚”的车马行进之声,听上去来者不少。守门什长把身子探进门中望了一眼,慌忙回身指挥自己手下士卒打开城门,撤去拒马。城门之外的人方才看得清楚,原来城内正对东门的大道上,远远行来一队车马,车饰华贵、旌帜分明,定是权贵无疑。卢方士卒识得旗帜和车饰上的徽记铭文,来者正是卢方令尹(方国行政官员之首,相当于方国宰相)顾助。

    卢方令尹的车队行到卢邑东门之外,在目温的车马之前二十步停下。不等车驾停稳,目沃便同一位衣着华贵,头戴平天冠的长须男子一同下车。长须男子来到目温的凉车之前,行过大礼之后,朗声说道:“不知目王大驾降临,请恕卢方迎驾待客不周之过。小臣已令史官入宫禀告卢侯,还请大王车驾进城赴羁馆歇息。”

    原来一个时辰之前,目沃被守门什长阻拦,要求他们在城门外等候通传之时,目温将目沃唤到身边,交代他以贝币贿赂守门什长,再以言语相激,便可使目沃只身匹马进入卢邑。进入卢邑之后,目沃便与之前出使卢方时相交甚笃的卢方重臣通禀,表明目温亲自来访的消息,则可以在今日之内见到卢侯,否则按照卢方的成规逐级通传,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够见到卢侯。

    顾助虽然口中称目温为“目王”,但仍以方侯之礼将目温一行人迎入卢邑,至羁馆款待。用过丰盛的小食之后,卢侯庚便轻车简从来到羁馆拜望。目温听闻卢庚乘夜前来,大喜过望,迎出羁馆正室。卢侯庚年逾四十五,但观其面相苍老垂垂,须发花白大半,看上去仿佛年近六十之人。加之卢庚穿着黑色素服,只带轻纱便冠,显不出一国之君的气度,倒更像一位老年丧子的富家老翁。

    二人在羁馆前庭行过方侯邦伯相见之礼,卢庚说道:“若知大驾千里来访,定当出城相迎。依礼明日在宫室正殿与目伯相会,随后设礼宴款待。只是见君之心切切,便深夜失礼来访,叨扰之处还请邦伯担待。”

    目温见卢庚以方侯邦伯相处的平级之礼相见,还一口一个“目伯”、“邦伯”相称,心中明白,顾助等卢方臣子以君王礼仪相见相称,无伤大雅,因为这些人在目温原来的爵位——目伯之前也要居臣下礼。但是卢庚代表卢方国,若是称目温为王,则须以君臣礼仪相对,现在双方实力相差无几,卢方自是不愿与目方打交道时矮上一头。何况目方上下现在有求于对方,更是不敢也无力去追究这些礼法规仪。

    目温说道:“目、卢早已歃血为盟,共同进退,一荣俱荣。卢侯深夜来访,不拘礼法,更显二国亲密无间、同仇敌忾。”

    二人说几句客套礼节之语后,进入羁馆正室相谈,先谈些二方国使节往来之事。谈了一刻时光,二位国君屏退从人,各留一位随从开始密谈。

    卢庚侧身斜倚在案几之上,用低沉的嗓音慢慢说道:“前月卢、目联师攻商,本侯欲亲率卢旅前往,怎奈年老体衰,风疾缠身,只得由世子代为统军前往。谁料我那世子卢辛一心破敌,身先士卒,竟战死沙场。”说到此处,卢庚似是悲痛不已,手扶案几连声咳嗽了起来。随侍身后的年轻男子,连忙为其捶背。

    目温见状道:“卢世子为翦除暴商,甘冒矢石,以致捐躯,吾目方上下闻者悲戚。君侯且节哀,保重贵体。”

    卢庚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扶着案几的右手挥了挥,仿佛是在回应目温的关心,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咳嗽,指着身后的青年说道:“此子乃吾次子卢产,本侯仅一嫡一庶二子,如今嫡长子战殁,只余此一子承继宗庙。其兄战殁之时,卢产就在一旁。”

    前月在老戍与商军大战之前,目温多与卢方世子卢辛商议军情,卢产跟随其兄,不善言辞,故目温对其没有什么印象。如今听卢庚介绍,方才想起在老戍见过这年轻人一次。须知当时之人极重嫡庶之分,多是因为嫡子母亲出身贵胄大族,母家势力强大,血浓于水,嫡子即位既能得到母族支持,也可使母族实力进一步强大。而庶子母亲大多出身低微,母族势力孱弱,庶子执政根基自然无法与嫡子相提并论。如今卢庚只余庶子,卢产日后即位面对卢氏小宗和国中大族的挑战,母族势力弱小,无所凭倚。

    目温对其中关节心知肚明,知道卢庚的悲痛不仅因为丧子,更因为担忧卢方的未来,便出言宽慰:“仲公子英明不让其兄,定能为兄复仇,鼎定四方,光大卢方社稷。”西方诸方国多习惯称兄弟排行为“伯、仲、叔、季”,目温此时入乡随俗,用西边方国习语,卢产为卢庚次子,故称其为仲公子。

    卢庚又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似是不赞同目温说法,而后强压咳嗽指着卢产,说道:“邦伯若有老戍战阵之事不解,可问此子。”说罢,便又咳嗽起来了。

    目温点点头,目光看向卢产,问道:“那日大战,余与尊兄计议万全,卢旅为奇兵,侧击敌阵,本已占尽先机,却陷入鏖战,待敌援军至,则败矣。不知卢旅为何不能化先机为胜果?”

    卢产先为其父添一碗温汤,罢了才答道:“我与兄长督率游骑阻截商师,本已围敌一部,怎奈敌军阵中有善射者,飞矢伤我兄弟,我亦中箭,多亏神鬼庇佑,箭中胄上。我兄殁后,卢旅各部不听我号令,各自为战,而羌方游骑更是战意全无,驰马逃遁,致使卢旅转胜为败。”

    目温道:“如此,则是天不助我。”顿一顿又道:“余此番贸然来访,非是询问战败缘由,而是欲与君侯商议克敌复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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