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河汉清浅不相语
    那“无蛋黄”炙手可热,须臾便见了碗底,季长松意犹未尽,叹道:“太吾的手艺真是不错,可惜佳肴下肚,明朝不复。”

    悟继之道:“在下行动已不碍事,诸位如觉得味道尚可,我每天都做上一桌也无妨。”

    百花谷众人均觉悟继之大病未愈,此举太过搅扰人家,可不待众人开口婉辞,便听云木香道:“你该不会只会做这一桌菜吧?”

    “怎么会,自然是每顿都不一样的。”

    云木香托着下颌:“我可不信,你能做到每次菜式都不重复?”

    悟继之定笃道:“这有何难?”他现在掌握的菜式数不胜数,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云木香自身也懂些厨艺,道:“那我可要考较下你的手艺了。”

    悟继之一口应下:“好,云姑娘想吃什么?”

    云木香美眸眨了眨:“我……没什么想吃的,你随意发挥咯。”

    百花谷众人见师姐如此,也不好再出言推却,只婉言劝悟继之莫要太为此劳神。

    当晚,悟继之与郭立身研究菜谱,共阅樊大饔留下的书籍,商讨菜式。次日,二人依旧合伙做了一桌盛宴,众人犹自赞声不绝,云木香虽也夸赞了几句,神色却并不十分欢喜。

    悟继之留意到她,问她可是菜肴不中意,她只说还要考较考较他。

    悟继之想不明她的心思,私下里去问其他几名掌匣人云木香近日有无心事,才知云木香嗜食鲤鱼,她一连数日不得饱此口腹,故而悒悒不欢。

    太湖虽不乏此鱼,可当地人家惯捕银鱼、梅鲚等水产,云木香如今借住在别人家中,自也不便多做叨扰。

    悟继之弄清缘由,心下暗笑。这姑娘总是跟自己托大,到了此刻却不好放下架子直言所需,反倒来说是“考较自己的手艺”。

    悟继之忽而心血来潮,有意吊吊这个总以长辈自居的姑娘的胃口。

    他浮想联翩,满心皆是云木香心痒难挠、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般空想了半晌,他又幡然而悔。云木香施手救了他,即便不是为了习武,他做些答谢也是应当,何必无故相戏。

    他揉了揉眉心,为何自己最近总是冒出一些有违本意的想法?

    次日,悟继之精心做了道金陵名菜——松鼠鲤鱼,这道菜因鱼身以松鼠花刀剞刻得名,极讲究掌勺人的刀工火候,于现在的悟继之自是信手拈来。

    云木香品尝后果然唇绽笑开,此后,悟继之向其余几名掌匣人接连打听云木香的喜好,每天变着花样做她喜欢的菜式,夜间就与郭立身研读《齐民要术》与《食珍录》。

    《食经》已在渡海期间研读完,到手的《齐民要术》虽是残本,但二人交流心得,倒也七七八八地参透了残篇。

    只剩最后一本《食珍录》,全书仅两百余字,却是饮馔烹饪之艺的集大成者。书中记载了一种名为“香料馆”的建筑,是为收录培育烹饪名物之所,并言“唯与此所可烹制天下绝味”。

    悟继之合上书本,言道:“三弟,看来要想烹饪出神一品的菜式,这‘香料馆’是必备之地了,却不知要如何搭建?”

    郭立身道:“据说七大商会里的公输坊售有天下建筑的图纸,咱们日后若遇上该会的商队,向其打听一番便是。”

    如此日日以三臡八菹招待众人,百花弟子皆有些过意不去,除云木香外,余人都曾将随身的贵重物事赠与悟继之,悟继之皆未接受。

    他想要的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啊!

    眼下如不能在外求得百花弟子私授功法,等回到谷中,入了谷主的耳目,更没人敢教自己了。

    悟继之忧深思远,却无对策,独自走到湖畔散心。

    太湖波光万顷,湖中青山掩映,碧空鸥鹭翔集。此方天地了无人迹,唯见水天一色,缠绵缱绻。此情此景,真真是“千古谁真赏,白云应得知”。

    悟继之触景生怀,欲抚琴抒意,无如雁翅琴已在此战折损,当下空口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这首《汉广》原是对企慕的女子求而不得所发,而悟继之苦求武功却难遂心愿,亦是一样的心境。

    他以心仪的姑娘来喻功法,可落在旁人耳中,却未必也这样想。

    悟继之方唱得两句,便听一个女声接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悟继之循声望去,正见云木香轻盈走来。

    彼时湖风轻拂,微微扬起她的鬓发,她将散发捋至耳后,笑道:“让我猜猜,你在想那个界青门的姑娘?”

    悟继之问道:“云姑娘,你怎么在这?”

    云木香掩口道:“你不反驳,你真的不喜欢你小师妹啦?”

    悟继之在口头上实在说不过这个比师妹还古灵精怪些的姑娘:“你找我有事吗?”

    “谁说我是找你来着。”云木香独个在湖畔坐下,一双绿绸绣花的鞋履断续点着水波。

    男女相见视其足,悟继之目光落到她的鞋上,思绪渐飘,莫名畅想起白罗绣屧包裹着的莲足的形状。这双脚应当是小巧白嫩、纤不盈握的,续往下想,似乎连足尖的根根玉趾都分明了起来。

    他没见过云木香跣足的样子,那记忆里的这双玉笋是谁的呢?是了,是师妹的,他见过师妹沐浴来着……

    悟继之乍然醒神,又开始了,自己怎么会无端去想这些?

    只听云木香道:“说吧,你突然待人这么周到,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

    悟继之心虚道:“我哪有。”

    “你以前就知道跟你师妹黏在一起,这回她还在卧床,你怎么不去陪她?”

    “温夫人说她们需要静养,让我过些时日再去探望。”

    这是实话。

    “那你在百花谷的时候,除了习武从来不找我们,这回居然先请起客来了,你有这么好心?”

    “报本反始,义士堂的一位舵主教了我些人情世故。”

    这也是实话。

    “哦——所以你撑着病体,给我们做菜,是为了报答我们出手相救咯?”

    悟继之点点头。

    云木香起身绕至他身侧,对着他耳畔悄声道:“那你为什么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呀?”

    她与悟继之分寸尚距,悟继之却感到有阵和风轻抚脖颈,也不知是湖风还是她的吐息。他只觉外表的伪装尽数被这和风吹去,立时满脸通红。

    这一问,悟继之却不敢说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