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红花
    扑棱棱。

    有一只灰色的鸽子轻扬羽翼,划破了沉寂的夜色。

    它的毛色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谁都没有发现它幽亮的眼,像两点萤火,悄无声息地飞入了驿站中的某扇窗户。

    当云烨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那封密函时,他注意到了它的翅膀在微微抽搐。

    他拨动了一下羽毛,就看到了它翅膀上的伤口。

    像是箭伤。

    浓黑的眉微微拧起,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密函上的火漆——火漆的封印仍是完好无损的。

    但这并没能让心上的阴影褪去。

    他知道,路上一定出了些意外。

    然而当时的云烨绝没有料到,正是因为这点并不起眼的“意外”,造成了不久后的那个惨烈结果。

    当下,他只是将密函收起,独自走出了驿站。

    陆宅。

    此刻已近子时,这座四四方方的宅子却是灯火通明。

    屋门敞开着,像是在恭候着什么人一般。

    当云烨只身走进去的时候,陆锦之正坐在院子中央。

    他也是独自一人。

    院子里种了不少琼花,这个时节,正是花叶繁茂的时候。

    陆锦之姿态闲适,似在赏花。

    看到云烨,他面上没有半分惊讶。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晚……”

    他上下扫了云烨一眼,嘴角挂着薄凉的笑意,“不过可惜,宋盈不在这儿。”

    “我不找她。”

    云烨却径自在他面前坐下,看到矮几上的酒樽,他十分自然地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找的是你。”

    “哦?”陆锦之冷笑一声,“你不是想来和我谈条件吧?”

    云烨自饮了一杯,听闻此话,他不禁一笑出声。

    “还真是。”继而,他用十分正经的语调承认道。

    啪。

    陆锦之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

    “云烨,你别搞错了!”

    他终于卸下了刚才的假面,目光狠戾。

    “宋盈与我指腹为婚,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他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好整以暇地四下环视了一番。

    “小小一个校尉的俸禄,倒也丰厚,买得起这样一幢屋子。”

    云烨说道,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看来你在西陵,日子过得挺不错。”

    “与你何干?”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话背后的寓意,但这不可能,云烨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凌校尉。”

    就像一只蛰伏许久的豹,悄悄亮出了早已磨锐的爪子,此时的云烨,对着他的猎物微微一笑。

    “不过我不感兴趣,也无意破坏……当然,你知道我的条件。”

    “笑话!”

    陆锦之一拂袖子,倏然起身,他面上带着冷笑,可是袖口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你想诈我?”

    “七月十一,子时过半,苍兰湖畔。”

    很多人都说,云烨最可怕的时候,就是他如此轻声细语说话的时候。

    此刻,他就是用这种语调,慢慢念出了那绝密的十二字。

    “你……”

    陆锦之瞪着他,原本就白净的脸孔,此刻更是毫无血色,他就这么瞪着他,像瞪着一个可怖的鬼怪。

    “你怎么……你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知道他和那人约定的时间地点?

    “是要你的身家性命,还是要宋盈?”

    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

    “应该很好选,是不是?”

    陆锦之一掌打掉了云烨递给他的酒,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中,他那含恨的一字一句,字字都是从牙缝中硬挤出的不甘。

    “好……如你所愿!”

    ******

    这一晚,宋盈难得能够安然入睡。

    关大夫特意煎了一碗安神药,让她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

    入睡前,她摸了摸怀中那个绣好的小肚兜,感受到腹中孩子规律的胎动,觉得心安了不少。

    关大夫也欣慰地说这孩子很争气。

    现在她脉象平稳,只要持续调养,一定能顺利生产。

    紧绷的心神,终于是能稍稍松一松了。

    所以这一觉,宋盈睡得很沉,直到屋外传来隐隐说话声,那声音并不大,但却声声入耳。

    “立刻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那宋姑娘……”这是司马真的声音,对于对方的命令,他显得十分犹豫。

    “带上她岂不是累赘?”那个陌生声音冷哼道,“留下她。”

    “可是公子说过……”

    “陆锦之那个蠢货,若是有一分聪明,现在也不会受制于人。”

    那声音不屑地说道。

    “要不是看在他还有些用处的份上,我连他都不会留下。”

    “是、是。”司马真喏喏地应着,似乎有些惧怕面前那人。

    “还有那个云烨,当真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么……他大概不知道,那只鸽子被我们截获过吧。”

    宋盈听到了推门声,然后那个声音,就那么突然飘到了她的耳畔。

    “他那么喜欢收信,那我不如也给他送个信。”

    “您的意思是……”不知为何,司马真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信使吗?”

    他是谁?

    他在说什么?

    宋盈想要睁开眼,可也许是安神药的药性太强,她觉得有些昏沉,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

    “不过她穿的颜色太素,我不喜欢。”

    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送信就该穿得喜庆些,你说是么?”

    她不知道他在问谁,因为没有人回答。

    “大人,您要的东西。”

    不多时,她就听到了陈嬷嬷的声音,夹杂着关大夫痛心的呼喊声。

    “使不得呀,宋姑娘身弱,这会要了她的命啊!”

    砰。

    接着就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关大夫再也没有发出过声息。

    然后,她感到有人托起了她的身子。

    不,他们想干什么?

    本能的恐慌让她开始挣扎,她勉强睁开迷蒙的眼,触眼所及的,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她在往后无数个日子里,始终深深刻在心尖上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陌生的眼,眼角有着微微细纹。

    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可是眼瞳却如年轻人一般明亮,那代表着野心,代表着力量。

    还有深入骨髓的无情。

    “这分量足够吗?”那双眼睛的主人问道。

    “她的胎气向来不稳,一碗红花,足够送那孩子上路了。”

    陈嬷嬷面无表情地回答,那语气,就像在谈论一只小猫或是小狗。

    “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能做的却只是发出这样凄然的哀求,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

    “放开我……不要……不要……”

    她的孩子好好的,他还在动啊!关大夫也说他是个好孩子,她可以顺利把他带来世上的,她可以啊!

    他们怎么能用这种方式谋杀他!

    “不要……”

    她竭力挣扎,伸手抓向那人的手,“不要……求你们……”

    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有人按住了她的手,强迫她仰起头。

    “呵,性子还挺烈。”

    那人轻声一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将那碗红花汤汁灌入了她口中。

    “给云烨带个信,若还想多管闲事,就准备到黄泉路上一家团聚吧!”

    “他的孩子,就是他的下场!”

    当周围再无一人之时,万籁俱静中,好像只剩下她微弱的哀泣声。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滑出了她的身体,一点一滴,将她身下的床单染成了凄艳的红色。

    连带她素白的衣裳,也染上了那样的颜色。

    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扯了出来,剪碎研磨后又塞回腹腔。

    那种剧烈的痛楚,让她几欲死去。

    何谓绝望。

    那就是她独自一人,一身血泊躺在深山孤屋之中。

    以无比清楚的神智,感受着腹中原本踢动的孩子,一点一点没有了动静。

    她最后一点记忆,是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肚兜。

    就像攥紧她仅存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