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间,留在霍览身边那抹神识动了动,紧接着,霍览便转身急急下了青霄峰。
邬有期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将希来意那封信收入怀中、整理好信匣放回原处,才转身踱到窗口,凝神用神识去看、去听。
——不知霍览遇上了什么事,不便冒然跟随。
霍览降落在青霄峰下,底月门后,早有外门管事提灯相候。
“掌门,”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离痴无恨和千峰门来了人,您看……您要不要见见?”
听见这俩门派的名字,霍览双眸一阖、长叹一气,“是……花阁主和胡长老罢?”
“您知道?”外门管事躬身让了让,提灯照亮霍览脚下一片青石板,“我话没说死,只说天晚了、不确定您是否歇下,先引他们到知客堂稍待,倒已都奉上了好茶。”
霍览赞许地点点头,抬手示意管事引路。
——都是注定,也躲不过。
知客堂在太极广场南面、过西止门的一处回廊下,与演武场隔莲池相望。
他们到时,听见脚步声,两位客人都不约而同端着茶抬首,离痴无恨的花阁主率先合上盖碗开口:
“霍掌门,漏夜登门,实在抱歉冒昧,但今日魔界之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霍览点点头,还未开口,一旁千峰门这位姓胡的长老就不轻不重地将茶碗磕在桌上、先声夺人:
“知晓这样的腌臜事……霍掌门,想必您也无法安眠高卧吧?”
霍览后背冷汗涔涔,先到堂上坐下来,才苦笑着开口,“二位这是……审我呢?”
这次,花阁主没开口,是那胡长老拢袖抱手,“人,终归是你山上的,霍掌门,我们也只能来找您了。昔年卿乙仙尊为那魔头做了多少事,如今,您却不管了?”
“……”霍览苦着脸,他倒想管。
可邬有期入魔后已是大乘期的境界,手中还有神兵枯楼隐骨,这样的实力,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无人是他的对手。
而站在山巅的邬有期,闻言也暗自冷笑:
师尊为他做了多少事?怎么他不知晓。
曾经,他也这样以为:以为师尊真心待他,以为师尊只是不善表达,终归心里有他这徒弟。
但现实是——青霄峰顶劈出的绝情一掌。
他的师尊心里从来只有大道、只有苍生:
为求修真界安稳,能弑师杀掉空谛九音;同样,为护黎民百姓,也能痛下杀手、舍掉他这“魔星”徒弟。
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师尊是规矩公正、问心无愧了,那他呢?他们在青霄峰顶相处、相伴的五年时光呢?
就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么?
邬有期阖眸,摁住起伏的胸口,凝神再去听时,知客堂内三人却相对无言,许久都没人再开口。
他觉得没意思,合上窗扇就准备离开,穿过水帘来到悬崖边时,却因心绪激荡、不注意错了一步——
青金色灵光大盛,被触动的结界中爆发出强大的威压,数千道剑影浮现在了青石上空。
同时,青霜山中警钟大作,其他四峰顶也有灵光显露,刚才还漆黑一片的山峦,此刻次第亮起灯火。
邬有期心知不妙,立刻收回分出的神识疾速后退、躲开封印结界上的攻击。
然而就被拖慢了这么一瞬,霍览和其他四峰的峰主就已先后降临,就连离痴无恨、千峰门那两人也紧随其后。
“魔头?!你还有脸回来?!”
“邬有期?!你、你来做什么?!”
提灯、火把,还有封山大阵上闪烁的煜煜灵光,瞬间就照亮了整座青霄峰。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距离此峰最近的青崎峰主,他是山中的执法长老,此刻已横剑在手,对邬有期怒目而视:“魔头,你休想动这封印一下!”
邬有期挑挑眉,刚想开口,一道凌厉的剑劲就直扫他背后,他一跃避开,回头一看:又是沈钰。
“魔头,纳命来!”
沈钰来得仓促,身上仅着中衣,连外袍都没披,墨发半散、面目狰狞。
邬有期懒得拔剑,弹指打出一道魔息将沈钰逼落在地,激荡的剑气扫到峰顶,砍平了一片青竹林。
看着漫天飞落的竹叶,还有哗哗倒下的竹节,霍览心有余悸,上前急喝了声:“沈钰退下!”
偏那执法长老上前,站到沈钰一边,“我来助你沈师侄,魔头嚣张、竟然只身前来破阵,今日便叫他有来无回!”
沈钰有长老相助,犹豫片刻后,对着霍览拱手致歉,变招配合着青崎峰长老再袭。
两人配合默契、剑招密织成网,执法长老更祭出了山中秘典——势必要一举将邬有期拿下。
见机如此,另外三峰的峰主也跟着加入,纷纷亮出自己的本命灵剑,“魔头看招!”
霍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阻拦,但身后的花阁主、胡长老两个竟也跟着掺和,纷纷合身扑上。
“……”他虽有心阻止,但而今的状况也容不得他袖手旁观,无奈,只能从识海中取出青霜剑。
能自己登上青霄峰的,多半是金丹以上的修为,这么八人合攻,裹挟威压的灵光密不透风,几乎将崖边那道墨影裹成茧。
邬有期仰头看了眼这重叠的密网,却只在原地动也未动,唇角一扬、冷笑出声——
又是这样。
不问缘由、不探究竟,只因他是“魔头”,便是谁都能冲上来对他喊打喊杀,且这行为永远正义。
他也解释累了,干脆直接动手。
调动魔息护体,乍然崩裂的黑雾顺势在他头顶形成了一面硕大的圆盾,灵气撞击上去发出了呯咚巨响。
凝化而成一道道剑形被魔气打散、坠地,邬有期足尖一点,调动全身魔息外散——
刚才看起来还密不透风的密网瞬间被四散炸开的魔气击穿,那群浮到半空中直指的修士们也被都被震开。
沈钰首当其冲,呕出口鲜血狼狈坠地。其他四峰长老亦难支撑、脏腑受创、以剑拄地,甚至盘腿调息。
霍览是他们中境界最高的,连他也感到灵台激荡,持剑不稳、狼狈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邬有期看着这倒了一地的人,尤其是距离他最近的沈钰哼笑一声,眼底全是讽刺: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瞧他如此神情,霍览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一怒之下大开杀戒,破坏闇元的封印。
“邬有期,”霍览上前、横剑在手,“你若还念着昔日你师尊的好,就请离开吧,别在他的青霄峰做这种事。”
邬有期嗤笑一声,“怎么掌门你又要赶我?”
当年他是被霍览革除的谱牒,并非是逐出师门,所以他依旧是师尊的弟子,却不再属于青霜山。
当着这么些人,门内的、门外的,还有沈钰,霍览实在不便说什么,思来想去,只能艰涩开口道:
“这封印,是你师尊用命换来守护这天下的,你若良心未泯,就不该再来破坏、损毁……”
“霍掌门,你还同这妖邪废话什么?!”千峰门的胡长老不知他心思,调息好就再次站起来,“他若有良心,昔年就不会背叛卿乙仙尊杀人入魔!”
“是啊……”有几个内门弟子也小声附和,“仙尊那样好的师尊,就他不知珍惜。”
邬有期本无意争辩,听到这几句,也忍不住反讽道:“就他那样残忍的师尊?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一掌将你劈下山崖?”
花阁主也站起来,她摇摇头、面带痛惜,“邬有期,你太狭隘了,枉你师尊心怀苍生大道,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小人?”
狭隘?小人?
他入魔这三年,正道什么难听的词没骂过,如今这些个倒听着新鲜。
“是啊,我就是狭隘,他为了他的天下苍生根本不管我的死活,那你们呢?”
邬有期眼底隐约有血色蔓延,“你们这群作壁上观、自诩正道的人呢?”
“对付闇涌明明是整个修真界的责任,可关键时候,你们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扛?那时你们又在哪里?”
他灵台中的枯楼隐骨感受到邬有期周身的杀意,不用召唤就飞了出来,悬绕在他身旁、发出隐隐红光:
“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在乎天下苍生,那闇元现世时为何不和他一起阻拦?怎就把他一个人架高、让他一人自爆灵核?若有你们一起分担……”
邬有期捏住了枯楼隐骨的刀柄,“或许——他就不用自爆灵核了。甚至,现在他就能替你们——收拾我这‘逆徒’了。”
花阁主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讥诮堵得说不出话,就连旁边千峰门的胡长老也被气得面红耳赤。
“再者说——”邬有期话锋一转,“你们自称君子,指我为‘魔星’,没有任何证据就将闇涌和闇元爆发归因在我一人身上,一句‘魔头’就想要排除异己、党同伐异,闇涌现世那年降生的孩子,修真大陆上又何止千百!”
有几个青霜山的弟子脸色微变,眼神闪躲,他们确实曾经嫉妒过天赋卓绝的邬有期。
就在众人默默时,沈钰终于强撑着站起来,他面色平静,引剑再指了过来:
“可你杀了我的道侣,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事,邬有期已经说过太多遍,在刑狱里,在这三年沈钰一次次的刺杀里。
沈钰不信,他又奈何。
看着昔日的大师兄,邬有期长长叹了一口气。
“而且,你也不该豢养娈宠、折辱你昔日的师尊,”花阁主抱着琴往前走了两步,“你师尊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你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
折辱?
邬有期有些愕然,但瞧着众人那愤然的眼神,他忽然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
沈钰见到了顾清倚,自然离痴无恨和千峰门这些人也就知道了。
他们以为他是要弄个替身来折磨泄愤,以为他是要将昔日正道的脸面踩在脚下、证明魔族的伟大。
但……
看看拿剑指着他的沈钰,再看看这一群和三年前根本没什么分别的人,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说,我要折辱他?”
他眸色染血,心中生出无限恶意,“诸君既然如此关心我的恩师……那我便,如你们所愿!”
邬有期一手捻动指尖掐算,另一手握住枯楼隐骨斜劈,一团黑气逼退众人后,他也顺利脱出重围。
飞身浮于青霄峰上,邬有期勾起嘴角:
“下个月初七是上上大吉日,我会迎娶你们口中的那位做我的道侣,适时,欢迎各位,到魔界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