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阿娇还是孩童时,老嬷嬷便随侍在身旁,一晃已有三十余年,见证过鼎盛,也跌入过低谷。
老嬷嬷早已看淡。
主子问,她就答,主子任性,她都由着。
明晃晃的大殿,主子想布置成幽暗无光的环境,可以;早已被废了尊位,主子仍然坚持称呼她为皇后,也可以。
陈阿娇数年如一日,老嬷嬷数十年如一日,如现在这般,主子嚎着,她在一旁安静听着。
“呵,呵,呵。”
陈阿娇嗓子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干笑,两眼怨毒地盯住老嬷嬷,脸上没有眼泪,嘴里的话却犹如恶鬼般抽泣。
“母亲死了,我被囚禁了,他们那对奸夫淫妇却在外面逍遥快活!?”
“上天对我何其不公!他们怎么不去死!刘彻该死,卫子夫这个贱人更该死!”
“你说——”
陈阿娇伸出干枯的手指,猛地指向老嬷嬷,尖声质问道:“你说!这对奸夫淫妇是不是该死!?”
咒骂的言语在大殿回响,老嬷嬷没应话,默默站着。
“呜呜呜~”
片刻功夫后,陈阿娇自己收回了手指,怨毒的神情忽然转为哀戚,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咽,身体蜷缩起来。
如无数次歇斯底里之后的情形一样,骂完、嚎完,到了自怨自艾……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对我?刘彻,你怎么敢这么对我!没有我,哪你做皇帝的份、哪有你今天啊刘彻!”
“就因为卫子夫给你生了一个孽种,你就敢废了我,是我、是我才让你坐上皇位的!”
“刘彻,你都忘了吗!”
半是仇恨、半是麻木的腔调在殿内重复不休,陈阿娇那激烈抖动的胸腔内如同燃烧着一把大火。
外界偶尔吹来一股‘风’,便迎风高涨。
今天。
馆陶大长公主逝去的消息传来,陈阿娇心中的那把火烧得格外猛烈,仿佛要将余生都在此刻燃尽。
“母亲!”
陈阿娇忽然站起,盘好的发髻早已凌乱,她披头散发,双手上扬,在殿内呼喊哀嚎,步态极尽癫狂。
“母亲——!”
“你看看,你在九幽之下睁眼看看呐,刘彻忘了你当年的帮扶,他成了皇帝,有了新欢,废了女儿!”
“他废了我!”
陈阿娇颤抖的双手上指,怨毒的神色再次爬满脸庞。
就如当年的巫蛊一样,她开始诅咒,只是,这一次不再寄希望于鬼神,而是托付于亡魂。
“母亲,愿你的亡魂去到未央宫、去到椒房殿,去到那对奸夫淫妇淫乱的床榻旁,缠住他们,掐死他们!”
“我要卫子夫那个贱人死——!”
污言秽语、鬼神诅咒、撕心裂肺的哭嚎,此时此刻,尽数从陈阿娇嘴里冒出。
好在。
旁听到以上种种大不敬言语的,只有殿内一位老嬷嬷,此类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次,早已见怪不怪。
按说如往常一样,等主子发泄完,老嬷嬷上前为其整理好发髻、衣着,再等下一次发泄便好。
然而。
今日有点不同寻常,主子过于癫狂,先前的话语不像咒骂,反倒像自己临终前不甘的遗言。
人在历经巨大冲击后,哀莫大于心死时,看不到生的希望,心死,身可能也会死。
尤其是一个被废了多年,已经神经质的皇后……
老嬷嬷眼皮动了动,罕有的主动插嘴,苍声说道:“皇后,老奴听闻,如今宫中新晋了一位李夫人,极为受宠。”
“卫子夫年老色衰,已被陛下冷落。”
此言一出。
状若疯魔的陈阿娇身体僵住,缓缓扭过来的眼眶中,除了死寂与恶毒,渐渐多了一抹亮光。
她慢慢站直身形,癫狂的作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极力压制的笑容。
“当真?”
“何时发生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不,不重要了,呵呵哈哈哈!”尖利的大笑声传荡开。
陈阿娇笑的前仰后合,哭不出来的眼泪此刻却笑了出来,她指着西面长安城的方向,痛快无比。
“卫子夫,你这个贱人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大快人心!”
“让你也尝尝我当年的滋味,下贱的歌姬、不知尊卑的荡妇,今时今日,你的报应到了!”
之后的十句话里,有八句在问候‘下贱’的卫子夫,剩下两句,则是在讥讽‘荒淫’的刘彻。
笑够了,骂够了。
陈阿娇重新坐回原位,双手交叠于腹前,腰背直挺,下颚微抬,仿佛重回那个天之骄女般的陈皇后。
就是披头散发的样子,稍微破坏了几分尊荣……
“你去!”
陈阿娇毫无察觉,仍旧以高贵的口气吩咐道:“去找那个什么夫人,谁受宠,就找谁,就说我陈阿娇要帮她!”
“帮她抢了卫子夫那个贱女人的皇后之位!”
唉。
老嬷嬷在心底叹息一声,犹豫片刻,劝道:“皇后,以长门宫如今的状况,人家多半不愿沾染。”????“放肆!”话音刚落,陈阿娇狠厉的眸子就狠狠瞪来,“我说什么你就照办什么!”
“我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要。”
“但我跟刘彻一起长大,又被关了这么多年,没谁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哼!”
陈阿娇高昂的脸颊上露出冷笑,“刘彻喜好什么、厌恶什么,我全都可以告知后宫的狐媚子。”
“让她们去勾引、魅惑、受宠,去挤兑卫子夫那个贱人!卫子夫越不爽利,我越痛快!
“呵哈哈哈哈!”
……
正如长安城的热闹非凡传不到长门宫一样,长门宫的刺耳尖笑也影响不到长安城。
世间事不会围着某一个人转,陈年旧人仍在往日泥潭里挣扎打滚时,时代的新潮却在滚滚向前。
渭河河畔。
相同的地点,相同的场景,杨柳依依,驼铃阵阵。
不同的是刘据这一次并非送别张骞,而是送别纵横家门人,大行治礼丞:诸贺。
“陛下既然让你去大宛购买良驹,自当尽力而为,若事有不逮,可另寻他途。”
河畔旁。
刘据扶手按剑,沉声道:“西域各国如今有意向大汉示好,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寻一寻突破口。”
“是。”
诸贺郑重点头,“臣明白。”
此次西域来使,两边交流和睦,官方使团如此,民间商队也是如此。
哪怕乌孙人,皇帝都给了‘有意结盟,细节商榷’的回复,至于细节哪一天商榷妥当……
就得看乌孙人哪天能证明价值。
当然。
真话肯定不会说,无非是先拖着看看局势而已……
西域使团的目的完美达成,在此基础上,皇帝却想更进一步,趁对方返回西域时,再次派遣了一支使团跟随。
正是此刻渭河河畔这支。
名义上,是去西域和各国加强联络,增进情谊。
实际上,是去大宛买马——
汗血宝马!
太子购来的高头大马,皇帝很喜欢,来朝的西域使团也曾以礼物的形式,赠给皇帝几匹好马,皇帝同样喜欢。
可是。
本着炫耀的心态,西域使者见汉人皇帝那般作态,笑道:“哎,这都不算什么,西域以西,还有更好的马!”
“流出的汗水像血液一样,奔跑的速度像飞一样!”
嚯。
这话一说,刘彻可来劲了。
比大汉马匹高出一个头,耐力、速度都远超的战马,竟然不是西域最好的?还有更好的?
必须得弄到手啊!
之后,便有了汉人使团再再使西域……
随行西去的还有数支由汉人组织的商队,聪明的商人哪都有,西域有,大汉同样有。
不过。
在纯粹以牟利为主的商人中,也有一支不太纯粹的队伍,携带的货物并非五花八门,就一样,丝绸。
去西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买马,准确来说,是以物易物,用丝绸在民间换良驹!
这份操作的可辩性还是很强的,没错,正是刘据的手笔。
两手准备而已。
皇帝老爹走官方大批量渠道,刘据依旧坚持自己的民间细水长流计策。
“西域局势混乱,又有匈奴人的影响在,不比大汉,去了那处,汉人商队还需你多多照拂。”
刘据肃然道:“莫要坠了博望侯的威名!”
面对太子的嘱咐,诸贺强压激荡心绪,拱手作揖,深深一礼,“臣,定不负殿下,不负博望侯!”
“好。”
刘据伸手将其扶起,不再过多赘述,“启程吧。”
诸贺郑重言道:“殿下,保重!”
话罢。
这位新任大行治礼丞跨上马背,一扬马鞭,快速奔上官道,奔向早已等候多时的车队,随后一路往西行……
刘据承诺过举荐诸贺,自然不会食言,张骞回京后,刘据便向其提了这位纵横门人。
才干有,太子的面子在。
张骞没有理由不收下诸贺,至于收了人,诸贺为何还会在大行令麾下任大行治礼丞……
答案很简单。
张骞,于五日前,正式由中郎将,升为九卿之一的大行令!
原大行令李息,已被罢免。
说实话。
李息很庆幸,在李姬失势的今天,他庆幸自己只是被罢免,而不是被清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