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负心薄幸
李无疏彻底失去了他的肉身,那具躯壳消散在不冻泉的泉眼当中。
他少时在那地方关禁闭打坐,看到蚊子就用剑弹进去。小飞虫在光柱里化为光点,然后于瞬息淬灭。
可能一切是他的报应吧。
失去肉身的感觉与先前飘荡游离的生活没什么不同,他反而感到周身透出一股轻松释然,像是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牵丝联连因果尘缘都随着那具躯壳的消失而散去。
但他知道,其实并不会如此轻易。尤其是当他看到李刻霜蹲守在李半初床前的身影。
李半初正在昏睡当中,眉眼安安静静的。
李刻霜把沾了尘土和草叶的裂冰剑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李半初床头。
“你是一把好剑,你不会再让他伤心的,对吧?”
傻了吧唧的,居然在跟一把蠢剑谈心。李无疏神魂离体,靠在门边,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能像个成熟的大人?
裂冰剑光华内敛,比李半初的睡容还要安静。
李刻霜又耐心地道:“他是你的主人。他不肯承认,自有他的苦衷。”
这小子还懂什么叫苦衷?
李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李无疏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阮柒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李无疏,你听得见吗?”
李无疏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李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李无疏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李无疏没法回应李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李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李无疏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霜!闪开!”李无疏脱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声咒骂阮柒,对李无疏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李无疏察觉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李无疏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李无疏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
李无疏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李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李无疏,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李无疏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李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霜!起开!有落石!”
李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李……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李刻霜还没说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书发生了变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归。早睡。”
李无疏撂下这句就走,空留李刻霜在原地着急上火。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十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书,与人传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阮柒谈谈。
曾经李无疏因故咽喉受伤,不能出声,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用术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阮柒深解人意,同样凝光成字与他交谈。
两人一来一往,悄寂无声。
那时他与阮柒还未坦明心迹。如此笔谈,两人都低头看字,不多对视,话中情愫却尽在不言。
后来李无疏喉部伤势痊愈,可以开口说话,但仍喜欢用这法子和阮柒对谈。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李刻霜示警。
待回到无心苑,阮柒已经将李无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东厢。
因李刻霜的偷袭,这一夜折腾,睡意了无。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边给李无疏重新梳头,整理被李刻霜弄散的发髻。
李无疏卧床多年,衣冠着装都要他人服侍。阮柒只要人在宫中,都事事亲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轻车熟路,甚至还能给李无疏梳出各种少年人中的时兴发式。
他自己则留着一头及膝长发,从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发尾简单系一根红绳。
李无疏身随意至,神行无阻,片刻便至无心苑。
至房门前,却慢下脚步,宛如近乡情怯。
临到头,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书对阮柒说什么。
思君甚久?归期将近?
无心苑笼罩在黄昏结界当中,整个院子尽见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门边驻足,看到房内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残守缺的旧画,永远停滞在日落时分,明月照不进,微风送不入。
他发觉,任他搜肠刮肚给自己想出绝好的借口,阮柒双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墙上凝光作句?
“你一定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不止一次被你故弄玄虚骗了进去。”
“……”
“阮柒,”李无疏闭上眼睛,很轻地问道,“我的力量好像变弱了。你说,我还能陪你多久?”
在李刻霜面前要镇定强势,在阮柒面前却可以卸下伪装。
如果说这世上有李无疏做不到的事情,那就只有阮柒可以帮他做到。
“你要快点醒来,阮柒。”
四周悄然无声。
疲惫感浸透开来,他对这身体的感知竟意外地有些享受。
搭在肚子上的手轻轻滑落,搭在阮柒手边。
阮柒的手背是温热的,隔着薄薄的皮肤,可以感觉到指骨的形状,还有隐约跃动的脉搏。
“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同我说?”
“我就在这里,我想听你说。”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
当然没有回应。
“我知道了,我也想你。”他满足地笑道。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太微心法
洛水城位于云洛山脚下,是连接南北交通的枢纽,也是往来香客进入太微宗的必经之地,繁华富庶,也一样鱼龙混杂。
一名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男子,作富家公子打扮,只带了一名随从,行色匆匆地踏进繁华无比的玉春楼。
这是洛水城中最大的青楼,人来人往,繁忙到注意不到这名公子。
如有道门中人细细观察,当能发觉这名闲散贵公子竟是最早离开停云阁打道回府的上官枢。
他趁着太微宗没反应过来,来不及追究,早早离场。
这个时候,他本该携九仪宗众人回到了扬州才是,却竟然杀了个回马枪,现身于太微宗山脚、洛水城中的青楼。
“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看她是在梁都树敌太多,回去养伤怕被人报复!伺机暗杀!”上官枢转过走廊,终于找到了不起眼的黄字十二号房。
他身边扮作小厮的弟子附和道:“宗主说的是!”
“在这地方瞎叫什么宗主?!”上官枢低声斥道,“你在外面等我。”
那弟子被他剜了一眼,缩着下巴不敢吱声了。
权势滔天、只手遮云的司徒衍此时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靠在榻上连端茶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逃离不冻泉时还装得意气风发游刃有余,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操纵“揽秦淮”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更被李刻霜重创数剑,最后令参阳仙君使出的那一式“黄泉无渡”,已是她的极限。
幸好她曾见过这招不止一次,还仔细参悟了许多时日。
不得不承认,李无疏的天赋令人嫉妒。据说世上任何术法招式,只要在参阳仙君面前试过一次,他便能复刻出七八分来。
“这人既然不是来偷李无疏金身的,那就是来求师的。”
“他没有佩剑,应该不足为惧。我瞧他年纪与我俩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为深浅。他靠近时,我竟然没有察觉,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货,我师父收徒又不看修为和剑术,只看眼缘。”
“什么?我师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你意会一下。”
正说话,铜板端着伤药绷带等物进门,凌原和庄澜立刻噤声。
铜板把托盘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你们背地里这样编排宫主,还想当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动的什么心思!我不管是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总之,趁早打消这种念头!你们就算学得再像也替代不了李无疏李公子。”
听到这话,凌原庄澜都黑了脸。
可能颍川百草生写的《李无疏传》流传太广,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面,崇拜李无疏的特别多,他的模仿者也不胜其数。
洛水城是李无疏故里,这儿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欢喊李无疏的常用剑招,例如“邺城题赋”“参阳第七”。
当世对少年剑修的最高赞誉,大概便是“有李无疏当年风采”。
见状,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涌起危机感来。
凌原介绍道:“什么公子?这位也是来求师的,你快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师父收徒只看眼缘的。”
铜板呆愣住了,看着李无疏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求师的?”
李无疏横竖编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点头。
他平白得了一块玉符,平白被认了主,然后平白获得了人身。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听闻最近,国师的人搜罗到泽兰君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法宝,谁知到手没多久又被人盗走。
李无疏上下一联系,就明白过来。
李刻霜是被冤枉的,宝物是被那黑衣大盗所盗,今日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来之则安之。
他怕把两个少年吓到,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可那两人以己度人,非说他是来求师的。
“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还当李公子苏醒过来,亲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凌原和庄澜虽然进得无心苑,却也没见过李无疏本人长什么样。
既然连铜板都这么说,那眼前这人多半与李无疏本人像得惊人。
两人顿感危机临头。
“铜板兄,你适才不是说,与参阳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为阮仙师的弟子?”
“……”
铜板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看向李无疏,等着他的说法。
李无疏有十年没同人说过话了!
得知庄澜和凌原能够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他们两个脑袋搓秃噜皮。但他忍住了。
现在也是如此,在三个晚辈面前,他不能过于失态。
他要在放飞和自持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的度。
于是他决定顺势而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铜板兄!在下求师心切,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当真没希望吗?!”
铜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着脑袋尖叫跑出门去。
“啊啊啊啊——”
又来一位拜师的少侠,这次这个和李无疏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件事很快在无相宫传开了。
阮柒回来的时候,无心苑墙头扒满了看热闹的。
庄澜、凌原和李无疏三个要拜师的在无心苑的主屋门口站成一排,列队恭迎阮柒回府。
“铜板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站最里边,没伤的那个。”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过参阳仙君被藏得严严实实,咱们都没见过,谁知道能有多像,会不会是铜板看走眼了?”
“铜板是宫主的贴身侍童,天天都能见着参阳仙君的相貌,还能认错不成?”
“依我看,定是铜板编来糊弄宫主。”
“你说得有道理,横竖宫主看不见,给他找来个替身,让他早早断了那念想。听起来像是净缘禅师能做出来的事。”
“你当宫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来糊弄他的?”
阮柒离开的时候戴着顶旧帷帽,回来时仍戴着,黑色的纱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进门前先是停在凌原和庄澜面前,问道:“伤势如何?”
声音淡淡,既不十分关切,也不显得凉薄。
凌原和庄澜都有些受宠若惊。
“都是小伤。那贼人可比学生伤得重!”
“多谢师父关心!师父一路可还顺利?”
凌原在心里怒骂庄澜有心机。
然而阮柒对这句话并未搭腔。
对于这两个少年,他在一开始拒绝过一次之后,之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见着阮柒继续走向里面那来路不明的家伙,两人心都提了起来——那可是他们眼下最大的竞争对手。
李无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场景他在十年里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每一次迎面相撞,对方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像经过一片树叶,路过一块房檐……
只是这一次,他总算能够被听到看到和触摸到,阮柒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来吗?
不,阮柒的眼睛看不见了。
那他能分辨出自己的气息吗?他还记得自己的温度和脉搏吗?
连李无疏自己都几乎不记得这一切了。
他的心在阮柒靠近时悬到了极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阮柒只是从他身边经过,未作任何停留。《衍天遗册》是天道运转的法则。李无疏一举将旧的天道覆灭,《衍天遗册》难以为继,所以才加倍消耗灵元。
当初阮柒自损修为,为他争取了无数次绝境重生的机会。没想到事情了结已逾十年,他仍在为他承载着这样的代价。
“现在热毒汇集于眼部,如果他修炼的是太微宗心法,应可自行消解热毒。可惜……”
——可惜没有如果。
总不能把阮柒叫醒,现在授他太微宗心法。
李无疏一时沉默不语。
白术也深感无能为力。
“你们别急,办法总是有的。”李刻霜给两人打气。
李无疏看了他一眼:“不是让你每日在不冻泉静思八个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刻霜垮着脸离开了。
白术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听李无疏道:“我对太微宗心法略通一二。”
他猛地看向李无疏,似乎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果然,李无疏对他道:“你说的热毒是不冻泉的阳性地气,我不畏此毒。你是否有办法,将我的眼睛与他……”
白术猝然打断他:“换眼之术早已失传!这世上,只有我师叔应惜时可以做到。你莫要再提此事!”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秘传之术
净缘让人在太微宗开设临时医馆,高价给人看伤。
这些后起的小宗小派俱是梁国扶植起来,来太微宗就是为了给司徒衍当马前卒。
现在太微宗禁严,这些人便被困在这里,又都受了伤,成为用之即弃的废棋。
净缘心说阿弥陀佛都是被愚弄的可怜人,于是下山喊人来给他们治治。轻伤一百两,重伤三百两。
当然,净缘也并非黑心到底。
这些修士当中,凡是识破司徒衍嘴脸的,诊费打八折。
凡是谴责司徒衍罪行的,诊费打七折。
凡是将停云阁上之事埋进肚子里的,打六折。
凡是愿意归附无相宫的,打五折。
凡是称颂参阳仙君与步虚判官感情和睦的,打三折……
剑宗管事的秦坠月对净缘道:“李无疏揍人,你来收钱救人。左手进右手出?”
元宝替净缘辩解道:“禅师说,开源节流,方能财源滚滚。”
秦坠月又问:“那天开设赌局,赌李无疏亲登云阶是真是假的,也是你们吧?”
“是。”
“上回洛水之约,也有人开设赌局,还在现场兜售瓜果茶点,也是你们吧?”
元宝道:“可是那个时候我才一岁。”
“你就说是不是无相宫干的吧。”
“是。”
“你们禅师很会发李难财。”秦坠月评价道。
无相宫在赚钱,剑宗门下却是真的在帮忙排查各宗派人士来历。
太微宗大弟子江问雪是江卿白的亲妹妹,少时曾往天心宗游历,因不谙当地习俗被误会调戏良家妇男而入狱,和李无疏做了狱友。
老槐树对面说书的刚讲完一回书,底下听众又叫嚣着再来一段儿。呼声最高的是“井红娘浑撮阴阳聘,判官剑月下惹红尘”。
这出讲的是李无疏和阮柒的一段旧事。
再不多时,阮柒可就要出摊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听到这段书,会作何感想?
李无疏脸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剑一般的凛冽。
说书的感觉背后一阵汹涌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井红娘这种精怪乃是那些书生意淫杜撰而来,甚是无趣!不若在下给诸位讲段参阳仙君洛水应战八宗高手的事迹?”
李无疏应战八宗高手这段人人都听过百八十遍了。
台下顿时一片嘘声。
看来比起这个,大家还是更喜欢听李无疏和他道侣的感情史。
阮柒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观门口出摊。
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无相宫宫主,参阳仙君遗留人世的道侣,身份何等尊贵,竟然纡尊降贵在街口摆摊算命。
每回出摊,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能排出半里开外。
任你是天潢贵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挤在找牛的老农和算姻缘的光棍中间老老实实排队。
今日是十五,队伍早已排了老长,仍不见阮道长人影。
李无疏没边没形躺在檐脊上,听到下边骚动,才往下一看。
竟是两个少年在队伍最前面发生争执。
“庄澜,你就让我这一次吧!上回那只鲤鱼精的功德我可都让给你了!”
被称作庄澜的少年冷眉冷眼,无动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师只收一个徒弟,说什么都不会让给你的。”
原来这就是阮柒那两个未过门的徒弟!
李无疏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两位都是眉清目秀,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高竖起来,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张扬耀眼的白衣,而庄澜穿的则是黑色,显得气质深沉。
两人各自配有一剑,装扮略微眼熟,虽然二人气质迥异,身上却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谁,李无疏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
他朝下观察了好一会儿,没瞧出这俩人哪个身负血海深仇,哪个身怀天灵根——对了,“天灵根”这种东西乃是凡间写书人臆想杜撰的,道门从未如此划分资质。
这两位少年才俊争的是阮柒摊位左手边最近的位置。
前来求卦的百姓多半身处困境,两人挤到前面,是为第一个争抢这份助人为乐的功德,以此在阮柒面前表现一番。
摊子对面的三才观,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阮柒已故的师父三才道长。
阮柒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李无疏信口胡说,他真的在积攒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顺手行各种小善,记在阮柒名下。
不过李无疏至今不知道,阮柒攒下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看不见,摸不着。
没见他大乘圆满,也没见他得道升仙。
况且他宗学还未有传人,这时候飞什么升?
眼下两个少年资质颇佳,相貌气质也让人心生好感,身上剑气凌厉,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阮柒收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颇有安全感。
李无疏脑中浮现了画面,顿时想起肺痨鬼的话来——
“姿容清绝,外冷内热……”
“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阮柒有难!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游离人世之外的一缕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阮柒,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杂声倏地停了。李无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街角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缓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蓝衣童子,名字叫铜板,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头,面如傅粉,煞是可爱,但是臭着张脸,像被欠了压岁钱。
另一个便是阮柒。
阮柒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及膝长,发尾绑了根褪色的红发绳。几缕发丝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撩动。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双眼之上覆着条一掌宽的皂黑绫缎,益发衬得那张玉刻面容冷艳清绝。
黑衣萧瑟,只在腰间紧束,素而寡,袖摆如同乌云低垂。
道门当中一些人与他素有旧怨,竟在背地里嘲他这身装扮是丧服——当然,这种话还从未有人敢传到他本人耳中。
阮柒虽然目不能视,却行止自如。身边的小童子铜板是专为他引路的,但其实从来派不上什么用场。
以阮柒的修为境界,五感共通,知觉非凡人能比,行走时可以自行避开较大的障碍。
他的双眼是为剑气所伤,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现在,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条黑绫,李无疏心里一阵发紧,像被什么攥脱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进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见着他两人从街角而来,脚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却在须臾之间行至近前。看得众人一阵阵惊叹,直呼是仙人术法。
无聊的把戏!
李无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阮柒对两名求师的少年什么态度。
阮柒倒是没什么态度,任由铜板扶他在摊位前坐下,便对前方排队的众人道:“久等了。”
语气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还往下滴着水。
众人听了,只觉得仙音入耳,遥不可及。
两位少年双眼发光,崇敬之情满溢,可惜都是对瞎子抛媚眼。
阮柒习以为常,浑不在意,只淡淡对摊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阮仙师!阮道长!能给我的画题个字吗?我寅时不到就来排队了!”
“……”
阮柒什么都没说,摸到对方递来的画纸,在对方指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得到字的客人没想到阮柒这么好说话,大喜过望。但在摊旁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这团写的是什么字。
李无疏暗搓搓凑过去瞅了一眼,上面写的是“万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阮宫主,我上回到无相宫要账,账房少算我四钱十五文!我找他理论,竟被赶了出来!你们无相宫富甲天下,竟也做出这等仗势凌人的事来?”
阮柒微微朝铜板偏了偏头。
不等他说话,铜板便立刻上前道:“这是我们宫主的印信,凭此上市务司寻净缘禅师,若寻不着,就上无相塔。凡持此印,无相宫畅行无阻!”
客人接了铜板递过来的刻有法术印信的纸笺,一时傻眼。
他本不抱指望,也许宫主大人嫌麻烦给他现场结清。
谁知对方居然为了四钱十五文如此大手笔,还让他上无相塔讨债。
那可是无相宫重地中的重地!
随后是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
“阮道长,我想求个姻缘符。”
“算算我儿子是不是状元命?要是不成,那我就省得折腾了。”
“半仙大人能不能帮我算算今晚第一把投哪一注?我保证今晚只赌一把!”
“我想知道我爹和我哥啥时候死?”
“道长您给评评理!我给我儿买的媳妇足足花了一两银子,她过门槛竟然先迈左脚!”
……
奇怪诉求不胜枚举。
直到下一位客人上前,劈头就问:“恕我冒昧,阮仙师!我大早上来排队不为算自己,我就想知道您算过李无疏什么时候醒过来吗?难道您就不着急吗?”
“……”
全场寂静。
李无疏很怕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剑捅个对穿。
但是并没有,阮柒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两手交握起来,沉默以对。
阮柒的两位准徒弟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拔剑,把提问的人抽出三条街外。
看到两位准徒弟如此维护阮柒,李无疏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李无疏也挺想知道,守着一个不省人事没有灵魂的躯壳十年,阮柒有没有算过道侣何时醒来。
可惜阮柒这个人,算卦忒不准。
上回。
西市布料店铺掌柜求算开张之日。
阮柒算出来的日子天降暴雨。
当日偌大一片黑云压在城上空,掌柜的却视而不见,坚信步虚判官算出来的卦绝不会有错!
最后还是李无疏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铺顺利开张。
再说上上回。
北城王家猫丢了。
老夫人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王大孝子来求卦,阮柒指引他去绿萝街东头找猫。王大孝子遍寻不得。
李无疏只好引风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猫引去三条街外的绿萝街。
最离谱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楼头牌歌伎陈妙诗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时到来。
阮柒算出就在当晚,对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陈妙诗当晚登台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掷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实则是名女子。
这下李无疏不知道该怎么帮阮柒圆场了!
好在后来陈妙诗赎身之后,确实与那位知音畅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阮柒硬要吃算命这口饭,靠算命养活自己和李无疏,没准哪天他俩就饿死街头了。
算了,他开心就好。
靠着李无疏的助攻和两个准徒弟的维护,阮柒直到收摊,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单。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摊,最多一百零八单。偶遇天气不好,可能一天都未开张。
摆摊一天,日落时分才打道回府。
庄澜凌原两位少年目送阮柒进入结界。
这是无相宫唯一设结界的地方,比重地无相塔还重的地方,李无疏与阮柒的住处——无心苑。
两个少年齐齐行礼:“师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师尊!”
铜板横了他俩一眼:“谁是你师尊!”
阮柒头也不回地独自进了院子。
横竖没人能瞧见李无疏,他大大方方跟了进去。
便见阮柒快步上前,双手摸索到门缝,吱呀地推开木门,朝里面道:
“无疏,我回来了。”手札纸张不薄不厚,被他一捻,露出纸张背后的模样,被折进书脊里翻不见的那一面——有字。
他愣了一下。连忙用剪刀拆了手札的线装。
长卷背面被摊开在桌上,微烁的灯光之下,只见那上面同样一笔一画写满了字。
白术一眼扫过去,便知手札背面也是医方。
他举着灯,忙不迭翻到长卷开端,一行蝇头小楷写了医方之名——《药宗秘传眼症金鉴要略·换眼篇》
“这是……”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整个药方,惊得倒退两步,险些让滚热的烛火燎着纸张。
天光未亮。
整座云洛山浸在让人透不过气的墨蓝色里。
在人睡得最沉的时辰,李无疏却没有睡。
敲门声才一响起,他起身便去开了门。
白术抱着一张团成乱麻书满字迹的长卷,站在门口,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半初!我师叔他、他还活着……”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半初师弟
太微宗对外宣称镇宗之宝险些遭窃,要排查可疑之人,所以封禁宗门,将停云阁各宗派人士扣留了下来。
虽然这些人都参与声讨阮柒师徒,更对李半初刀剑相向,但罪不至死。
而且他们人数众多。太微宗是名门正派,不能对如此众多的修士加以报复,也不能长久扣留,否则必然在仙道树敌无数。
这些人至多被扣留了一日,便都陆陆续续地放了。
山下的洛水城顿时更加热闹。
大街小巷都在传停云阁上那场搅弄风云的恶战,以及参阳仙君盛怒之下,捅向道侣的无情一剑。
“听说了吗?参阳仙君当众家暴,捅了阮仙师一剑。”
“什么?这两人饱经磨难,感情甚笃,这怎有可能?”
“参阳仙君不是早已飞升,只留一具金身了吗?”
“想必是参阳仙君被气得堕仙,特意下来捅道侣一剑!”
“啊这……步虚判官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我听说啊,这阮仙师收了一名亲传弟子,那模样当真是俊秀无双,连漱玉仙子见了,都要羞于见人呢!”
“吹的吧!漱玉仙子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世上还有比漱玉仙子更美的人吗?”
“美人自然是美得各具千秋,为什么非要排个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我觉得李无疏本人就不输漱玉仙子。远远地见过一面,简直不似凡人。”
“你们真能扯!阮仙师收的那名弟子,就是李无疏本人。李无疏压根没有飞升,而是死了。死后转世投胎,才得以和阮仙师再续前缘。人家一路走来多不容易,你们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你是不是颍川半卷生的本子看多了?”
衍天宗是道门唯一的隐宗。
五百年来,世人以为道门只有十一宗,却很少流传有关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李无疏像一柄横空而出的利剑,一举刺破道门万世太平的谎言,有关步虚判官阮柒与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陈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门十二宗的创始者,也就是后来被尊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乱,功德圆满,得飞升之格。
然而,为了平战火,安天下,他却舍弃仙躯,以身祭法,许下万世太平的宏愿,更为此神魂俱散。
须弥芥子,大千一苇。
满目疮痍的天地之间辟出了一方净土,在这里,俗世政权被彻底取缔,只由道门十一宗划地而治,掌管凡俗两道。
为求万世太平,确保人间再无战火,他还在此之上施加了两重保障。
第一,设结界“止战之印”,十一个宗门以结界分隔,身无修为的凡人难以通过,边境的人口与物资流通由各宗门统管。如此一来,隔绝了战祸的发生。
第二,便是一手传承了这道门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遗册》记载了这方天地之内万事万物因果,凡属止战之印内,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书发展,生生死死逃不过天定命运——换言之,承载着道祖意志的《衍天遗册》便是当时的天道。
而衍天一脉传人,亦被称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遗册》,更是精通各种因果之术。衍天一脉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遗册》记载之外的变数。
谁料万世太平之下,道门再无飞升之人,而所谓的“万世太平”也不过维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顿,生死别离,人人难逃写好的命运。
道门的气运终究走到尽头,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这治世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弟子——李无疏。
李无疏是《衍天遗册》之外,最大的变数。
“也就是说,十年前那场天灾,天地崩坏,时空变乱,都是因为旧的天道难以为继?”
相送到城门口,凌原与庄澜已经听李无疏讲了许多道门旧事。
“所谓的‘止战之印’,就像几个皂角泡,”李无疏比划道,“泡泡一破,内中的一切便暴露出来。内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场天灾。”
“怪不得当时出现了两个月亮!”凌原道,“这么说,李无疏果真是为了摆平天灾,才散尽修为重伤昏迷。都说他已飞升,我看多半悬了。”
庄澜也附和道:“我听说这种情况,捱越久越难醒。”
“阮仙师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
两人俯仰叹息,对阮柒表达了巨大的同情。
李无疏道:“不要那么悲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李无疏能站在这里跟两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分明就是一大进步。
凌原又追问道:“那么,旧的天道覆灭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李无疏有半刻的语塞,他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与衍天一脉的使命相悖。没做成阮柒的弟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两个,别太气馁,山长水远,天高海阔,自有一展身手的时候。”
凌原撇开头,哼了一声。
庄澜对李无疏道:“你看起来年纪与我们相仿,怎对道门旧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李无疏一笑:“李无疏与我交情匪浅,道门那些事情,就连李刻霜几岁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当真?李无疏与你的交情,还能好过与阮仙师的情分?”
他脸上一阵发热,将两人往城门外一推:“休要挑拨我与阮柒之间的关系!快走吧你俩!”
庄澜背后有人指点的事经阮柒点破,无相宫众人认定凌原与庄澜是梁国国师派来的眼线,立即报予掌事的净缘禅师。
国师对太微宗派出眼线日夜监视,怎可能漏了无相宫。
净缘下令将他二人看住,李无疏赶在这之前将他们放了。阮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名新收的弟子将两人送出了城。
“李半初?”
李无疏回程时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才进无心苑的院门,就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截住。
“阮……仙师。”他脱口想喊“阮柒”,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阮柒从边廊独自走来,袖口还带着一丝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间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师……”李无疏舌头打结。
方才和凌原庄澜侃侃而谈,现在见了阮柒像个锯嘴葫芦。
那声“师父”他始终是喊不出口。
要他对着阮柒喊“师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戏码。
好在阮柒没多计较称呼,转而问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与净缘交代?”
“请师父代我说情!”这回李无疏喊“师父”没了矜持。
“哦?”阮柒面露意外。
“凌原与庄澜为了求师跟前跟后足有两个月了,师父早该看出端倪,却没透露半点,难道不是为了给少年人一点机会?今日答应我们比剑,想必也是为化解冲突,将事情遮掩过去。”
阮柒道:“你恰在庄澜骑虎难下之时,提出同意比剑,给他们机会的人,是你。”
“他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实两人都无坏心。给年轻人留点转圜余地,日后或能改过自新,有所作为。”
阮柒一时沉默,似乎在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单纯。
实际上,此时早有无相宫的人暗中跟上那两人,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指点之人。
若非面前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张,阮柒还得另寻一个契机将两人放了。
末了,他微点了点头:“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说李无疏年纪不大了!
李无疏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发出一声疑惑:“咦?”
从骨相能感觉到,这幅身躯年纪不到二十岁。
李无疏的神魂在世间游荡十年,从没照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样,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李无疏内丹尽毁陷入昏迷之时,年纪正与你一样。”
听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来,李无疏偶尔会跟在阮柒身边,旁观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却从没听他主动对旁人提起过李无疏。
阮柒转身沿着边廊缓步走去,李无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看你今日表现,想必对我宗门了解不浅。李无疏当年为奸人设计陷害,成为道门众矢之的。我为救他,也为破无解之局,违逆师门使命,动用通身修为,将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数次,都没能破局。到后来我已无力回溯一切……我只能在他濒死之刻,将他一人的时间记忆回溯数年,那一回他却终于破局——破了天道的局,但没破他自己的局,人世流转十年,他仍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李无疏听着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无心苑内斜阳脉脉,照尽往事云烟。
因果轮回,无尽艰险,数不清的别离与重逢,遗忘与相知,在阮柒口中,化作寥寥数语,轻描淡写。
“抱歉,这些旧事,你不一定爱听。”阮柒声音低了下去,脚步仿佛也随之变得沉重,像蹚入泥泞的车轮,被回忆牵扯着,深陷于过往。
李无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阮柒忽然道:“李半初?”
“……在。”
“将手伸出,让我探一探修为深浅。”
李无疏顺从地伸出手去,两根温热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头,看到阮柒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他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
“你身上,半点修为都无?”
“……”
倒也不是半点没有,只是修为稀薄,灵力几乎探不出来。
修长皓白的腕子摸起来凉玉一样,没有修为,看不到魂火,却能运剑自如。
凌原与庄澜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话下,今日竟败于一介凡人!
“世间能凭剑法之精抵足修为之差的,仙道之内不出三人,李无疏为其中佼佼者,你当真受过李无疏点拨?”阮柒捏住他脉门,冷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眼前的少年与李无疏有太多牵扯,叫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份。
李无疏这才意识到,阮柒讲了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试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个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只听阮柒一字一顿念出他信口编来的假名,声如沉玉。
虽然对方眼前蒙着一条密不透光的丝缎,与他并无视线接触,一股被看穿的感觉却涌上心头,仿佛被从外到里剖开了皮囊,内中神魂坦露无遗,纵使改名易姓欺海瞒天,也瞒不过那双能见魂火的眼。
李无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缩之意。
玉符碎裂声在他耳畔炸响,似在对他疯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虽然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那枚玉符,李无疏却也知道,自己能够在人前显出实体,正是由于这枚玉符的机缘。
他只在阮柒面前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握着腕子的手益发用力,压得周遭皮肤发白。他不说话,阮柒心里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一手捏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脸颊。
李无疏瞳孔骤缩,后脑紧紧贴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蚕丝,拇指轻轻扫过他的眼睫毛,又抚上他青涩的眉骨,顺着高挺鼻梁一路划下掠过鼻尖,在与他双唇将触未触的距离停驻。
阮柒的双眼看不见,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据说和李无疏一模一样的容貌。
李无疏猛地反握住那只临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连对方的袖袍都在颤抖。
直到与他相触,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与阮柒如隔阴阳的日子提前结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够真正站在阮柒面前,与他彼此交谈,彼此触碰。自己断然不能失去这个契机!
“我不是李无疏!”
他以为自己历经风霜,如今对一切足够看淡,其实仍困于红尘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净缘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看着他。
李刻霜颓然坐在地上,目光扫过眼前的院子,不禁想起从前李无疏带他在这里放风筝,耍陀螺,到后来练剑,背经文。
这里的一花一木,连院角的石头块,他都照着从前的模样布置,分毫不差。
但其实李无疏早已经走远,早早地离开这个方寸大小的院落,去到更广阔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追着李无疏的背影,一路跌跌撞撞,但那个身影偶尔停下,却并不会总是为他停留。
李无疏身上拴着太多太多牵绊和负累,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他已然是一宗之主,却至今都不能像阮柒一样,成为李无疏的前进的助力。
净缘说完话便离开。元宝为难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李刻霜,觉得一个大人露出脆弱的模样非常可怜:“你打算就在这待着,等半初师弟出来吗?”
“……半初师弟?”李刻霜抬头看了看元宝,忽然点了点头,像在自言自语,“半初师弟。”
元宝张大眼睛,看到李刻霜霍然起身,伸手朝自己头顶揉了一揉,像很多大人喜欢对小孩做的那样。
他才发现李刻霜那么高,半初师弟恐怕也才到他脖子的高度。转念一想,李刻霜原本就是瘦高个儿,只是他从前竟只觉出对方的瘦,而未察觉对方的高。
李刻霜抱着克己,朝后山走去。
“不待这了。我去打坐静思。”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红尘良配
自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下,鸟鸣声就嘁嘁喳喳不绝于耳。
鼻尖萦绕着花丛香气,露水湿气,还有淡淡药味。
李无疏不知是被吵醒的,还是被热醒的。
他张开眼,预想中晨光洒满房间的景象并没有出现,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但他对这个情形早有心理准备。
掀开被子透了口气,下意识朝旁边摸了摸——空的。冷的。
他这时才心里一凉,一股慌张蔓延开来。
“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几天没有喝水。
李无疏听声辨位,感觉对方是搬了张椅子放在床的正前方,似乎在那坐了一夜。
难道他睡觉时,阮柒一直就在那儿看着自己?
他跪在床边,朝那个方向伸出手,却摸了个空。
“阮柒?”从前与阮柒对战,李无疏常败于他玄妙诡谲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动至一定范围内的地点。
此时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随后身边环绕的宣纸失去灵力支撑,哗啦啦飘落在地,李无疏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在地,摔得够呛。
他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伏在床边,将自己的肉身托起,动作轻柔,掌背却青筋凸起,端的是万分小心。
“无疏,你醒了么?无疏?”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时语调却不大平稳。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怀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样,一动不动,脖子上流淌着什么液体,触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无疏口吐鲜血,而阮柒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李无疏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李无疏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李无疏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无疏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阮柒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阮柒的手熟练摸索到他的脸颊,而后是眼睛,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流连片刻,这个动作流畅无比,像做了一万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闷闷地看着自己,一时想不透这具无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让阮柒流连于红尘,沾惹上许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师尊,”李无疏及时改口,“他怎样了?”
阮柒没有立即回答。
为李无疏探过脉后,满脸沉凝。
“他身上灵力暴冲,经脉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继续道,“许是我在他身旁妄动灵力,害他如此。”
李无疏听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为阮柒对自己施法,导致这边的肉身承受太多灵力?
他满心忐忑,脸上只作不知:“现在怎么办?师父的汤药还在桌上。”
“先不用汤药。我想办法为他引出灵力。”
李无疏道:“他现在不能运功,只靠师尊从外引出灵力,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在他说话间隙,阮柒已经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向门外走去。
“半初,你让铜板通知净缘,发信请人来为李无疏探诊,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备一套干净中衣。”
说完,已经穿过竹间幽径,直往后院而去。
“师……”
李无疏话梗在喉头,满脸通红。
因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潭常年冒着热气的灵泉。
铜板听说李无疏伤势变重,大惊失色,拔足奔向无相塔去找净缘。
无心苑在无相宫中地处偏僻位置,不管往哪个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铜板离开时都没来得及给李无疏找件中衣。李无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净中衣来。
阮柒满心里只有伤重的道侣,遂只让备一件中衣,倒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李无疏很贴心地又找来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灵泉周围翠竹环绕,流水在山石间泠泠流淌,氤氲雾气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当中,幽邃深长。
阮柒让李无疏靠在泉中的石头上。
两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剥开他湿透的一层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门等处一拂,解开方才封锁的穴位。
李无疏又是一声闷哼,点点血迹从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开。
阮柒双指在水中一划,灵泉中的灵气旋涡一般汇集到半空,凝成一颗球。
热雾顿时散了少许,环绕李无疏的泉水开始从他身上汲取暴冲的灵气。
无心苑里的黄昏结界将这方池水映得金红,竹影横斜,竹叶瑟瑟作响。
李无疏垂着头,睫毛上洒满金辉。
阮柒托着他的手臂,心中却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他只觉得对方手臂变得瘦了,皮包骨头似的,从前用剑练就的骨肉匀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过去,李无疏身上多余灵力仍未清空。阮柒脸色沉静如水,额头却早已布满汗珠,他把人拉进怀里,肌肤寸寸相贴才让那缓慢流淌的灵力变得快些。
李无疏不省人事,头耷拉在他胸前。像个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三千个日夜过去都未落地。
“无疏,”阮柒将唇贴在他额头边上,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醒了。”
怀里的人合着眼,肩胛骨骼被紧紧拢着,压得发出响声,都也无动于衷,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泉中热气将他眼尾熏出一片红热,哭过似的。
阮柒一言不发,手掌紧紧握着他的肩,全神贯注为他梳理经脉。
据说瞎子更适合修道,因为不能视物,故而心无旁骛,不被繁事所扰。然而阮柒在李无疏昏迷后,修为却再无精进。自他眼盲,最扰他心性的,就是李无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当今仙道第一人,继李无疏之后最有希望飞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为何李无疏飞升而去,却还要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成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墙,一道天堑。
阮柒捏着他下颌:“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他声音低哑,俯下身时连吻带咬,透出一股将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无疏被迫仰着头,承受这个泄愤似的吻,一样是毫无回应。
不远处的一片竹径隐在屋舍的阴影里,李半初端着两套衣服自前院而来,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翠竹,他远远看到池边一截皓白的手腕,了无生气地摊在岩石上。
有人长发被水打湿,丝丝缕缕贴在肩头。蒙眼的缎子不知何时散落,浸入泉中随波逐流。
亲吻间隙,阮柒的面容在竹丛间转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阖着,呼吸却是欲念横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无所适从,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块干净石头将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捡起早上落在庭灯旁的竹竿,开始练剑。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开了锋的利刃,时而横扫六合,时而剑走游龙。
剑风搅动之下,竹丛不安地摇摆晃动。
他只觉内心益发躁动,一股气堵在胸口。
成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补不了福祸憾事,圆不了世间盈缺,只待坐看人间起落,隔岸观火。
无心苑的黄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极寒之地冻住的浮冰,像光阴尽头,极悲极乐。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残阳,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红日直刺了过去。
刹那间,布满红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这石破惊天的一剑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李半初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顿时发出烁目光芒,那光却不同于日光,是灵阵被破时独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结界破碎迸发的灵力,顺着纹理瞬间裂成无数条长签。
落定院中,院门处传来一声惊叱。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
他踉跄转身,看到两大一小三个人影出现在院门口。但他瞧不真切,内息翻腾不止,视线也逐渐模糊。
“这里是刚发生过地震吗?”
“李半初,你怎么了?”
天旋地转,这几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净缘禅师,你的黄昏结界被破了……”
“真的?那可以看到人的魂火吗?”
“可以。”
“师尊,你终于肯教我点真本事了。”李无疏拉着阮柒在床边坐下,毫不客气地仰躺下去,将头枕在他腿上。
阮柒手指拂过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会觉得难受吗?”
“不难受——不,还是有点难受的。如果师尊亲口给我念话本,就会好很多。我听说颍川半卷生出了本新作,叫什么《玩弄剑修感情》。”
“这也是……不适合铜板看的本子?”
“当然!师尊清心寡欲的嗓音,配上这种本子,咳……”
李无疏心想,颍川百草生肯定也觉得自己很有品味。
这家伙曾向林简提议,将各大茶楼的说书人换掉,遴选相貌出众、身材出挑、嗓音动人的年轻男子。
可惜林简拒绝了这一提议。这大概是林简从商生涯里最大的一个错误决定。
“你想听什么都可以。”
阮柒低头看着他,把他脸颊拢在掌心,甚至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低声道:“我就是你的眼睛,无疏。”
闻言,李无疏明显愣住片刻,空蒙蒙的眼睛仰视上方。
“师尊,你在……叫谁?”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半步飞升
——你在叫谁?
阮柒心猛地一沉,神色顿住,手指也微微发僵。
卧房内静可闻针,李无疏一句话让空气变得沉滞。
避尘符可能存在的威胁,一是失去当下的名字,二是失去曾经的名字——又或者,迷失于两者之间,不再拥有姓名。
若李无疏当真忘了名字,连带着过往一切尘缘通通斩断,彻头彻尾变成了另一个全新的人,那他还是李无疏吗?
当然是!李无疏不能消失。
在这须臾之间,阮柒心中飞快回顾了一遍自己平生所学所用,竟然找不到任何方法挽救眼下的情况。
正在他手指发僵之刻,李无疏一骨碌跪坐起来,握着他肩膀摇晃:“师尊!你当着我的面,你在叫谁!”
“……”
居然是玩笑。李无疏方才的反应太过逼真,连阮柒都骗了过去。
沉着的心终于放松。阮柒压抑着声道:“许久不见,你装傻充愣的功夫还是一流。险被你偏过去。”
他语调无甚波澜,李无疏却从中听出了恼火。
“旁人都无妨,只有你。你叫我的话,我会忍不住想要回应。”
“……”
几乎可以确定,李无疏是故意的,打一板子再给颗甜枣。阮柒简直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掸开衣摆站起了身。
夏虫夜鸣,幽寂婉转。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点着油灯,还有一盘棋,只可惜阮柒双眼不能视物,不然他们师徒俩凑成一局,还可杀杀时间。
李半初百无聊赖,手里握了本书,两眼却在偷觑阮柒。
阮柒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打坐入定,面容沉静如水。
但他手指紧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观察,笃定他心中有所挂碍。
他在担心李无疏的安危。
黄昏结界一破,无心苑便少了一层保障,净缘亲自搬到无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着,但阮柒还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叹了口气。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两人却对面不识,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无用的皮囊身上。
“师尊不妨与我讲讲,你与师父如何相识?”
李半初这句话术法一般,轻轻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结界。
阮柒闻言,神色一顿。
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无疏,只有这个亲传弟子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无疏么?我认识他,要比我们正式相识,还要早十几年。”
他难得提起兴致,对李半初娓娓道来。
“我师父有个弃徒,算是我师兄。当年他挣脱师父设下的封印,我与之相斗时,不慎波及李无疏。他当时还是一名幼童,脊骨尽断,难以活命。无奈之下,我以师门所传法器‘别沧海’为他续命,植入体内代替脊骨。
“谁想阴差阳错,此事竟令他命盘改逆,从此断却尘缘,走上仙道一途。凡事与他牵扯,便被搅乱因果,我纵有《衍天遗册》也无法预知事态发展。
“我那名师兄因早年经历,性情阴鸷,行事专断,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盘易数一事后,他便针对李无疏布下杀局,绸缪数年,将他推向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境地。
“后来的事,也就与你听到的传言相差无几,李无疏破了这盘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苍生于水火。”
李半初难得见阮柒一股脑讲出这么多话来。
看他讲到后来,神色颇有几分自豪,好像这番作为放在李无疏身上比他自己还值得夸耀。
不过阮柒语调转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诸多苦难,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别沧海’擅自为他续命,他现在想必——”
“想必已经死了。”李半初截住话头,劝导他道,“师尊,你救了他一命,后来也倾力扶持,他对你只有感激不尽,必不会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李半初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琢磨明白,随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头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动声色:“他如今醒不过来,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时解释不得,着急上火:“不,他对你……”
未等他说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挣了一挣。
他方才惊觉自己如此冒犯,连忙松开了手。
阮柒掸平衣摆,重新端坐,清冷盎然,与方才敞开心怀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半初则蔫头耷脑,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发颤,逐渐遗忘的熟悉触感让他掌心莫名燥热。
烛光幽幽,他胡乱翻看面前的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手头颍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还未看过。
他飞快翻过书页,全幅心思却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为、为何这皮影戏还没开始?”
“再等等罢。”
李半初道:“师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应百草生留下过夜。是么?”
“为师也对这奇事有兴趣,想要亲眼一见。”他想起自己无法“亲眼一见”,淡笑道,“听个热闹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顺手翻过手里的书,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
“这一页是空的。”
“错版?”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错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师尊摆平百草生遇上的诡事后,务必替我向他讨要此书作为报偿。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简帮忙。”
阮柒点头:“好。”
“颍川百草生这人虽不靠谱,写的故事却是真的不错。我记得有一本书,名字叫做《山鬼》,刚出的时候我就买来看过,讲的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半夜破庙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页的书放在一边,又去重新抽了本书以作打发时间只用,在阮柒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
“说这赶考书生其实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装,途遇山鬼引诱。女子受美貌迷惑,便与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尝磨镜之趣,食髓知味,要这女子留下。女子却一心想要上科场摘取桂冠,以此证明女子不输男子。
“山鬼万般不舍,却也希望意中人得偿所愿。于是便附在女书生的玉佩之上,与她一同进京。
“为助意中人考取状元,山鬼暗自在阅卷过程中作伪。放榜之后,女书生果然高中状元,被皇上赐婚……”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阮柒问道:“后来呢?”
“后来,百草生还没写。”
两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颍川百草生厚颜无耻。
阮柒开口却道:“山鬼此举断然违逆了书生的初衷。不过山鬼非人,心中没有俗世规则约束。就算书生舍弃一切与她厮守,日后也必将因为观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李半初万万没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结局会是这样。
“那师尊以为,李无疏若没飞升,你与李无疏能长相厮守吗?”
阮柒脸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样。但李半初知道对方双眼已盲,更隔着厚厚一层黑绫,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无疏是羽化飞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斩钉截铁道:“他断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手掌一翻,便见占满正面墙的书架震动不止,像被无形的手飞快翻动。
不过片刻,书架积灰的角落中飞出一本旧书册,哗哗作响地落在阮柒手边。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书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却并未翻看手边的书,而是对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纪,倒是博览群书。这是你说的书吗?”
李半初取过他手边的书,蓝色封皮上以隶书写着“山鬼”二字。
“确是这本不错。师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书?”
“旧天道下,世间诸事载于《衍天遗册》,过去未来,皆过我目。《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止战之印未碎,李无疏才不过十七八岁。”阮柒微妙地停顿片刻,蒙着的眼睛转向李半初,“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年纪不大,却能在《山鬼》刚问世时就买来看过?
灯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灯花。
阮柒这番话说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说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这一瞬心思百转,无数说辞没法圆上这一出。
正在这时,窗外骤然亮如白昼,仿佛有人将太阳搬到了院子里,刺眼异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皮影戏来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不是纸剪的皮影戏,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开门让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绝非山中鬼怪。”江问雪含笑道:“阮道长,我要将这话一字不差地说给宗主听。”
阮柒点头:“可以。”
李无疏和白术不知讨论起了什么。只见他取过白术的三枚银针,信手将针连射而出。
他眼覆白绫,双眼不能视物,竟然一连三针,正中木桩中央圆心。
净缘也看到这一幕,不禁赞道:“以针为器,这不是应惜时的绝学么?各宗招式不论奇巧精深,能过目即会的,也就只有他了!”
净缘一向不务正业,所学杂而不精,自认为是个没天赋的。他跟李无疏同修游学之时,见识过对方的惊才绝艳。
李无疏过目不忘,除了功体相克的天心宗心法,对各宗术法武学都堪称精通。而且他能在实战中瞬间参透对方招数要诀,还治其身,甚至在这个基础上实现反制。
当年他们在太清宗游学之时,连莫璇玑都明里暗里防备着李无疏,担心他瞧出太清宗武学的破绽,泄露出去。
想到这里,净缘想到了什么,顿时看向阮柒:“能与李无疏打得不相上下,身受一记天雷犹能全身而退,司徒衍究竟是什么样的实力?”
阮柒道:“半步飞升。”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此消彼长
易太初所建立的天道是以《衍天遗册》为基石。李无疏是唯一无法被《衍天遗册》预测的变数,因此旧天道分外排斥李无疏。
在旧天道存续时,李无疏若妄动灵力,便有可能引动天雷,若御剑飞太高,则必引天雷。
旧天道下的五百年太平之世里,他大概是最命途多舛的一个,身经百战,伤痕累累,也是唯一在天雷之下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一个。
纵观整个仙道,能身受天雷而不濒死的人,不出十个。
然而,司徒衍却有此能耐。
“半步飞升”,不论是对于不求上进的净缘,还是年级尚轻的江问雪,都是十分遥远陌生的事情。
江问雪捧着茶盏,满脸惊疑道:“难道是漱玉真人,于斯年?”
“这怎么可能!”净缘立即反驳,“我少时见过漱玉真人,还与她说过几句话。她的人品与样貌同样都是世间一流。若说这世上有一人具有飞升之格,那无疑是李无疏,至于漱玉真人,她生来就是仙子。”
“……”江问雪闭口不言。
阮柒望着院角,头也不回地淡声道:“净缘,你六根不净。”
净缘缠着佛珠的手掌在胸前合十,满脸悲哀地闭上眼睛:“我佛慈悲,这年头连两句公道话都说不得了。”
“司徒衍身受重创,定然躲了起来。净缘,你消息灵通,我要知道司徒衍的下落,”阮柒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别让无疏知道。”
“这个问题不大。”净缘捻动手上的珠串,慢悠悠道,“宫主是要动用无相宫的情报网吗?”
“我用不得?”
“有用到无相宫的时候,你才想起你是宫主来?”
“当初是你邀我做宫主。你我各取所需,各司其位,不该逾越。净缘,听我一劝,早日戒贪戒嗔,切莫走火入魔。”
净缘抽着气去捂胸口,一副被气得心绞痛的模样:“我为无相宫呕心沥血,为无疏师弟浴血奋战,你们两人欠我的拿什么还!”
李无疏受伤一两天就能下床蹦跶,净缘在无心苑被那抢夺肉身的三人打伤过去已经十来天了,至今还坐着轮椅。
阮柒见他上哪都要人推着,略感歉疚。
他问道:“你想怎么还?”
净缘冷脸道:“看账。”
“我可以为无相宫卖命。看账,不可能。”
净缘指了指阮柒,说不出话来。
“好了二位。一个是无相宫的靠山,一个是无相宫的支柱,少了谁都不行。国师虎视眈眈,我们不可自乱阵脚。”江问雪善于做和事佬,两边都安抚了一通,又转移话题向净缘问道,“我听说,净缘师傅的武器是一把金算盘。净缘师傅喜欢赚钱,喜欢算账,为什么不喜欢看账?”
“他只喜欢入账,不喜欢出账。”阮柒替他答道。
“步虚判官真乃我人生知己。”净缘朝他拱手行礼。
阮柒却道:“我已有知己,你还是另寻一位吧。”
从他不住投向院角的眼神,就知道他说的知己是谁。
净缘忍无可忍:“我受不了了!没别的事的话,问雪,咱们走!”
江问雪道:“可是我还要等白术一起去看我哥。”
一个白术,一个江问雪,管杀不管埋。把净缘推到这地方,又不送他走。
阮柒终于撩起眼皮,朝净缘点点头:“委屈禅师,在这多待一刻。”话语中略带玩味。
净缘怒目同他对视片刻,忽然按着扶手,从轮椅上站起了身。
然后在江问雪震惊的目光中,撂下轮椅,走掉了。
阮柒:“……”
江问雪:“……”
这么多天以来,净缘和那轮椅如胶似漆,除了睡觉从没离开过,众人都以为他恢复得慢,谁能想到他早就能站起来!
而且他走起路来还脚下生风,凌波微步。
白术瞥见了净缘从轮椅上起身离开院子的一幕,也愣了:“不是!他……我早说他痊愈了吧!居然装瘫这么久,害我被辛夷师弟写信嘲讽医术不精!”
李无疏笑道:“许是净缘想要磨炼你的医术,才如此作为。”
白术道:“我倒觉得他是想退休,把无相宫甩给阮道长。”
“阮柒不适合管理无相宫。”
“那他适合什么?算命吗?”
“也不适合。他算卦不灵。”
“我想全天下只有你这么觉得。”
李无疏不知想起了什么,弯起嘴角,一时无言。
白术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你记得别让眼睛沾水,勿食辛辣,多静养休息,不可……不可剧烈动作……”
“什么是不可剧烈……”李无疏先还没反应过来,好在立刻想通,及时打住,“你跟阮柒也是这么交代的吗?”
“那是自然。咳……还有不可妄动灵力——嗷,你也没什么灵力,总之静养就好!”白术飞快说完,抬脚就想开溜,“那我便不叨扰了。”
李无疏忙捉住他的手臂:“我送你两步!”
白术看他蒙着眼睛,什么都瞧不见,怎么还要送自己?
随后他了然地点头,朝江问雪招了招手示意该走了,便引着李无疏朝院门外走去。
沿着山路走了一段,他才对李无疏道:“已经离得很远了,你可以说了。”
“换眼之事,阮柒没说什么吧?”
“当然说了,他一醒来就逼我换回去。”
李无疏手一紧。
白术接着又道:“我当然是没有答应。我可不敢保证下次也能成功。”他太明白李无疏在担心什么,拍拍对方的手,道,“你放心吧。这种医方,我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
李无疏这才放下心来。
白术转身打算离开,忽又想起什么,便停了下来,看着李无疏吞吞吐吐地道:“那个,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什么?”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若你遇上我师叔,烦请替我转交一件东西。”
……
白术和江问雪走后,李无疏捡了根颇为笔直的松枝,独自站在山道上,没有回头,也没往前走。
半山团云,来了又走,一垛接一垛。
不知过去多久,李无疏头也不回道:“你这走路没声儿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阮柒这才迎着风,走到他身边:“怎么站在这里不动?”
“在等你。”
“和白术说了什么?”
“没什么。白术有事相托。”
“真的么?”
他分明看见是李无疏主动有话要说。
李无疏道:“你若真想听,方才走近一点,自然听得见。”
阮柒嘴角微微弯起,没再追问。
“心眼之术练得如何了?”
“找不到感觉。平芜斋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木桩在哪儿。”
“那我陪你在云洛山上逛逛?”
李无疏指着山道转角处的树桩:“那边原来有棵油松,树型像织女缫丝,宗里的小弟子在上面挂满祈求姻缘的红绳。后来那棵树在太微宗劫难当中烧毁,现在大概只剩一个树桩了吧。”
阮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个焦黑的树桩。
“云洛山的一草一木,我也熟悉得很。我想太熟悉的地方,并不适合练习心眼之术。”
山风扬起李无疏脑后的白绫还有他身上的白色道袍。
他随意地抬起手,在一阵风中,精准无比地接住了被风卷来的一片树叶。
但他接下来找寻阮柒的方位,却摸索了一阵。
李无疏顺着肩膀摸到阮柒的手,然后掰开手掌,将那片叶子放在他手心。
阮柒垂眼看去,是一片形状规整的枫叶,红如焰火。
“我从那片枫林里挑了最红的一片。送你。”
阮柒环视周围,找了一圈才找到李无疏口中的枫林。
那枫林几乎布满对面的山头,足有上亿片枫叶,美不胜收,宛如春去秋来走完一整年轮回的生命,在这一刻恣意怒放,争红斗艳,红色是他们化为灰烬前的狂欢姿态。
李无疏在那上亿片枫叶当中,找到了最火红艳丽的一片。
“你这次不会转手又还给我了吧?”李无疏笑声问道。
阮柒对他话中含义心照不宣,将叶子揣进怀里,低声道:“不会了。”
李无疏很想看一看他现在的模样,但这是无法实现的事,想也无用。
他于是扭身顺着山路朝前缓缓走去,还不断用手里的松枝探路:“我记得小时候放晚课,这条路又黑又长,师父繁务缠身哪顾得上送我,我只能一个人走。”
阮柒跟到他身边,抬手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的肩膀,然后取走了他手里的松枝抛到路边。
比起松枝,他更希望李无疏依赖自己。
“现在你不必一个人走了。”
李无疏不曾察觉他的心思,单纯地问道:“你教我的心眼之术同那销毁谶书的术法一样,是衍天宗的因果之术?为何我学习任何因果之术,都如此困难,难道我当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生性要强,遇上学不会的东西,会钻牛角尖。
“非是天赋之故,而是命格之故。”阮柒对他再了解不过了,温声解释道,“衍天宗术法精要,便是因果相生,由因生果,因果历然,此是《衍天遗册》运转的根基。众生消长存灭,因循定数,一生只有一条道路。
“而你并不在此列。
“虽然我阴差阳错之下以‘别沧海’改变了你的命运,让你了断俗缘,得入道门。但你生来命格就在《衍天遗册》之外,哪怕你没遇上我,而是留在俗世做个朝生暮死的读书人,也会以另一种方式了结旧的天道。
“你是天道变乱的起源,是变数和混沌。你注定会打乱种种因果。”
“也就是说,我注定学不会你的本事咯?”李无疏难免有些失望,“看来我误上贼船。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师尊?”
“你如此聪慧,想必有办法悟出自己的道。身在哪条船上,有区别么?”
阮柒一定是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侧脸在说话,因为李无疏能感觉到耳畔轻微的空气流动,带着对方身上独有的气息,像用泉水研出的墨香,淡泊雅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不禁感到左耳发热,便悄悄朝另一边转了过去。
“可是你也说了,我是变数,注定打乱因果,岂非注定学不会因果之术?”
“道门各宗招式都有对应心法,你只修习过太微宗心法,却能使出天下各宗招式——太息宗《抱一剑法》,九仪宗《云笈阵决》,剑宗的《莳花二十一式》《天问》……你靠的是悟性,而不是生搬硬套。因果之术,也是同样。《衍天遗册》在你眼里,迟早可以为你所用,只是方法要你自己找寻。”
“我明白了。”
李无疏若有所悟地点头,突然间停下脚步。
阮柒跟着也停了下来,探寻地看向他。
“你也是半步飞升的境界罢?”李无疏问道。
“……”阮柒不知他话中含义,并不作答。
李无疏继续道:“我得道于混沌,而你代行因果,这是不是代表……我的力量越强,你的力量就越弱?你实话告诉我,李无疏对天道一无所知,何以飞升为天道?道门五百年来那么多杰出之辈都未触及飞升之门……李无疏如此年轻,如何得道?”
阮柒揽着李无疏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改去牵他的手:“你要下山逛逛吗?我陪你去?”
“阮柒?”
李无疏知道他又想将话题蒙混过去,一把擒住他。
“你确实过于年轻。”阮柒万般无奈地看了看他紧攥自己衣领的手,又看向他年轻而执拗的面容,终于开口,“你饱经磨砺,天雷加身而不死,已得飞升之格,因为你的人生重启过一百零一次。”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月书赤绳
一百零一次。
李无疏听到这个数字猛然怔住。
他知道阮柒为挽救自己必死的命运,自损修为,回溯时间让他重来了许多遍。但他并不知晓,对方竟足足尝试了一百零一次。
一百零一次,意味着什么?
一百次生离死别?
换做常人,会在足足一百次失败之后,再去尝试第一百零一次吗?
“我与你不同,我只有飞升之能,而无飞升之格。一身修为于我无用,只有你这个变数可以打破旧天道的桎梏,了结芸芸众生被因果束缚的命运。”阮柒道,“你不止解放了他们,也拯救了我。”
李无疏双眼在白绫后面不断张开又闭合,压抑那股无法言说的汹涌情绪。
无边的黑暗放大了他内心的感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随着他心绪起伏,一阵剧风猛烈地席卷而过,将山道上的两条人影吹得衣袍紧裹,猎猎作响。
李无疏深深呼吸,按下了情绪,风声渐息。
他此时已经压抑得近乎淡漠:“天道为何有缺?如何补足?”
无心苑的黄昏结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见惯了黄昏之景,此时的院子显得别样开阔。
李无疏躺在东厢房,李半初躺在西厢房。
两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时候就更像了,铜板从东厢来到西厢,都要怀疑自己遇着鬼打墙。
李半初幽幽转醒,看到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
脑袋下面是张清癯的年轻面孔,两颊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绣了佛印的袈裟。
这张脸他很熟悉,但他记忆中的这张脸总是与一袭素淡青衣和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相关联。
他脑中一片混沌,脱口便问:“林简,你怎么秃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书生噗嗤一笑,拍拍净缘的肩膀:“林简?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林师傅!”
说话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书行是无相宫下面的产业。他顶着一对黢黑的眼圈,来书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顺便找净缘叙一叙,说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让净缘出面给他宽限几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边的小童就跑来报大事不妙。
三人赶到无心苑,便瞧见了李半初一剑刺破了无心苑的黄昏结界。
黄昏结界是净缘所布。
净缘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结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几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设的止战之印。
这结界却被李半初一剑破了,而他所用的剑,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当场笑了出来,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这一笑,把路走窄了。
铜板指着秃驴道:“这是净缘禅师,半初师弟,你烧糊涂了?”
李半初记起来了。
无相宫实际的掌事者,自号“净缘”。
只不过他所熟知的,是他过去的名字,林简。
“百闻不如一见。阮道长的弟子,当真是与无疏师弟生得一模一样。”净缘捻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详他的脸,“阿弥陀佛。施主竟知贫僧俗名?你我曾见过面么?”
“不曾,我听我师父提起过你。”李半初飞快清醒过来,又补充解释道,“我师父是李无疏。他有恩于我,他还曾授我几招剑法。”这下把会使剑的事也掩盖过去了。
“哦?无疏竟向你提起贫僧?”
“毕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只持续了五百年的“万世太平”期间,道门执掌天下,为安定天下,莫说佛门,连儒门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直到后来,李无疏打破“止战之印”后,才有佛门典籍流传于世。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李无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无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李半初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李无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李无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李无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李无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阮仙长在东厢照看李无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李半初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无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李无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无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阮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李半初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阮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李无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李无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李无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无疏……”阮柒走进厢房。
李半初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李半初还以为身份败露。
阮柒停在床边,为李半初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阮柒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还赖在床上,宫主来也不下床。”铜板埋怨道。
李半初闻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缩了半分:“我感觉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只记得自己通知了铜板,然后便去为师尊找干净衣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如干脆推给别人来解释。
顺带连同灵泉撞见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记”了。
“你一剑破了黄昏结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铜板纠正道。
“不必再提,阿弥陀佛。”净缘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颍川百草生掏出小本当场拆穿他,“你刚才不是说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铜板道:“你从被子里面出来再说。”
阮柒探完脉,松开了他手腕:“你修为微薄,可能受到李无疏身上暴冲的灵力扰动,才致失控。”
铜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没有修为,怎不见我一剑捅破结界?”
颍川百草生纠正道:“是一竹竿。”
净缘道:“好了够了,不必再提。”
李无疏瞄了眼阮柒,大着胆子道:“我将结界打破,师父便好了,也许是师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许师父也希望,师尊能勘破这一隅结界,重见天日。”
阮柒脸色顿住。
这话暗示意味太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偷觑着阮柒脸色。
铜板朝李半初直挤眼睛,让他不要乱讲话。
谁都不敢劝阮柒想开,这个徒弟倒是胆大妄为。
阮柒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又阖上,转瞬即逝。
李半初仰视的角度看去,恰好从他睫毛的缝隙窥见那对空洞的双眼,浓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说错话了。”
最后是净缘岔开了话题:“阮道长,我已发信与白术,他不日便来为无疏师弟诊治。你可放宽心。对了,我让人搬来了两箱账目与文书,你且过目一下。”
“我过目不了。”
“阮宫主!”净缘按下恼火,道了声佛号,又继续道,“宫中无门禁,鱼龙混杂,最近外院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巡务司还须加强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夺最好。”
“什么都让我来?你是宫主我是宫主?!”
李半初方才与林简交谈甚是和睦,以为他遁入佛门成了“净缘禅师”之后,性子变得随和不少,谁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几句话就让他现形。
净缘又道了佛号,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为李刻霜李宗主证明清白,转眼市务司便报我说锦福茶楼在梁都的几家分号都被封了,你看……”
“净缘,我看不见。”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净缘气得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没过多久,两箱子账目与文书便送来了无心苑。
阮柒明显情绪不佳。
颍川百草生没随净缘离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铜板,却不敢同阮柒搭话,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长,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颍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说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写稿,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阮柒用他的眼睛,着迷地审视他的溃乱。
李无疏又咽了一口唾液,面朝阮柒,有些无助地开口:“阮柒,我该怎么办?”
“别怕。”阮柒在他唇边啄吻,又安抚道,“别怕。没了肉身,还有我。”
藏在白绫后的双眼不禁微微张大。李无疏的担心是正确的。阮柒恢复了视力,将他任何心思都看在眼里。
他的担忧,他的顾虑,阮柒全都明白。
谁说步虚判官冷酷不近人情,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得洞察人心。
“我怕我辜负你。”
扣住下巴的手立刻发力,阻止他低头。
“你一定要永远亏欠我,这样,我就把你困在了红尘里。”
轻吻落在李无疏鼻尖,随后又接连落不断在他鼻梁,然后隔着白绫亲吻他的眼睛。
阮柒做了他从前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刻他感到安心极了。
他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风筝,在频频而至的风暴中随风飘摇,每当他以为自己将要粉身碎骨的时候,低头看去,总有一个人紧握着他的风筝线。
那个人就是阮柒。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新恩旧怨
李无疏觉得,自己像人间的某类精怪,靠吸食感情为生。而且这种感情只有阮柒可以给予,他只有依附于阮柒才能生存。
他惊惶而又沉溺。惊惶于自己的索取,沉溺于对方的纵容。
嫣红香烛如同新房的妆点,却是这间破观唯一的光源。
蜡烛在炽热的火光中融化成鲜红烛油、滴落,同清冷肃穆的贡香气味矛盾地结合。三才道长的塑像微笑垂首,看着交颈相拥的两人,神情始终不变。
睁眼或是阖眼,对李无疏来说没有区别,黑暗中耳后的水渍声似乎格外清晰。他似乎高估了阮柒的忍耐力,分明白日里相敬如宾,极有分寸。
“你、你……停下!”
阮柒并未停下,温柔地道:“怎么了?”
“这里是你供奉你师父的道观。”他满脸涨红,撇过头道,“他在看着我们。”
“他老人家并未飞升,而是神魂俱灭。”
“可是……”
李无疏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却无意识地把手伸到阮柒腰间摩挲着那块极好的腹部。
“你我方才拜过我师父,算不算拜过高堂了?”
阮柒捉住他作乱的手,将他手掌翻过去,又引他回转触到自己的变化。李无疏满脸呆愕,挣动起来。
“我……我……”
“你不是打算断情绝欲?打算辜负了我吗?”
对于李刻霜来说,阮柒像一堵始终无法逾越的墙。
每次交手,他都感到只差一点。
他距离赢过阮柒,只差一步之遥。
他单方面默认,只要自己赢过阮柒,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李无疏要过来,由自己照顾。
可当他每次觉得自己修为大有精进之后,再去挑战阮柒,却仍然差之毫厘。
即便对方只是个瞎子,即便他极尽追赶,也望尘莫及。
就仿佛阮柒随心所欲地控制着自己的实力,恰好向他展示了略胜一筹的水平。
如果说只有强者才配和李无疏站在一起,那普天之下,他只认可阮柒一人。
但这家伙现在……
他在下方看着拉拉扯扯的师徒两人,爆喝一声:“阮柒你这个公狐狸精!”
李半初听得傻眼。
早上被指为公狐狸精的人分明是李还是他,怎么晚上就变成阮柒了。
李刻霜这前后态度转换,也太大了。
阮柒对他的咒骂毫不在意,揽住李半初将他平稳放在院里,便举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李刻霜,你若敢动我弟子,就不准再踏入无心苑一步。”
这话令李刻霜立刻闭了嘴。
不能再踏入无心苑,就意味着再也见不着李无疏的面。阮柒一身独门因果之术,言出必达,他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李半初朝李刻霜道:“你不要误会!我对师尊断无非分之想。”
这是他第二回强调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阮柒负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李半初说完这话之后,他脸色似乎又冷了几分。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李刻霜哼了一声:“你虽无意,那也不防他对李无疏有二心!”
李半初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着李无疏,还是希望他离开李无疏?”
“我……”
“你若希望他守着李无疏,又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抢人?你若希望他离开李无疏,又何必介意我与他关系亲近?”
李刻霜嘴笨,被问得张口结舌。
他又反问:“那你呢?”
这下轮到李半初张口结舌。
李刻霜绝地反击,趁势追问:“你希望他与李无疏长相厮守吗?”
李半初声音渐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发誓,不准借师徒之名有什么亲密举止,不准对阮柒的示好有任何回应。”
“什……什么?他何曾对我示好?”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发誓!”
“我发誓……”
“大声点!”
“我发誓!”
李刻霜满脸得意,朝阮柒一挑眉。
阮柒拂袖离开,撂下两个字:“荒谬!”
李刻霜哼了一声,也扭身要走,却被李半初拦下。
“霜师兄。”
这么个称呼,被李无疏一样的脸喊出来,李刻霜感觉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为师兄的威严来:“还有何事,半初师弟?”
“我听说前不久,梁国国师忽然纠集各方术士,打算前往太微宗问罪,是因为什么缘故?”
“他们丢了东西,怀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此事为何不了了之?”
“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远,或者畏惧我宗威名。”
李半初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臭小子都当一宗之主了,可长点心吧!
“你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来无心苑求师那天是七月十六,阮柒出了趟远门,听说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国特使遭劫。恰是当夜,李刻霜夜袭无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证明李刻霜人在何处,那就是阮柒。
七月十六阮柒去梁都所为何事?自然是为李刻霜摆平麻烦。
李刻霜听闻此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阮柒因为李无疏的缘故,对自己百般忍让,但不知道阮柒背地还为自己做过这种事情。
也许他仔细琢磨,也能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何过得顺风顺水。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进修为武学,两眼里没有别的事。
李半初轻拍他的手臂,言尽于此。
李刻霜独立院内一动不动,久久不言。
*
入得师门不到半月,李半初终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着阮柒去了一次市集,摆摊算卦。
市集热闹非凡,李半初许久不曾逛市集——不,应该说是沉浸式逛市集。
车马往来,街巷熙攘,人间烟火气,这回不似隔了层纱。
三才观的肥美黄狸一屁股坐在他脚背上,被他一脚颠翻,炸着毛给了他一爪子。
这回阮柒若算错卦,李半初可没法分神帮忙。他只好在旁见机行事,一旦阮柒算错,就偷换卦象。
好在今日阮柒十卦九灵,也不算辱没师门。
一天下来,李半初替师尊松了口气。
李刻霜近日赖在无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厢同李半初挤一间。仿佛是怕自己一走,阮柒就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横竖太微宗少了这么个废物宗主也没什么大碍,李半初便没管他,更把床让给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无所谓,就是李刻霜每到半夜,说梦话会喊李无疏的名字。
后来李半初才发现,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试探他,看他是否应声。
李半初神魂出窍,睡得犹如死猪一般,当然没有回应。
李刻霜倒是乐此不疲,每晚变着法喊他名字。
不过这场无聊的游戏没玩几天,进行不下去了。
阮柒忽然告诉李半初,自己将要远行。
说这话时,两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这东西每回出摊都要用上不少。
阮柒动笔画符,李半初研墨备纸,这以前是铜板的活,现在归李半初了。
“八月十五将至,”阮柒一笔勾下,忽然抬头道,“为师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莲’。你与李刻霜留在无心苑,顾好李无疏。”
止战印碎之后不久,道门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战乱,隐世闭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开启,与外界互通贸易,五日后便再度闭宗。
阮柒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取“冰魄莲”,回回负伤而归,将养月余方好。
李半初知道他这回去,一样是艰险非常。
“师尊,能不去吗?师父情况已经稳定,缺那一味药应无大碍。白师兄说他将要醒了。师尊何必还要为此药涉险?”
阮柒摇摇头,揭过画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纸:“也许正因这一味药,才得稳定。”
“我对药宗医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莲入药是为中和他经脉断裂后流窜的阳性灵力。如今他体内灵力早已散尽,我想此味药材应是可有可无。”他看着阮柒被遮的脸,“不妨今日停这一味药试试,若师父情况无碍,师尊今年便别去了。”
“断不能冒此风险!”阮柒语调坚决,不容置疑。
李半初研墨的手变得沉沉的。
阮柒宁可以身涉险,赴汤蹈火,断不能苛待李无疏半分。
当日李刻霜问他,是否希望阮柒与李无疏长相厮守。
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为李无疏总不醒来,势必要辜负了阮柒这一番好意。
“那我与师尊同去。”
“不,你留下。李刻霜天性愚钝,难以让人放心。”
“师尊,让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师兄趁你不在,把我卖去梁都。”
“你二人,谁卖谁可不一定。”
“……”
阮柒挥就一张鬼画符,放下笔道:“这些符够用到下下个月。”
之所以要准备到下下个月,是因为下个月阮柒从天心宗取药归来,很可能因为伤重,无力备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换换气,才刚迈步,却被李半初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过头,听到李半初呼吸声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
阮柒以为他哭了,往他脸上一摸。哭是没哭,倒是因他这一摸,惊了一跳。
他无奈道:“好罢,我答应你了。”
李半初只是拽着他思考措辞,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就答应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阮柒的法门。
阮柒说答应,就是答应,断不会使小把戏,例如趁夜离开,或将他们支开再走之类的。
李刻霜被委以重任,临行当天,忽然把李半初揪到院墙边,好一通威胁。
“你发的誓,可得牢记在心。”他小声道。
“霜师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阮柒是那种人?”李半初小声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师尊’‘师尊’地喊,很难不让人怀疑。我……看到过不少……那种……”
“哪种?”李半初纳闷。
“就是你那堆谶书里……有那种……那种本子……”
“师尊文学?”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李半初勃然大怒:“李刻霜你皮痒了敢翻我的书!”
阮柒在东厢同李无疏道别,听到这动静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李刻霜连忙压低声音道:“你敢跟师兄出言不逊?”
李半初心说迟早要把你一顿家法伺候。
东厢房内。阮柒捏了捏李无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走了,无疏。”
李无疏神态恬静,无动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两步,阮柒又回转床边,俯身在他眉间留下一吻,缱绻深情。
李无疏自也无动于衷。
曾经清风送花,落雪诉情,他始终沉寂无声,无欲无求,像沉溺在梦里。
阮柒无法知晓,那梦里有没有自己。
后来他曾万分后悔没有听从劝告。
若他没去取那一味药,或者在这日与李无疏多温存一时半刻,可能都不会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旧帷帽,半截绢纱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启程了,半初。”“我不是李无疏,我用不了裂冰。”
“不曾听闻裂冰不为旁人所驱,你如何得罪它了?”
“……”
这人以前也没有这么不依不饶。
李无疏正不知如何作答,门口处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身法修为已臻化境,应能轻易掩藏行迹。此时露出脚步声,也是刻意为之,以免唐突此间主人。
但露不露没什么分别,江卿白刚到这个山头,李无疏就感觉到了。
他低笑道:“呵呵,真是巧事扎堆。江宗主也深夜造访陋舍。”
无名映在窗上的身影微微一动,透出一股不安而躁动,随后他立即屏息凝神,掩盖气息。
江卿白驻足在门外,门也不敲,直接喊话:“李无疏,知道你醒着,出来。”
李无疏并不应门,把江卿白晾着。
只见他指尖微弹,一串浅金色光点飘出。无名面前的窗纸上凝出一行金字来——
“我方才不是说,欠你个人情么?”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江畔素月
同为天之骄子,宗门才俊,江卿白却与李无疏完全不是同路人。
李无疏对同修们慷慨大方,关系融洽,连应惜时这样不受人待见的,他也颇多照料。为人真诚,几乎挑不出错来。
江卿白则不同,他对各宗同修不假辞色,为人心高气傲,难以相处。
他看不惯李无疏的轻狂散漫,看不惯应惜时的虚假伪善,看不惯孟宸极的欺软怕硬,也看不惯林简身上的市侩气……
后来李无疏才知道,其实江卿白是早早看透了道门各宗虚与委蛇的嘴脸。
他明白道门执掌的天下迟早是四分五裂、同室操戈的局面,遂不愿与各宗同辈深交,以免将来相见犯难。
在这一点上。他比李无疏聪明得多,也有远见得多。
但李无疏与旁人不同。游学同修期间,他与李无疏交流不多,甚至针锋相对。但实际上,彼此都十分欣赏对方。
江卿白一向行事,但求明明白白,问心无愧。
当年为替李无疏翻案,他设计将各宗宗主困在“齐物之境”,逼出各宗与陆辞交易助纣为虐的真相。
不过,欣赏归欣赏,在李无疏飞升之前,没有与之好好比一场剑,一分高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桩遗憾。
《衍天遗册》是易太初为求万世太平写下的谶书。
不过他写《衍天遗册》只是起了个头,往后五百年因果循着他制定的规则,自发成型。
然而易太初如此周全巧思,却不过一场空想。
所谓“万世太平”才不过流转五百年,这谶书的剧情便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仙道不昌,灵气衰弱,道门十一宗各自为据,倒行逆施,生民怨声载道。
衍天一脉的每一代传人将《衍天遗册》藏纳于眼中,以便随时翻阅。
当初,三才道长弃徒,也就是阮柒的师兄陆辞,觊觎《衍天遗册》,将李无疏与李刻霜等人逼上绝路。阮柒为防此书旁落,只好玉石俱焚,借李刻霜的剑气,自伤双目。
颍川百草生听李半初说了这许多,连连摇头:“半初贤侄,你太抬举小生了,小生哪写得出《衍天遗册》来?还写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李半初却道:“先生难道不曾听闻‘别沧海’?”
听他这么上道,还尊称自己为“先生”,颍川百草生笑吟吟捋着胡须:“这小生怎会不知?‘别沧海’乃是一柄拂尘,道祖所遗三大仙器之一,小生还为此做过考据。此物由衍天一脉继承,与《衍天遗册》一并传下。衍天宗在道门内的标识是拂尘与卷轴,对应《衍天遗册》与‘别沧海’,两者分别喻指纸和笔……”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忽然参透两件事的关联,讶然看向李半初。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哂笑道:“休与小生开玩笑了!半初贤侄难不成要说,小生用的那支秃毛笔,其实是仙器‘别沧海’?”
既然《衍天遗册》和“别沧海”分别喻指纸和笔,那“别沧海”的功用显而易见——它可以书写和修改《衍天遗册》。
当初李无疏一笔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间,救苍生于水火,也正是凭借这件仙器。
李半初与颍川百草生讲话时,阮柒一直在侧旁听,一声不响。此时却道:“你将那支笔拿来与我看看。”
颍川百草生连忙去书房取了笔来。
那确实是一支秃毛的笔,颍川百草生惯用这支笔,用了好几年,秃毛都不舍得扔。
“这是小生最喜欢的一支笔,是魏清风生前所藏珍品,弓虾笔坊的绝版白狼毫笔。别看它秃噜毛了,当初可是花了小生十两银子。”
太息宗魏清风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灭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价值不菲。
李半初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跷,又递给阮柒。
“‘别沧海’在李无疏体内,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这一支,是仿品。”阮柒道。
“这等道术当真玄乎其技!”颍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脉不是别无旁支吗?按说只有阮仙长精通此道,怎会有仿品流传在外?”
阮柒没有答话,只是神色肃然地摩挲着笔杆。
李半初和颍川百草生都微觉不妙。
衍天宗一脉单传没有旁支,至关重要的师门法器却在外面有了仿品。这事当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门秘法遭人窃取?还是有人以此迷惑视线另有图谋?
阮柒神色一敛,掩去眉眼间的肃然:“半初,做得不错。”他又转向一旁,“这笔我带走了。颍川百草生,你将书册整理出来,凡出自这支笔下,全数挑出。我回去后让净缘派人来取。此事交我处理,你不必顾虑。”
这下颍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气,一时感激得恨不得扑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请这位故友的道侣去喝一顿花酒,趁热打铁培养交情,但见对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便按捺住了这份感激。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离开时,李半初又走到阮柒身边,给他引路。
阮柒与他颇为默契,他才一抬手,对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两人沿着深巷没走多远,颍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俩。
“阮仙长……有件事……”
李半初见他吞吞吐吐,直觉有诈:“说!”
颍川百草生面露难色,闪烁其词:“小生写过一本话本……不,确切来说,是半本。而这本的原型……是阮仙长您……”
“……”
“……和李无疏。”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他在李半初要杀人的眼神之下,硬着头皮道:“不巧的是,这本正是用那支秃毛笔写的。”
“……”
解决颍川百草生的麻烦之后,阮柒与弟子回到无心苑,带回秃毛笔一支,造谣体小说半册。
李半初从袖中取出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名《判官渡我》。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阮柒独门绝学叫做《步虚剑法》,又身怀宗门使命,断世间因果,人送尊号“步虚判官”。
“嗯……这书名……”李半初喃喃道。
这书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书名是什么?”阮柒问道。
李半初这才想起,阮柒看不见书名。盖因阮柒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双眼已盲的事实。
“……我不认得这四个字。”
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阮柒仍道:“那真是可惜。我还想知道书中写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给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李半初顿时感到惭愧,找补道:“师尊平日如何读书看卦?”
“让铜板念。”
“师尊,换我来吧!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也好。”
“以后都让弟子来给你念书看卦。弟子愿永远做师尊的眼睛!”
阮柒没作声。
略一思忖,李半初改口道:“直到师父醒来,弟子都是师尊的眼睛!”
这回阮柒点了点头。
果然,徒弟再好再亲,还是要给李无疏让位。
李半初顿时感觉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个什么事儿呢?
只听阮柒又道:“净缘送来的两箱公文和账目,你晚上念与我听。”
李半初两眼一黑:“两箱?都要念吗?”
“还有一项任务。”
“师尊请说。”
“颍川百草生那些谶书,为免引起祸端,需要尽数处理,也交给你来。正好当做你入门的历练。”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处理。”
“不难,只是入门法术。”
阮柒便仔细给他交代处理方法。
需要先准备材料,蛇颈龟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圆,二月兰取最蓝,孔雀羽取最艳。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阵法,于每个时辰准点时分,划去谶书上的字句,整点过一刻之后则不灵,每日子时不可施展此术。
李半初听得头都大了。
他一向擅长剑术,对丹术符术阵法等都不太擅长。
但既然阮柒把此事交给了他,只好尽力去办,结果光是准备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阮柒的描述布下阵法,严格遵守每一项细节,结果那朱砂墨却无法再谶书上留下痕迹。
显然,他失败了。
百思不得其解。这阵法虽然麻烦,但不算什么困难复杂的法术,试了几次竟都以失败告终。
他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琢磨此事。
铜板倒是为他高兴:“宫主终于开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处理的谶书送到了。放在最上边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开那书,忽然想到昨晚在书房,阮柒问他——《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颍川百草生却说,此书写于几年前。那么,是颍川百草生记错了?还是阮柒记错了?
李半初看着房里横七竖八的书堆,陷入沉思。
这些书都是出自那支秃毛笔,而那支秃毛笔购于几年前。
如此看来,是阮柒说错。但他当时语气如此笃定。难道说,他故意说错?
他在诈他?
是不信任?还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李半初摸了摸腰间的玉符,也不知这东西能保他现身多久。
忧思许久,最后把心一横——随他猜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认就是了。
现下没有什么比赖在这个院子里更重要。
净缘送信给阮柒。询问他新收的弟子表现如何,满不满意。
阮柒问铜板:“净缘现住何处?”
“净缘禅师说黄昏结界破了,宫中无能人,他要亲自守护参阳仙君,代替结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离无心苑多远?”
“走一百步可到。”
阮柒放下手里的信纸:“那他为什么写信?”
“他说不想再看到宫主您。”
铜板低了头,又小声道:“他还说,您过目完那两箱公文和账目,才肯见您。”
“那便不见罢。你回他,半初聪颖灵慧,心性纯良,我很喜欢。”
出门后,铜板没去回话,先跑到东厢的书堆里通知李半初。
“宫主方才跟我说,他很喜欢你。”
这话猝不及防,李半初小脸通红:“好好的怎么提这个?”
“半初师弟,好好表现!”
铜板说完就转身出门,去向净缘回话。只留李半初在原地尴尬。
原来是那个喜欢,他还以为是那个喜欢。
转念一想,当然是那个喜欢。阮柒怎会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厢门响,李半初开门一看,竟是阮柒亲自过来。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铺展开,明月当空,照得庭如积水。
“师尊?这么晚了。”
这么晚不是应该抱着李无疏那不省人事任人摆布的金身入寝了吗?
“白日里不是说,让你将那两箱公文与账目念与我听?你没来,我便找过来了。打扰你休息了吗?”
李半初想起来了,开门让阮柒进来,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过来就无人问津的两只箱子。
阮柒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将那本书念与我听。”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本?”
“只有书名四个字你不认得的那本。”他将江卿白赏赐给应惜时之前,还给江卿白下了情毒。
正是此毒致使江卿白每月毒发,备受煎熬,辗转不能寐。
“……”江卿白气得拳头都在颤抖,肚子里却翻不出一句话来指责对方。
“怎么?看不得我自甘堕落?江宗主,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好命,可以有的选,可以选择做一个,没有瑕疵的人。”
江卿白道:“那李无疏呢?他背负骂名,背负血仇,他有自甘堕落?他有做过任何一件有悖良心的事吗?”
听他此言,无名的神情顿时扭曲。他知道江卿白一向欣赏李无疏,被江卿白拿来和李无疏比较,是对他最好的羞辱方式。
“为什么把我放了?”江卿白又问了一遍。
“用过了为什么不放?”无名不禁嗤笑了一声。
江卿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无名看不到这些。但察觉到对方的羞恼,他感到分外快意。
“陆辞给你下的毒是用我心血制成,毒发时只有我能给你解……咳咳……”他又咳了一阵,继续道,“要想彻底解毒,只有陆辞复活交出独门解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方法——我死。”
“你……”江卿白抓住他衣领的手顿时松了。
他在黑暗中倒撤两步。无名又紧跟了两步,温柔地抓住他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个东西。
是一块凉玉,和无名微有薄茧的手一样凉。
“这是避尘符。你将它捏碎,我便会从这世上消失。”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同病相怜
“避尘符?”
江卿白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直觉也能猜到,此物事关紧要。
更何况对方说,将这东西捏碎,他便会从这世上消失。
他想把东西还回去,但四下漆黑一片,无名早退到不知何处去了,就像泥鳅入了河一样。
“你为李无疏鸣屈洗冤,断得一手好案。不若也断一断,我这样的人,配不配活着?”
“……”
江卿白握着玉符,说不出话来,又听对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江宗主觉得为难?因为昔日情分?还是因为,在下让江宗主的人生有了瑕疵?”
“你……”
“毒发的滋味,不好受吧?”
江卿白前几日才经历毒发,当时种种不堪与折磨,历历在目。
“我想你也不愿再沾我了。你可把避尘符捏碎,一了百了,往后落得清净……咳咳咳……”无名又忍不住连咳数声,继续道,“你若为难,便将它扔到山林湖海,被鸟兽踏碎,被风雨蚀化,最后结果怎样,都是我自己的造化。”
“……”
李刻霜抱剑站在门口,闻言十分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我观他脉象浮动较上回活跃了不少,似有清醒之兆。”
李刻霜忧喜交加:“就是说快醒了吗?活跃了不少是多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有没有个准数?好好的你皱眉作甚?”
“这么说吧。他现在脉象与清醒之人无异。”
“那怎么还没醒?”
“这正是我忧虑之处。阮道长,你有照我嘱咐,每日与他说话交流吗?”
阮柒坐在床头,手搭在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替李无疏梳理头发。
白术的嘱咐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他生性寡言,从前相处多是李无疏起开话头。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却不知对李无疏讲了多少话,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他这时方知,从前不多言语的自己,对李无疏来说是个多么无趣的人。
李刻霜道:“我就说,当由我来照顾李无疏。你看他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一天能跟李无疏讲几句话?李无疏要真有意识,十年下来,闷都要闷死——哎!你干什么?!”
李半初端着铜板新熬的汤药进门,“不慎”往李刻霜身上撒了几滴。
李刻霜想要骂他,才对上那张脸,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张口结舌。
白术又问阮柒:“灵力暴冲是怎么一回事?我探他灵脉,像是被由外力强行注入灵力所致。”
阮柒神色微顿。
注入灵力?当时他分明是往李半初身上注入灵力。
李刻霜分毫没有放过他脸上一点动静,破口大骂:“阮柒你是不是禽兽?我小师叔人都这样了!”
不知道他想歪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李半初只恨那碗汤药已不在手里,不然定要从他头上浇下去。
他对白术解释道:“当时师尊正在施法,可能师父受灵力扰动才致如此。”
这事也实在不好细问。
白术点了点头,又道:“他灵脉中仍有残余,于灵脉修复不益,我现在要将残余灵力引出。”他将随身携带的针囊在床边摊开,“阮道长,此事还须你来帮忙。你顺着我行针轨迹,将灵力缓慢注入再引出,他现在灵脉枯竭,受不得一点扰动,务须小心谨慎。”
看样子是个精细活,不方便旁人在此打扰。
李半初便看向李刻霜:“还不走?需要我请你吗?”
一个小辈居然敢对太微宗宗主这么说话!
李刻霜横眉冷对,但对着一副肖似李无疏的脸一腔怒火都卡在嗓子眼里。
合上东厢大门,李半初便去忙自己该干的事——
时辰正好,去尝试销毁谶书。未有成效。
整理了下昨晚的账目与文书,与阮柒未过目的那些分开摆放。
上竹林里挑选一根趁手的竹竿,在院中练剑。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期间他走到哪里,李刻霜跟到哪里,咬牙切齿地在一旁嘀咕:“这一定是李无疏的阴谋!又在玩什么我没见过的花样。”
倒也不怪他。因为他不止一次上李无疏的当。
他从前被正道围杀,穷途末路之时是阮柒救他一命,用独门功法自损修为,将他整个人的时间回溯至十几岁,身形相貌记忆修为等也都倒转回少年之时。
李刻霜当时重遇少年模样的李无疏,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现下这个什么李半初,没准又是李无疏改换身份假扮而成。
“李无疏!你别演了,我认出你来了!”他朝着李半初喊道。
李半初理都不理,兀自练剑。
“李无疏你练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看不出路数?”
岂敢当着太微宗宗主的面练太微宗剑法?
李半初今日没练参阳剑法,而是步虚剑法。
他曾见过阮柒使这套剑法,现在只是照着记忆尝试复刻出来,只不过始终只得其形,不得其法。
“李无疏,那晚用月光给我传话的是不是你?”说到这个,李刻霜两眼又湿润了,“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李半初收起竹竿,到他身边递了只手帕:“擦擦。”
“李无疏呜呜……”
李刻霜两眼红得像兔子。
他身量瘦长,比李半初高上一截,但两人站在一起,却给人一种矛盾感,他在李无疏面前始终像个晚辈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阮柒新收的弟子,我叫李半初,下次别喊错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你就是李无疏。李无疏!”
李半初不做理会,他知道自己但凡回应一声,那玉符就要碎裂,自己再不能像这样陪伴在阮柒李刻霜等人身边。
或许再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终有一天他可以修出人形,但是他们又能再等他多少个十年。
白术为李无疏施针,直至晌午都未结束。
李半初忧心忡忡在门口踱步,忽听里面一声惊呼。
“阮道长——”
他推开门,便见阮柒伏倒在床边,连忙上前扶住:“阮柒!”
白术道:“他消耗甚巨,气力不济,晕过去了。”
不止阮柒脸色难看,白术也是一头大汗,但手下针不能停。
“你将阮道长扶去别间休息,再来接替他给我打下手。你是他亲传弟子,灵力应是系出同源。”
李半初来不及告诉他自己身无修为,甚至都还没入门,灵力微薄,只顾着将阮柒扶起。
阮柒看着长身玉立,仙姿盎然,昏过去倒是挺沉,李半初不是扶不动,但他比阮柒矮一个头,不大好扶。
他对旁边瘦长高个儿道:“帮把手。”
李刻霜对他的话下意识服从,直到把人背到西厢躺下了,才懊恼不已。
“晦气。”他掸了掸肩头,拔脚就走。
阮柒被他丢得脸朝里,腿耷在床下,姿势很不舒服。李半初过去给他摆正姿势,还理顺了一头散落的长发。
这把头发在尾端松松地系着一根旧红绳,是李无疏亲手所赠,这么多年他不曾换过。
皂黑的绫缎遮了小半张脸。
他此时不省人事,李半初大着胆子将手掌覆上去,隔着缎子触到他眼窝的弧度,那眼皮底下藏着传世谶书《衍天遗册》,是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宝物。
在他看来,那里却只有一对伤眼而已。
给阮柒盖上薄被,又有些不舍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才离开这件屋子。
回到东厢,白术犹在全神贯注为李无疏施针。
“你来得正好,我已将他身上残余灵力引至丹田。你是阮道长弟子,功法一样,灵力应该可以与之融合。”
“抱歉,我身上并无修为,灵力也十分稀薄。”
白术闻言一愣:“我分明听闻,你一剑……一竹竿破了黄昏结界。”
连李刻霜想要强闯黄昏结界,都需大费一番周折。
天下能破黄昏结界之人,大约不出三人。
这名少年,只用了一根竹竿,就将黄昏结界捅破了,而他竟然说,自己身无修为。
他腾出手来,探向李半初脉门,表情微愕,但转瞬即逝。
“无妨,剩下这些灵力,不过几日也可自行消解。待阮道长醒了,让他处理不迟。”
他让李半初扶李无疏坐起,在他身上又施几针,才开始收尾。
看着面前一醒一睡如出一辙的两张面孔,白术有片刻失神。
双生子都没有这么像的,这两人就像镜里镜外,纤毫无差。
若阮柒能够视物,他看见这两人站在面前,怕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弟子,哪一个是道侣。
白术施针完毕,针囊收起,端起床头的汤药尝了一口,便知其中各味药材。
“李无疏身上多余的灵气已经散解,这方子要换了。”
李半初道:“那我将这碗倒了。”
“不急。先用这方子,我回去与我曾经的同门师兄琢磨琢磨,定下新的方子之后,再寄过来。”
李半初将自己的肉身摆平在床上,跟西厢躺着的那位姿势一致。
他的肉身现在像是一个巨大的布娃娃,任人摆布。不知道阮柒摆弄这具身体时,心中是何感想。觉得有趣?还是感到负累?也许更多是疲惫与麻木吧?
这副身体虽然可以喘气,却只是一副回不去的皮囊,道侣与亲友心中的一个念想罢了。
处理好一切之后,来到主屋,白术和李刻霜两人已在那里坐着。
李刻霜欲言又止:“你那把剑要擦到什么时候?”
李半初迈进门便道:“李无疏那边已经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李刻霜就一阵风似的溜去了东厢。
白术抬头看了眼李半初,一言不发又继续低头擦剑。那朴素剑身已是光可照人。
十年过去,烂漫少年已经长成了沉稳内敛的青年,却像被旧事磋磨而成的一柄钝剑。
李半初问道:“我师尊的眼睛可有办法医治。”
擦剑的手顿住。
“这世上,唯有我师叔‘生死针’或可一试。”
“我给她的是仿品,司徒衍后来所得,更是仿品的仿品,焉知会出什么岔子。长相厮守,得来不易,你自己多加小心,李无疏。”
他说完,也离开了平芜斋。和江卿白离开的方向相反。
李无疏不及说送。
他蒙着眼睛,站在原地,脸上逐渐显出一丝茫然。
——李无疏?
无名临走前,是在叫谁?李无疏是谁?
他心中浮现出莫大的惊惶,趔趄倒退半步,险险被门槛绊倒。他的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落,坐倒在门槛边上,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他是谁?
他是李半初。
李无疏又是谁?
一种失控感包裹着他。飓风骤起,将满院碎叶卷成旋涡,他脑后的白绫被风卷得乱颤,门板不断摇曳拍打。
在这个时候,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阮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