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以君之目
阮柒终于将李无疏的玉身雕刻成型。
他刀工精细,雕得恣意灵动,纤毫毕现。
纯白通透的灵玉脱胎成青年,面容却很有些少年的青涩。
阮柒对这副样貌仿佛烂熟于心,每一刀都倾注了十二分的心力。
李无疏喜欢极了。
这是件艺术品,用来给自己做肉身太浪费了。
这玉身动作神态栩栩如生,是舞剑的姿势,手里却是空的。
他想不通,阮柒为何不给自己雕一柄剑?玉料分明是足够的。
“你有剑。叫做裂冰。”阮柒像是猜到他的想法,对魂火说道。
李无疏更加雀跃。
原来他还有属于自己的剑,他竟从没见过。
“现在还不是时候。”阮柒道,“待我找回你的三枚魂火,再将裂冰交给你。”
三枚魂火?
他这段日子过得安逸,乐不思蜀,几乎快要忘了此事。
*
魂火落在树上,微小如雪花。
他无力挪动自己,任风吹到哪便是哪。
“喂,符崵山是在前面?”过路的黄鼠狼问他。
李无疏摇头,满树的叶子跟着扑簌簌抖。
都说草木成的精愚昧无知,让人感到可笑又可怜。
连自己生长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不可怜吗?
“橘子只有一肚子糖水,居然也能修炼成精。”黄鼠狼啧啧摇着头提醒他,“看好自己,可别给鸟吃了。”
原来他是橘子树。
李无疏最终退出无心苑,没留下一字半句。
一夜漫无目的,百无聊赖之下,往颍川百草生家后院偷酒。
独饮最是醉人。
他喝得浑浑噩噩,神思漂浮,绵延千里。
游经梁都时,看到满城火光,疑心是起了火,便招来一大片雨云。
事了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原本是良辰美景。大梁国君夜宴群臣,庆贺诞辰,千灯齐放,被一场忽如其来的雨浇得不欢而散。
国君孟宸极震怒:“这天道与我作对不成?”
国师忙言:“陛下一统乱世,勤政爱民,有功无过,天道岂会与陛下作对?想是道门那帮修士又在作妖。臣观道门之内,以太微宗威势最大,谋逆之心最甚,需万加防范……”
出头的椽子先烂,天下第一宗,自然是个巨大的靶子。
太微宗宗主李刻霜,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宗门被人惦记上了。
他脑子天生缺根弦,要不是天上掉馅饼收了个好徒弟,把宗门上下打理得顺顺当当,恐怕还没那个福气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昨晚在那块荒芜的半山腰呆了一宿,李刻霜千呼万唤,都没能再把李无疏喊出来。
这让他疑心那时月光投在山壁上的警示之言,不过是他对李无疏思念过度,而产生的一段幻觉。
太微宗长徒江问雪晨起梳妆,将宗门诸多事务处理完毕,才来师父居所询问昨晚战况。
以李刻霜的斤两,定然赢不了阮柒,但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进门却见李刻霜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铺纸研墨。
江问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这位宗主来回折腾。
“宗主,你这是起了风疹?脖子都挠红了。”
“我要给阮柒写信!”
江问雪脑子里蹦出两句话,顺口说了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是黄鼠狼?!”李刻霜恼道。
江问雪连忙改口:“我说反了。鸡给黄鼠狼拜年。”
李刻霜没听出问题来,顺着她的话茬气急败坏:“给他写信比给黄鼠狼拜年还难受!”
江问雪又问:“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你给他写信,他也瞧不见不是吗?”
“对啊,阮柒是个瞎子!”李刻霜一拍脑袋,“那他肯定瞧不见那些字,我就算写信问他也是白问!”
“什么字?”
李刻霜也不解释,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云开雾散,冷笑道:“我要是写信问他,反倒提点了他。不急着告诉他,且让他蒙在鼓里,多受两天相思之苦好了!”
这世上敢给阮柒找罪受的,大概只有李刻霜这么一位了。
想通后,李刻霜只觉得气血浑身通畅,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亲切地拉起大弟子:“问雪,你今日倒是来得早。我带你把《参阳剑法》温习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几天不见,手上剑茧都没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纤纤玉手!
江问雪,太微宗长徒,道号雪晴,人称“雪晴仙子”,为人率真亲和,颇擅经营之道,是太微宗实际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剑宗宗主。
漂亮贤惠性子好有背景,谁不想娶回家当老婆供着。
当年她却偏要跟着比自己大不几岁的便宜师父来重振宗门。愣是把灭了门的太微宗,重建为成天下第一大宗。
李刻霜毫无惜才之心,也不怜香惜玉,每天押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练入门剑法。
那套剑法江问雪练了千百遍,已经使得比李刻霜还要好了。
李刻霜却油盐不进,他格外钟爱这套剑法,不止江问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着练习。
他说,李无疏的剑术能够如此高妙,正是因为将这套入门基础《参阳剑法》吃透嚼烂!
江问雪苦着脸,想要推拒,这时阅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脚,门也不敲跑进李刻霜的书房。
“见过掌宗大师姐!见过宗主!”
江问雪顿时如蒙大赦,忙问秋暝:“什么事这么着急?居然找到独闲居来了?”
“大师姐,昨夜一队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镇被劫,丢失一件仙器至宝,据说凶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剑法。国师已派人上门要个说法,现在人在前山!”
李刻霜听到“大梁”二字就恼火不已:“涓流镇离太微宗几百里远,亏他敢说?!”
倒是江问雪不慌不忙:“我宗几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内,从未外出。在外游历的弟子也大多修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复宗才几年,吸纳的高手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秋暝瞟了眼李刻霜,犹豫着开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内。想是国师的眼线瞧见宗主清早才回山。”
“??这意思是我劫的?”李刻霜一掌拍断了桌腿,“真是睁眼说瞎话!我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秋暝:“……”
江问雪:“……”
这则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无相宫阮柒跟前。
阮柒拂开茶沫缓缓道:“当真无稽之谈。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他坐在市务司上首,几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竖溜,战战兢兢候在大堂。
全场反倒只有铜板一个垂髫小童最适然,大大方方站在阮柒身侧:“甭管李宗主使不使得出太微宗剑法,昨夜国师的眼线亲眼瞧见他下了山,清明时分才回山。据说他回山时欣喜若狂,定是这趟下山有所收获,所以国师才一口咬定是李宗主截了宝物。”
听到他说李刻霜回山时“欣喜若狂”“有所收获”,阮柒端茶盏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铜板冷哼一声,又继续道:“被那帮狗叼着可不是轻易就能松口的。看样子,李宗主必须证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脱罪名。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唯一能为李刻霜作证的也就只有阮柒。
阮柒放下茶盏,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没见。”
铜板:“?”
好吧。
他本无试探之意,这下被迫得知,原来昨晚李刻霜是来夜袭无心苑了。
既然阮柒都不想帮忙,那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他手脚麻利地给阮柒续上茶水,又铺开纸笔,毛笔蘸上墨水递到阮柒手里。
“宫主,我把账念给你听。”
阮柒眼上蒙着黑绫,清凌凌的脸转向大气不敢喘的主事们:“都找净缘过目了?”
主事们忙不迭点头,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无相宫靠经营黑市起家,全宫上下皆是凡士。
都说阮柒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飞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时找他切磋,次次败阵而归。
对于他们这帮凡夫来说,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无相宫掌事的净缘禅师,虽也是仙道中人,却要亲和得多,毕竟打交道这么多年。
阮柒道:“既然净缘已过目,就不必念了。”
他说着,拿笔洋洋洒洒把账目全都勾了。
几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务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气。
离开市务司后,往无心苑的路上,铜板板起一张小脸:“传到净缘禅师耳中,他又要发脾气。宫主,你可长点心吧!净缘禅师指着你全权掌管无相宫呢!你这样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属蒙蔽。”
“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当,我尚有要事在身。”
铜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着李无疏的金身,好让对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阮柒又问他:“大梁怎忽然刁难太微宗?总不能是无缘无故。”
“昨夜大梁国君摆宴庆寿,国师并手下上百名术士算出的天象,本该一夜晴朗,却在宴会将尽时突降骤雨。国师趁机进献谗言……”
阮柒点头:“无妄之灾。”
“宫主,我瞧市务司往各院分发的气象图,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会突降骤雨?”
阮柒闻言在檐廊下停了下来,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驻足。
但他其实连个树影都看不见。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测。”
微风拂动他遮眼的绫缎,铜板仰头看着,微微出神。
他一直觉得宫主与旁的盲者不同,他蒙着眼,心却似明镜一样。
半晌,铜板才意识到,阮柒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天道?宫主的意思,那阵雨,是天道故意要搅黄梁都的宴会?”他想了想又道,“我瞧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这般,反而挑起纷争。”
“休得妄言!”
阮柒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一拂袖,庭中苍劲青树都为之震颤。
铜板陡然失色。
虽然人人敬畏阮柒,但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讲话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严,不会动怒。
阮柒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轻抚他头顶,缓声道:“天道有缺,人世无常。人间的祸端可比弓弦,引而不发,未必是好事。”
铜板点头:“听懂了。”
意思是,该来的迟早要来。
李无疏宿醉一宿,捂着脑袋坐在树上,昏昏沉沉。
他来得迟,只听见两人后边几句,云里雾里。
阮柒说“天道有缺”,他这是,飞升成了“有缺”的天道?
“无疏——”
他匆忙跪在碎片当中,从满地粼光里拢起纷落的魂火。
“无疏,我要疯了!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你怎么能……就那样消失在我眼前……无疏……”
阮柒双眼蒙泪,几乎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
李无疏同样跪在他对面,虚浮地托住他被划破的双手,心如刀割。
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阮柒的意思。
为什么阮柒说他变得爱哭。
他想起来了。
阮柒眼眶里的这对眼珠,此时此刻被眼泪浸没的这对眼珠,是属于他的。
此刻真正泣不成声的人,是他。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大隐于世
阮柒修好了琉璃灯盏,就像李无疏修好了阮柒的眼睛。
他们的命运不知何时交缠在了一起。
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也彼此不离不弃。
但李无疏始终觉得,阮柒比自己付出的要多得多。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
有些事无能为力,却也只能试着接受现状。
他们仍然漂泊四海,但李无疏陆陆续续想起了一些事,和一些人。
——净缘。
“无相宫的掌事者。是你的朋友。”
——拾月。
“也是你的朋友。”
——江卿白。
“剑宗宗主。离他远点。”
——林简。
“和净缘是同一人。”
——白术。
“剑修里医术最好的。医修里剑术最好的。”
——颍川百草生。
“笔德不佳。”
——芳亭北。
“字字珠玑。”
——铜板。
“已经长大了。现在叫李铜板。”
——李刻霜。
“你喊他师兄。”
——真的?
“真的。”
——应惜时。
“你最恨的人。”
——李半初。
阮柒抿唇不答,面露笑意。
——李半初是谁?快说!
——净傻笑!这个什么李半初,莫非是个狐狸精?男狐狸还是女狐狸?
“还记得我给你雕的玉身吗?”阮柒道。
李无疏自然记得。
他为那玉身一刀一刀费尽心血,却至今还没用上。
“那个叫避尘符。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名字和身份。”
阮柒坐在马车上,给左边留了好大个空位。
他手里没握缰绳,而是在编斗笠。就这么任由马儿随心而往,走到哪是哪。
“李半初是我至爱之人。”
李无疏半倚在他旁边的空位,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心中蹿出的火花比过年还闹腾。
“李无疏也是我至爱之人。”阮柒及时补充道,“你想选哪个身份?”
李无疏心火被兜头浇灭,轻哼了一声,在车辕上投下字来。
——我有三个魂火,你才刻一尊玉身。
阮柒瞥见字迹闪过,笑了笑:“好,待我们找到第三枚魂火。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刻。”
——先找着再说吧!
——我们就这样找?漫无目的地满世界瞎晃?
“不然呢?”
——用这种笨方法,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认得一个人。他找人时,就用这法子。天地广阔,他就那么一寸一寸地找,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你看他笨不笨?”
——是挺笨的。
李无疏又想了想。
——你说的这个人,不是我吧?
“是你。”阮柒朝空荡荡的身畔瞥了一眼,“当年司徒衍从梁都逃脱,你为阻止她作恶,便释出神魂,没日没夜地找。这法子用得越多越接近天道,容易失却人性,断情绝欲。那段日子,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颗西瓜。”
地里刚结成的西瓜在叶间藏头露尾,青翠欲滴。
一路有白杨投下庇荫,两边的农田望不到边际。
今年是个丰收之年。
这乡野小道里,从没有人见过阮柒这样俊美不凡的道长,也没人见过自言自语头脑不好的道长。
牧童牵着牛,瞪大双眼,经过他们的车马。
阮柒和李无疏,也相伴经过这片盛世。
李无疏无法想象,自己会用看西瓜的眼神来看阮柒。
阮柒那番话,一定是夸大了。
每回看到阮柒这张脸,断情绝欲也阻止不了他的浮想联翩。
正如顽童看到积雪便不可遏制地联想它被碾碎,他会不住地去联想,阮柒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情难自抑的一面?
多好的人才能留他驻足?
尽管很多记忆模糊残缺,但他宁可付出任何代价,也不愿忘记对阮柒的感情。
——怎么样可以不用断情绝欲?
他问道。
看到光影凝成的字句,阮柒似乎考虑了一瞬:“你想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两人有片刻的静默。
阮柒又道:“只要你喊我的名字,心中想要见我,我就会来见你。我无法左右你的感情,但我的可以。”
李无疏换了个姿势,抬起眼皮,逆光看向阮柒。
斑驳的树影飞快倒退,阮柒下颌的线条在他视野里时明时暗,难以捉摸。
“阮、柒。”
他口中缓慢轻吐这两个字,尽管知道对方并不能听见。
但很意外地,阮柒身形一僵,编斗笠的双手停了下来。
李无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左边锁骨下方灼灼发热,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阮柒。”
就那么鬼使神差地,他又念了一遍。
这名字仿佛一个咒语,似乎只要轻轻默念,就能够填补他的一切遗憾,弭平他与阮柒之间的所有沟壑。
“无疏?”
阮柒竟对他的声音有了响应。
——“只要你喊我的名字,心中想要见我,我就会来见你。”
李无疏一时呆谔。
他以为这只是一句宽慰,是好听的情话。
没想到这是言出必行的承诺。
“找到了!”
事出突然,阮柒只来得及握紧腰间的琉璃灯盏。
“无疏,你的第三枚魂火出现了。”他遥望天边的某个方向,“避尘符要取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
马车继续顺着道路,走向看不见的尽头。
车上堆放着两个人的全部家当,那一路独自胡言乱语的道长却弃车而去,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绝情岩是天心宗禁地那一片冰窟,也指冰窟当中最为阴寒的所在——那个三尺见方的冰台。
漱玉真人曾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而如今那上面,只有半截残剑——参阳剑。
李无疏站在冰台边,看了看残剑,又看了看阮柒。
这下要怎么办?
一道光柱从冰窟上方投射下来,将残剑罩在中央。
任何事物进入其中,都会被寒气灼伤,消融殆尽。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已经十分满足。
阮柒盯着那截残剑,不置可否。
李无疏有些急了。
——我渐渐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想起你在无心苑带我练剑!
——我还想起你在秦州城外,为我输送灵力。
——我想起我们在天水城门比试了一场……
——阮柒,算了吧!没有第三枚魂火,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寒光凝成的字句在阮柒身边飞快闪过。
李无疏说的话,他从前一个字也不愿错过,现在却都视而不见。
“无疏,我亲眼看着你在我手里消失。”阮柒沉声道,“我要亲手接你回来。”
他撩起袖子,朝那莹白光柱伸出了左手。
连纷落的冰尘飘进去都会猝然湮灭。
阮柒纵有一身精深修为,像这样亲自伸手去捞,无论如何也要脱一层皮。
李无疏来不及阻拦。
不。他根本无法阻拦。
寒气像火焰一样飞快侵蚀那只手掌。白玉似的修长五指顿时浮现出一个个冰蓝色的斑驳,随即扩散,彼此相融。
但那只发生在一瞬。
只见那手精准捏住了参阳的残剑,猛地抽身而出。
李无疏根本无暇去关注残剑或是自己的第三枚魂火。
他扑到阮柒身边,看到那只手上的冻伤开始从蓝色蜕变为黑紫的疮斑。
“大概要找世上最通剑术的医修替我看看了。”阮柒说着,飞快将触目惊心的左手藏入袖中,反用右手递出一样事物。
李无疏垂眼看去,竟是那尊玉身,是阮柒为他精心雕刻的避尘符。
玉刻的青年作舞剑姿态,神采飞扬,同他泫然的神情相去甚远。
“怎么样?想好叫什么了吗?”
参阳断剑上的魂火逐渐浮出,同琉璃灯盏里的两簇魂火相汇集。
三簇金色的火苗在阮柒眼前旋转,越转越快,残影当中显出人形来。
俊美秀致的青年凝望着阮柒,眉眼间愁绪流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阮柒简直移不开目光,脸上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你……你要叫什么名字?”他连言语都不知所措。
“……”
李无疏抬手触到他的脸颊,眼中泛起泪光:“叫李无疏。也叫李半初。最爱你的李无疏和最爱你的李半初。你想叫哪个名字都好。我再也不会听不到,再也不会不回应,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主动上前抱住了对方。
不是虚浮的文字,不是虚假的风,是实实在在的触感。
他真的抱到了阮柒。
阮柒反手紧揽他的腰背,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冰窟里寒气刺骨,却渗透不进他们之间。
李无疏挣动着仰起头,凑到阮柒唇边啃了一口。
他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阮柒只是呆了一下,俯身狠狠回吻过去。
两人之间的亲吻第一次变作激烈的撕咬,像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困顿。
这个时刻,他们都等待太久了。
血的铁锈味在他们中间盘桓不去。李无疏还尝到了苦咸酸涩,那之后便是回甘。
阮柒放弃折磨他的嘴唇,开始寸寸亲吻他的鼻梁、眉眼,甚至是他肩上的落款。
“我说过什么来着?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到你身边。”李无疏得意说道。
“是我把你抓回来的。”
“……”李无疏想起什么,忽然奋力地将他推开半寸,“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惦记这个?”随后温柔的亲吻落在他眼皮上。
李无疏半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心不在焉,忽然又叫道:“我们的行李!你算卦挣的钱!我的裂冰剑!还有我的典藏版《沧海月明歌》!”
阮柒叹了口气,往他额头印上一吻。像抱小孩一样,双手把他拢在怀里,手掌在他后脑勺不住揉搓。
“就不能让我先好好看看你。我很久没见你了。”他柔声道。
李无疏是真的不懂得他的心情,因为他天天都能见到对方。
但看不是该用眼睛吗?哪有用手和嘴的?
“罢了,这地方太冷。”阮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为李无疏捋了捋额发,然后牵起他的手。
“无疏,回家了。”
冰尘在他们身后纷纷扬扬,储藏着冰窟里久久散不去的记忆。
李无疏从未想到,自己的最后一枚魂火会藏在绝情岩。
其实也不难想通。
正是在这个地方,阮柒曾为他奋不顾身,一切跨入他们不可预知的险途。
一别经年,阮柒仍愿意在这里为他而奋不顾身。
魂火承载回忆,而回忆承托感情。
李无疏不愿放弃的感情,让他的魂火得以重新凝聚。
总算是,没有辜负那个人。
他看向阮柒的侧脸,那里终于不见一丝阴霾。
他们并肩走过天心湖,走过秦州城,走上回家的路。
这是李无疏最憧憬的生活。兴起周游天下,倦时犹可归巢。
他们有一个小院,翠竹环绕,大隐于市。
然而当晚,无心苑传出震天动地的哀嚎——
“阮柒!!!你是不是偷偷给我捏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