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血色记忆(7)
    回到深沉的雨幕下,萧吉已经彻底清醒,没等他自行爬起身,就被两个下手再度拎起了双臂,他被架在半空之中,顶着疯狂的暴雨下,努力地眯着眼,让眼睛被雨水的干扰的程度降到最低,由此将目光朝他的正前方探出去。

    他看到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萧喜已经被金瑶蒂拉拽着跑过了三分之一的街道,到达了尽头,她们的步伐不得已慢下。

    眼前一侧是飘满雨花的江河,一侧是熟悉的人影。

    萧喜不由得瞪大双眼,因为雨水的冲刷,她泪流满面的面孔变得无法被分辨。

    而金瑶蒂也已经站定步伐,她拉着萧喜的手不由得松动,她的手开始颤抖。

    “阿吉……”

    久违的相见,让她不禁红了眼眶。

    金瑶蒂完全顾不上其他的事情,她眼里只有萧吉,她看到他被陌生而散发着危险的人架住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只顾着上前扑过去。

    “别过来!”萧吉无力地呐喊着,用尽了最后所有的气力。

    萧喜顿在原地,望着萧吉,她窘迫地站定,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其实不敢与萧吉对视。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三侨会在这个时候把哥哥带过来,她以为哥哥会被他直接杀死。

    可是无奈的是,她闪烁的眸光还是被萧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眼神……分明是带着悲戚和失望的。看来,三侨已经将她和金瑶蒂的事情告诉过了他。

    萧喜终于知道自己被人从头耍到尾,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她知道自己被三侨坑骗了,但是她没有想到三侨做的事情会这样彻底。

    从一开始,金瑶蒂遭遇不测本就是定局。

    萧喜是被有意安插进来的多余棋子,她走向的更变,不会改变既定的结局,但是她的存在具有意义,她曾经想过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三侨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得到的价值,如今她已经全然明白。

    三侨要的,的的确确是她的背叛,而这个背叛的作用,比想象中还要具有威力。因为,三侨要萧喜当着萧吉的面背叛他。

    这么做,会让萧喜陷入无限的自责,会让萧吉和萧喜之间的兄妹情感破裂,至于破裂的原因,三侨自认为这是属于他们自我消化的东西,萧喜并不会怨恨哥哥,而会直接将仇恨迁怒到金瑶蒂身上。

    萧喜不敢面对,可是她的身后是无止境的怪物的咆哮,她没有退路。所以她也没有时间和萧吉解释这一切,她觉得萧吉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三侨和他的两个下手冷冷地站在雨中,看着这场闹剧,发出森然的笑声。而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萧喜他们除了能给他上演这处引人发笑的闹剧以外,再无价值,一旦时机成熟,三侨想要弄死他们简直比碾死蝼蚁还容易。

    他们都逃不掉这个死局。

    而萧喜恰巧是这场死局的开端人,多么罪孽的头衔,她想辩解、想解释?可是她的的确确对金瑶蒂生出过邪念,也的的确确答应了三侨的条件,她做过了这些事,亲手的。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替自己辩解?反正,早就已经无济于事了,不是吗?

    多么无力,多么钻心。

    她觉得三侨以这样的骗局耍弄他们,是比直接杀死他们还要残忍的,折磨身体远不如折磨人性的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金瑶蒂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她定在萧喜和萧吉两人之间,茫然地感受着沉重的氛围,不好的预感让她的心神逐渐冷却下来。

    久久无声……所有的感情都浓缩在兄妹两人的眼神里,而金瑶蒂自知识趣地不加入其中,刚好印证了她与萧喜承诺过的那句“主动退出”。

    台风加剧了,卷着雨水疯了一样地扑打着所有事物。那群怪物大军受到强大的风阻,不由得也慢下了脚步。

    然而就是这时候的短暂阻碍,让那群浩浩荡荡人们忽然停住了蹒跚的步伐。他们好似再一次达成了某种共识,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扭曲着躯体走向街道,然后再猛然倒地,再也不起,掀起的血风排山倒海而来,他们终于步入死亡。

    这里的街道还算繁华,高楼几幢,高处的楼宇方能遮一遮雨,宽大的檐角下挂着的灯笼因而幸免于难,而挂在矮处的灯笼,早已一个个被开了膛破了肚。

    微弱的灯光自高处洒落下来,照亮了瓢泼的雨,丝丝相连,因为速度飞快而难以捕捉它们的走向。淋过了雨水的灯光落在街道上,无数尸骸倒在两边,血淋淋的一片,只有轮廓,没有具体的模样。

    街道上的尸骸在不断增多,血色的虫子也越来越多。

    在人们死后,他们的胸腔便会由内而外地被破开,破开的血口会爬出数以万计的蠕虫,逐渐包围尸体,享受美餐。

    随着尸体越来越残缺,虫子的大小也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具躯体早已无法满足它们的胃口。它们会紧跟已经变得浩大的蠕虫军队,加入街道游行的队列,左右摇曳着,搜刮路边倒地的尸山血海,它们一口就能吞下一具成年男子的躯体,吐出的骨头则被它们巨大的虫身压到地下,被血色的粘液牵动前行。

    它们的模样很像一种肉虫,蠕动爬动时,沉重的身下拖曳着血色的粘液,粘液底端沾染着残碎的人骨,它们长着庞大的血口,森白的牙密密麻麻,它们每行走一寸,就会向街道边缘扫去一场血风,恶心,糜烂。

    血蠕们疯狂地享受起了美餐,他们的注意力不再放在萧喜和金瑶蒂的身上。但它们的步伐还是没有停止,它们一边贪婪地啃噬尸体,一边朝前方继续行径,埋头寻找更多的尸体。

    很快,街道中央存在的则不是仅仅用普通的目光便能完全打量到的东西,血蠕的躯体变得巨大,有如楼宇之高,比庆阳镇最高大的彩云楼还要高大……

    它们数量庞大,除了体量极大的血蠕以外,其他的都密集地分布在街道上的各个角落里。

    金瑶蒂已经被吓晕了过去,倒在了满是血液的雨地上,无人搀扶。这里,只剩下了萧喜、萧吉,还要三侨等五人还保持着清醒。

    萧喜根本不知道这些虫子是什么东西,她看着这些令人作呕的虫子,垂身一口口啃噬街边人类残骸,在收获到越来越多的恐惧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异化在不断加重。

    萧喜的潜意识忽然在告诉自己,那些被体内虫子控制身体的行尸走肉们便是未来的自己。她是它们的同类,更是不久以后滋养它们愈渐庞大的身躯的盘中餐。

    萧喜不寒而栗,她体内的血蠕再次作梗,引起一阵心悸。恶念再度不受控制地滋生,而她再次与之争斗。

    她的眼睛离不开哥哥,萧吉因太过虚弱而无法说话,唯有他那双雨幕下映着微弱灯光的眼睛,还在传递着死气沉沉的讯息。可是,一如既往的眼神,落在现在的萧喜的眼里,却变成了怨恨她的标志。

    “我没有……哥哥,我没有…….”

    萧喜哭得很厉害,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般,哭得这么涕泗狼狈,在记忆里,唯有在心智未成的儿时对着哥哥无理取闹的时候,她才会如此。

    她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听到她的呐喊,她只知道哥哥的眼神从未改变。

    此时此刻,她内心的两股力量再度开始博弈——

    “萧喜,你这就开始动摇了?!你干嘛觉得愧疚难受!金瑶蒂本就该死!她可是害你哥哥的罪魁祸首!”

    “可是金瑶蒂也是受害者……”

    “不管怎么样!她的消失对你来说都是百利无一害的!”

    “不,不,我不想变成那个凶手!”

    “你都已经和三侨站到了一边,现在装什么无辜?!”

    “不!我没有……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不管你有没有,你已经将事情做了!你现在在这儿忏悔有什么用!假惺惺的家伙就是你自己!”

    “……”

    “……”

    是啊,不管怎么样,历史不会重回过去,她虽然没有真正将置金瑶蒂于死地过,可是那些油然而生的邪念却真实而鲜活地出现过,她无法否认自己被邪念操控的事实,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她已经成为了助纣为虐之人,罪孽的后果她必须承担。

    杀人者,不配得到同情和原谅,尽管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她也由衷地求饶忏悔过……

    萧喜,你没有资格!你就是杀人者!

    萧喜忽地不再说话,她眼神混沌下来,立在雨幕中,任由它们变成利刃,一刀,一刀地插入她的心。

    三侨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且愈来愈猖狂,最后完全不能自己,他笑得面目狰狞,身躯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变得歪斜畸形,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他的报复,终于落实了。他怎么会不开心?邪念得到了满足,血蠕情绪高涨,穿梭在他的□□之中,暴露的血肉里迸发着激进的脓液,脓液深处爬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蠕虫,而三侨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亢奋,癫狂。

    还没有结束,还没有……

    兄妹之间的互相折磨、萧吉的心灰意冷、萧喜和他一样陷入满是血蠕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些还远远不能满足他畸形的心理。

    他还想要死亡带来的极妙的视觉享受!

    他要杀人,先杀谁呢?

    三侨贼眼扫了一遍萧喜和萧吉,萧喜被他种入了血蠕,本就活不了多久,或许很快那些被养肥的血蠕会直接将她吃掉……她必死无疑,但如果让她死前……亲眼目睹萧吉的死会怎么样?那样,她会一直活在害死所有人的阴影之中,痛苦会折磨得她不成人形,直到最后,只能等待死亡赐予解脱。

    那就先杀萧吉好了!

    怎么杀呢?虐杀……先砍手还是先砍腿?先挖眼,还是先割耳呢?还是一点一点地割开他的皮肉,再抽筋剥骨呢?

    三侨对此格外考究。

    可就在此时,他身旁的两位下手忽地发出因过度惊恐,而发出的牙齿战栗的“咯咯”声,他们不愿自己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越矩道:“三侨大人!你看那边!好好好……像是仙……仙仙机门!不,不……那就是仙机门,那是他们的气味,我们不会认错!还请大人速速带走金瑶蒂去往盛京!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侨猛地回神,那句“仙机门”让他着实浑身上下哆嗦了个遍!他没时间计较那两个下手没规矩的行为,他将目光沿着他们指出去的方向看去。

    果然,本来西侧晦暗的街道尽头,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冰蓝色的冷光!仔细一看,居然还有两条一大一小的水龙遨游在黑云之上,漫天骤雨被他们卷在身上,越来越大,龙吟之声响彻天际。

    一些白色的身影穿梭在布满血色的大街上,刀剑划开雨幕时,激出道道电光火石般的裂纹,锃亮的剑身反射出刺眼的闪光,一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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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地割在那些血蠕的身躯上,血水从爆开的身躯上方向四方迸射,发出巨大的“哗啦啦”的水流声。仙机们带着无数的人马忽然逼近,一路扫荡着,简直所向披靡!

    三侨傻了眼!

    他虽然从未领教过仙机门的厉害,但是多多少少也能从黑影大人那头了解不少。对于他们这样的邪物,仙机门绝对不会放过。三侨和那两个吓得快要丢了魂儿的下手一样,他张狂的邪笑早已消失,脸上布满了仓皇和恐惧。

    可是,仙机门不是远在南海的岛上吗?他们跑到庆阳镇,怎么可能毫无动静?!他不知道就算了,黑影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啊!所以说,黑影大人……这是故意不告诉他的,为什么,为什么?!

    三侨忽然反应过来,大人给他安排的任务行动时间,不仅仅和血蠕暴动的时间一致,还跟仙机门出动的时间一致!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黑影大人分明是故意将这三个时间安排起来重合的,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而且,黑影大人也早已洞悉三侨的想法,他虽然从没有交代过除了金瑶蒂以外的事情,但他知道三侨在重回庆阳镇后,定会燃起报复之心!

    那岂不是说明了,大人早就知道了金瑶蒂和萧喜萧吉之间的关联,包括之前三侨和他们的恩怨……大人也是全然了解的!

    难怪大人会选择不遗余力地将他复活!

    可是。

    黑影大人这么做可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但大人分明交代了他带走金瑶蒂的任务啊!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不对,大人或许本来就没有想过要他的命!黑影大人那样一个连三侨的心思和行动都能完美预判的人物,如果真的要他的命,定不会给他留有任何出逃的后路。黑影大人要的,究竟是什么?

    黑影大人真正的目的不可能是金瑶蒂!而是……仇恨,他利用三侨,增大了三侨内心仇恨的分量,从而能用血蠕更好地控制他。而三侨继续利用萧喜,增大了萧喜内心仇恨的分量,从而能用血蠕控制她,还能报复萧吉……

    每一环节,都围绕着“仇恨”抑或是“恶念”,它们似乎都是血蠕的代名词。

    黑影大人貌似格外注重“仇恨”的力量,也就是血蠕的力量。

    三侨尽管慌乱,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喜盯住他的眼神,仇恨,恶毒,三侨不由得一悚。

    萧喜的仇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金瑶蒂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三侨下意识觉得自己充当了一只替罪羊的身份。

    难道,这就是黑影大人利用他真正的目的么?让他以替罪羊的身份出现在萧喜面前,任由她将仇恨全然释放到他身上……

    三侨不愿再被这样的眼神盯着。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金瑶蒂拖走!至于萧吉,快快快,看到那边的血蠕没有?!给我喂给它!萧喜反正横竖都得死了,就不用管了!速度点!”

    三侨手忙脚乱地踩上马车,指挥着。

    那两个下手的动作比平时还要麻利爽快,他们力大如牛,各拎着萧吉的一双手,一把将他抛出老远。萧喜连忙跟在后面冲过去,妄想能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接住他,结果终究是自欺欺人,哥哥落入了长着血盆大口的蠕虫口中。

    萧喜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死去了,她好像忘记了呼吸的方式。

    马车声动,金瑶蒂被人强行塞入轿子,辕马踩着狂野的步伐,踏过水坑,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到了动静。

    瘦弱的女孩忘记了恐惧,她目着不停流泪的眼睛,站在浑身沾染了血泥的血蠕身下,血蠕长满无数排的锋利牙齿不断嚼动着萧吉的身躯,骨头都未曾舍得吐掉,它强悍的咬合力让崩裂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血腥味又浓厚了好几分,它们是萧吉的味道。

    萧喜的胃水终于耐不住,开始翻滚起来,她真的很想恶吐一番。

    那只血蠕好似还不满足,它注意到了身下的萧喜,强烈的食欲让它不再顾忌萧喜体内的“同伴”,于是它欢快地扭曲起了身体,想要弯下蠕动的软体,将她也吞掉。

    萧喜的身子已经麻痹,无法动弹,她逃不掉,也不想逃。

    哥哥死了,金瑶蒂生死未卜。

    她凭什么还活着?

    要是,她也死了就好了,死了就能赎罪了。

    萧喜闭上了双眸,等待残酷的命运降临到她的身上。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清冷又稚嫩的声线打断了萧喜渐沉渐深的绝望。

    “你是傻子吗?”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萧喜知到他的意思——“遇到危险却不躲,你是傻子吧?”

    少年用强悍的手劲儿拽住了萧喜的后领,以飞快的速度向后拖行。没等萧喜回神,天空上响彻一声龙吟,猛地往那只恶心的血蠕杀过去。

    她刚要回眸看清那个少年的模样,却感到身后的穴位被重重击下,她晕了过去。

    再后来的事情,便不必多说。

    萧喜遇到了她的师父,一个邋遢还不太正经的糟胡子老翁。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师父不仅仅只是她的救命恩人,或者是教授她知识和法术的恩师,他更是在那段痛苦时光中,将她拉出无妄深渊的神明。

    所以,她很感谢师父,也曾因为师父的忽然消失,而神伤了数年之久,到现在还有些走不出来失去他老人家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