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八角宫廷内——
不消半个时辰,在鬼市四处逃窜的紫狐雾香,就被一帮鬼面侍卫们连杠带架地带到了鬼市妖主的座前。
白刻舟抬眼示意旁人退下,空旷的大殿里仅有他和雾香两人。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雾香,眉角微松后,踏着金阶走到雾香身前。
而雾香似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她匍匐着身子,挪着双膝连连后退,但这些举动不过只能满足她因为太过害怕时空虚的内心而已,实际上,这些对于当前她危在旦夕的处境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表现。
“大人……不知小女做错了什么触怒了您,但……小女也是刚来鬼市没几日,很多规矩都不明白,还请您绕我一命。”
雾香对鬼市妖主的名声耳熟不已,所以她只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带到这里,是因为自己犯了鬼市的规矩。
白刻舟没理会她,只是凑近她,嗅了嗅气味,又俯身对她要求道:“你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
雾香震惊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尽管他的面容几乎都被面具覆盖,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但还是压不住他的气魄,叫平日作风张扬的雾香,也不得不萎靡着神智,乖乖耷拉下脑袋,不再敢看他。
她照着白刻舟的要求,摘下了面具,露出自己浸满冷汗的、略显苍白的面容。
“抬起头来。”白刻舟又命令道。
雾香咬着唇,故作镇定地照做。
她长着一张典型的狐面,柳眼梅腮,脸型偏窄而线条流畅,本该媚态尽显,但正因为她不同于族中其他狐妖明丽的个性和稍小的年纪,她骨子中的俏态应该更甚于一般的娇媚,倒是很特殊。
她秀丽的乌发时时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发散出幽紫的光华,除此之外,她的眉毛、长睫亦是如此。
白刻舟左右端详了起来,抱胸感叹,莫名笑道:“我今晚不知到底惹上了什么事,把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凑到了这儿,巧合得厉害。我真是没想到紫狐族的小姑娘能突然跑到盛京凑我着热闹,呵,你要是在我的地盘上把自己擦碰坏了,可不知道要再给我招惹上什么麻烦。”
他此话不假,紫狐族是妖族中极为稀少的种族之一,绝大部分族妖都是天赋异禀的,强大者居多。譬如再懒惰的雾香仅仅修炼三年,便能赶上绝大部分苦修多年的妖怪们的修为了。所以,一般情况下,没妖愿意招惹他们。
此时,白刻舟的话倒是撬起了雾香不大灵活的脑袋,她旋即叩头下去,意识到自己有族系做靠山后,说话都有了底气,她不断乞求道:“是啊是啊!我阿爹阿娘都在等我回家呢,还请鬼市妖主您大发慈悲,求您发发善心,放过我吧!”
白刻舟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扫了她一眼,转念想起自己刚刚说过,要在萧喜跟朗月身边安插眼线的事情,这个紫狐妖能耐不小,还看起来脑子还不大好使,应该很好控制,倒是不错的人选。
他心里揣摩着,但还有些犹豫,他转而端出自己一贯的作风,对她使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紫狐族远在西北……”
雾香突然打断:“大……大人,是西南。”
“哦……是吗,”白刻舟嘴角一僵,垂眸蔑了她一眼,她连忙埋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你既然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盛京的鬼市,无非也是为了悬赏令,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所求之物是什么?”
白刻舟这段话术的内意,跟不久前对萧喜表达过的一样,他知道要想尽快控制住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对方的把柄。
雾香楞了楞,她其实是觉得他的话并不准确,因为她最开始选择来鬼市,根本不是为了悬赏令,而是为了避难。可是就算反驳了,那又会有什么改变呢?反正自己现在的确对悬赏令有所企图,而且要是再多话,她实在不敢保证自己面前的这位大人不会提前杀她。
所以,刚有股要反驳白刻舟话的冲动立马被她按了回去,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好好回答:“我只想……找一个人。”
说罢,她忽地抬起头来,幽深的紫色双瞳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神力,牢牢攥住了白刻舟的注意力。
白刻舟怔住,他似乎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了一只散着幽光的荧蝶,正自她的左目翩跹至她的右目。
他恍惚地甩了甩头,再看她的时候,方才所见的一切全然不见踪影,他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幻觉。
“是吗?”他恢复清醒,对她的回答颇感兴致,因为雾香的要求跟萧喜的很像。
“但这件事很困难,”雾香失落地埋下脑袋,语气犹豫,“因为我只知道此人的名字。”
“鬼市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白刻舟自信地歪了歪头。
“我想找……金瑶蒂。”
白刻舟嘴角的笑意顿失,他眉头紧蹙,因为这个要求竟然跟萧喜的一模一样。
今日的这些事情未免太过凑巧了,他疑心上涌,觉得好像是有人在冥冥之中就注定好了所有事情的走向,并故意选择在今晚一并汇聚到他的眼前。
这种预感让他觉得很不妙,因为这些事情,既然能跟他早就定好的鬼市揭榜之事在同时发生,就代表他已经成为了局中人,所以这是有人早就预料到他会准备鬼市悬赏令的事情了……
这种被人肆意摆布的感觉……真是光想想,就让他觉得怒火中烧。
他回忆起萧喜对他说过的话,不由地心中一紧。
或许萧喜的话是真的。
他现在已经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误入了某人的圈套,这个“某人”不会是人族和修真门派,更不会是妖族,而应该是萧喜口中的那个非人非妖的存在“刹摩”。
白刻舟又睇了雾香一眼,提前思考了一番自己的逻辑,才继续对她道:“没问题,并且我现在就能给你一些答案。你还记得不久前与你抢夺悬赏令的两个一男一女的人族么,其中那个少年还是仙机门的弟子?”
雾香被问得张舌瞪目:“大人……您怎么知道他们是人族?!既然如此,大人刚刚为什么又要放他们走?!”
白刻舟回避了她的问题,另道:“据我所知,那个人族女子所求之事便是寻找金瑶蒂,跟你是一样的。而且她知道的讯息远比你多,她说,她要找的人的姓名叫金瑶蒂,曾多年前在登仙楼当过妾子,受尽凌辱,却依旧活着,只是还下落不明。”
“她怎么会?!”
雾香情绪激动,恨不得立马就站起身子,但尚存的一丝理智钳制住了她的四肢,没让她当场乱了阵脚。
白刻舟这次倒是没厌恶她没有方寸感的行为,反而饶有兴致地继续说话,有些激将的意味在里头:“既然你们都有同一个要求,那么我就不可能同时满足了,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紫狐,你可就……”
“大人,求您满足我的请求!那个女子不过是人族,比起先来后到,身为紫狐族的我才更有资格获得您的抬爱!”
上勾了——白刻舟眉眼微眯,本就狭长的双眸显得愈发神秘莫测。
当真是好控制的女人。
他爽快地应了一句:“好!不过,你必须要自己争取机会。”
“您的意思是,虽然您已经承诺了那个人族女子,但我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先她一步完成您的任务,拿到换取所求之事的资格?”
雾香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并且在白刻舟狡猾的圈套下,彻底忘掉了悬赏令一事。
白刻舟面不改色地打了个响指,答道:“不错。”
雾香看起来并不爽快,她其实不仅在为如何对付那个仙机门弟子发愁,还在为没能够报仇成功的事情郁闷。
她尽力敛了敛神色,道:“但是那两个人都不好对付,我如何能近身?”
“不用担心,因为他们必须接受我安插妖族眼线的提议,目前来讲,没有妖比你更合适了,而且你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利用价值的,他们不会对你轻举妄动,”白刻舟摆出一副欺骗性极强的笑容,“你跟在他们身边除了充当眼线的作用,还得尽力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任务,你大可以把他们当作自己的跳板,并用你的方法找到致使妖族妖力衰微的源头。毕竟我的确不敢太相信人族,也绝对不想欠他们人情。”
“我还会安排其他妖跟在你后面办事,你可不能辜负我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了。”
白刻舟思忖半刻,意识到自己差点忘记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等等,金瑶蒂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们一个两个都对她如此穷追不舍?明明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什么样的人值得人族和妖族共同极力寻找?他百思不得其解。
雾香幽紫色的瞳孔猝然混沌,她眼神光彩顿失,语气也没了活力:“我……也不知道。”
白刻舟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神色阴晴不定,他虽然觉得雾香的行迹奇怪,但却找不到具体的破绽,不,应该说是完全找不到破绽,真是无厘头的状况。
……
中元夜,盛京城秦将军府——
一个身着作底白衣、罩身玄袍的男人,站在布置空旷的亭廊下,夜色四合下,他的大半身影都被盖住了颜色。只露出半张脸的他,正用阴恻恻的目光,盯向远处另一处隐没在黑暗中的院子里飘动的火光,女子的小声抽噎声也从那处传来。今晚是中元夜,有人在那儿偷偷烧纸钱。
男人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边的长袍,一边看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深夜。
长长的亭廊响起一阵轻巧的落地身,有人正从外墙翻进来,身轻如燕的身法在夜间勾出一袭长风,扫进了男人的耳廓里。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眸,等待那人近身。
不久后,黑衣人果断单膝跪地行礼,他压低声音:“刹摩大人,鬼市那边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但是……”
男人神色不明,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半跪下的黑衣人却没有要离去的意味,他似乎和自己斗争了很久,才储足了勇气,朝大人继续禀报:“但是,那名叫朗月的仙机门弟子并没有被鬼市妖主解决掉,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叫做萧喜的女子,貌似和鬼市妖主是故知。您的计划……似乎又没有完美进行下去。”
他这个“又”字用得实在是很有考究,沧淩城的少五作为刹摩大人计划中的一环,因为少七的介入,导致少五再没有彻底完成任务的时候就身亡了。
“世间万事总是变化多端,沧淩城少五一事本就存在诸多不确定性。”
男人背着手,漫步走在长长的亭廊上,笑道,看起来丝毫没有忧心的意味。
“而这些变化我早已料到,并确信少五的牺牲远比计划原本的模样更具意义,起码我借他和苏且光之力,让朗月怀疑起了仙机门不是吗?我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彻底解决掉某个人,背叛才是我最想要的。凡界不是有一句俗语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男人笑意忽止,目光淫邪:“六年前的仙机门若不是与我达成共识,又怎么可能凭他们自己的本事,让大周上下的血蠕一夜尽失?也正是那个时候,我才能正大光明地拿走他们的极哀钟,从而再钳制毕方长达六年的时间。
但是,仙机门似乎受了某位高人的指点,得到了所谓的预言,指认出朗月这个孩子将是对抗我的筹码,从而希冀能早日挣脱我的掌控。他们这是在背叛我。
仙机门的门主怎么会长着这般丑恶的嘴脸?六年前,以他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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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然只会以为和他暗中和谈的我会是妖,所以他居然用曾经跟妖族谈判时的口吻,告诫天下修真门派人妖有别?他又怎么好意思正义凛然地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背叛我?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正义和名门正派么?你说,人族怎么会如此荒唐?”
黑衣人因为大人突然切换了话题,而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只是慌忙地摆头答:“不知。”
男人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如今想想,六年前我与仙机门门主之间的关系,倒很像两百年前黑影魔跟历任仙机门门主的关系。而我的血蠕之术也正是传承于黑影魔,真是有缘。不,应该说是……我故意的。”
黑衣人听了忽地一颤,半跪在地的他,不由得战战兢兢地瑟缩起身子,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大人的意思,但却下意识地卑微求饶道:“刹摩大人,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跟那该死的影魔一样,想方设法背信弃义!我永远不会背叛刹摩!永远!”
黑影魔的名讳一直是令他们忌惮的,因为,这位万余年前,曾经随同刹摩大军出征毗邻山的魔族传说人物,就是被眼前这位看起来雅致内敛的大人亲手杀死的。
传闻,黑影魔因为刹摩大劫战败被天界封印至凡界,历经上千上万年的封印之苦,两百多年前,因为遇上了天界天宫宝鼎松动一事,钳制他的齐芒星针因此松动,并给了他出走魂魄的机会。他认为刹摩大劫已经了却,昔日的主子也早已丧命黄泉,所以他便不愿继续跟随刹摩,而是选择摆脱封印后,自行快活。
他开始满天下寻找怨念极深的家伙,希望此人能替自己被法阵封印,从而完成偷梁换柱,让他逍遥法外。
为此,黑影魔倒是做出了不少努力,又是找上少五,又是找上历任的仙机门掌门的。最后历尽千辛万苦,才将少五押入封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可惜的是,他一出来就遇上了眼前的刹摩大人,然后大人以他背叛刹摩魔族为由,亲手扬了他的骨灰,还从他身上汲取出了血蠕之术,两百年后的今日,刹摩大人还在利用血蠕加剧人妖隔阂,并借此为自己催生出需要的怨念,继而加剧血蠕的威力,继来复往地催生出更多的怨念,强化血蠕,往往复复,不断进行着这样的计划。
所以黑影魔的存在,对于刹摩大人的手下们来说,有着杀鸡儆猴的效力,黑影魔的死就意味着背叛刹摩的结局。
其实除了黑影魔大人身亡的传闻以外,刹摩大人手底下的魔族们最好奇、也最不敢多言的疑惑就是,万余年前的刹摩大劫不是彻底令刹摩灭族了么?怎么上千年后,有着名正言顺的刹摩血统的大人会突然横空出世呢?
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除了大人成谜的身份以外,大家还听说,天界天宫宝鼎异动的事情貌似也是大人的手笔。也就是说,黑影魔最开始就是刹摩大人计划中的一环,他是被故意放出来的,大人这么做,极有可能就是,他从最开始就看上了黑影魔的血蠕之术,杀死黑影魔,便是因为他想要掠走此术。
刹摩大人的秘密太多,他太过神秘,因此全身上下都披着未知的压迫色彩,让他手底下的魔族们无条件地服从他。
大家无一不害怕这样的人物。
因此,大人口中一段简单的话,也极有可能引起手下们的遐想,并让他们无一不胆战心惊地为自己开脱莫须有的”罪责”,眼下这只黑衣人明显正处于这个情况。
夜风萧瑟,刮过松乱的枝叶,枯叶随风扑洒到男人的脚底,他慢慢抬脚,面不改色地踩上去,兴致盎然地蹂躏着。
“被人背叛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仙机门的门主更不会例外。我没有想过靠鬼市就能帮我解决掉仙机门故意给我留下的祸患,因为这本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这名叫做朗月的、被仙机门给予一切厚望的预言弟子,亲自承认他背叛门派的事实。”
黑衣人的语气略带迟疑:“可……您难道不担心鬼市妖主会跟他们合作对付我们吗?”
“我担心的是鬼市妖主不会跟他们合作。”
“什么……意思?”
男人轻揽衣袍,眉尾轻扬,耐人寻味地说道:“我要看着仙机门亲口承认自以为的步步为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笑话;我想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崇敬不已的门主慢慢堕入欲望的深渊;我想看他们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预言之子,在他们的计划下,渐渐沦为我的棋子,毕竟令朗月斩杀毕方以除血蠕威胁之事,的确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之一。
当然,我最想看着这样的预言之子,亲手给他们喂上背叛滋味时是何等的场面。我认为,那至少是会让他们绝望的。”
“爬得越高便会摔得越疼,他们越是要证明朗月,那我就越会帮朗月坐稳预言之子的位子,并让其顺利地找到我的跟前。朗月,是我格外重视的孩子,重头戏因他而展开。”
“当然,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反抗我,鬼市妖主也不例外。”
黑衣人愣然垂眸,心中已然因太过震撼而深感无言。
久久呆愣后,黑衣人才想起正事来,忙恭敬问道:“刹摩大人,您还没有交代今晚叫我来所为何事。”
“放出诞辰的消息。控制秦昊大闹城门,借他之手,将前几日我就着手准备着的城闉施粥一事闹得更大些,最好要人尽皆知,好引起朗月他们的注意力。”
男人板正了身姿,交代完后,便将朝着亭廊尽头踱去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正当黑衣人还在迷茫的时候,男人突然止住了步伐,面容上摆出一只伪善的笑,补道:“别忘了从明天起,就只可叫我秦澈,秦二公子了。”
黑衣人丝毫没有被这只看似温柔的笑容感染到,反倒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吓得低头不再敢看,规规矩矩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