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感冒来势汹汹,断断续续拖延了大半月才彻底好转。
月中,付晟华百忙中亲自联系付迦宜,让她在敬香前尽快赶回去,还说兹事体大,一板一眼马虎不得,叫她路上别出岔子,以免耽搁行程。
知道付晟华对那天的重视程度,她自然不会添乱,好声答应下来。
付迎昌和付迦宜的生母叫邹安黛,是付晟华的初恋,在怀第二胎的时候身体亏损,落下病根,生完孩子没多久因病离世。
这些年付晟华没再娶,以妻子的名义在巴黎市郊的远山顶上建一处悉心佛堂,精雕细琢,香火绵延,每年这时候都要带子女过去吃斋静修。
付迦宜对付晟华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过往许多年中,她曾见过父亲无数次对着挂在佛堂里的母亲画像出神。
起码在这一点上,她无法真去挑剔和指摘。
回巴黎当天是这周唯一一个晴天。
付迦宜前两日礼貌性地问程知阙要不要陪她返程,他原本没有这项“任务”,不知什么原因同意了,她没多问,只当他回去办自己的私事。
老方身体抱恙,告病留在这边修养,没一同回去,临时找了另一位司机来替班。
上高速前正好路过旧港,付迦宜顺车窗往外看,瞧见她和程知阙初到马赛时去过的那个集市。
程知阙在她身旁坐着,稍微侧歪着身体,人看上去有些懒散,慢悠悠地掀起眼皮问她:“下去看看?顺便吃个早餐。”
早上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吃东西,付迦宜点点头,“我这次不点马赛鱼汤了。”
“上次尝觉得味道怎么样。”
“还好,挺鲜的。”
“那就点。一道菜而已,不用顾及我的口味。”
司机没跟他们一起,好生打了声招呼,下车到集市对面的古建筑区闲逛。
付迦宜坐在上次程知阙坐过的位置,环视四周——摊位和铺面还是原来的样子,环境也没太大变化。可能此一时彼一时的原因,她竟莫名有点恍惚,感觉像是很久以前见过的场景。
在马赛这些日子,帧帧片段历历在目,比她预想中快太多,快到来不及注意各种有迹可循的留恋和不舍。
着急赶路,一顿饭自然吃得匆忙,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回到停车场。
付迦宜绕过车身,正要拉开后座车门,看到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原本放在储物格上的斜挎包不见了。
程知阙自她侧后方过来,“怎么了。”
“我的包好像被偷了。”付迦宜记起前段时间他说过的话,评价一句,“这边的治安果真不太好。”
程知阙替她拉开车门,弯唇一笑,带几分痞气,“在车里等我几分钟。”
“你要去哪?”
“帮你把包找回来。”
付迦宜脱口说“好”,矮身坐进去。
在这种地方,失物招领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但她总觉得他有办法,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程知阙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层面的手眼通天,也是安全感的由来。
十分钟左右,程知阙回来了,手里拎着她的包,棕色鳄鱼皮的包带在他掌心随意缠了两圈,色差别具一格的惹眼。
付迦宜接过,说了声谢谢,好奇他在哪找到的。
程知阙说:“隔条街的那家汽车旅馆。”
付迦宜知道大致方位,想起之前路过时,看到守在旅馆外的那几个爆炸头青年,“难道那些人都是惯犯?”
“基本。”程知阙说,“检查一下东西丢没丢。”
付迦宜扯开金属磁吸扣,翻了翻包里,里面大大小小的物品都在,唯独少了跟叶禧同款的毛绒挂件。
程知阙问那东西长什么样。
“算了……应该是掉在半路上了,找起来有些麻烦。”付迦宜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等回去再买条一模一样的好了。”
重新启程没多久,车子穿过百米长的隧道,拨云见日。
付迦宜看向一旁的程知阙,原是有话想说,无意间发现他手背有条细长红痕,像剐蹭出的伤口。
她呼吸轻微凝滞,声音打破逼仄车厢的安静,“你刚刚跟他们打架了吗?”
程知阙没否认,徐缓开口:“有些事脑力不容易解决,也就没必要多费口舌。”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没。”他笑起来,低声问道,“我像是那种会吃闷亏的人?”
付迦宜没说话,在心里默默回答:倒是完全不像。
她从包里翻出备用的卡通创口贴,哆啦A梦的平铺图案,贴在他身上明显格格不入,奇怪得很。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正了正色说:“我其实从没想过,也不知道你还会跟人打架。”
印象中的程知阙过分成熟,处事滴水不漏,从容儒雅的性子,偶尔多出两三分不正经。
表面离经叛道的人,内里似是有一套秩序范围内的行为准则,不容外人轻易打破。
她一时走神,指腹还贴着他手背,中和了他皮肤的凉意。
程知阙垂敛眼皮,扫了眼她葱白的手指,“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付迦宜反应过来,尽量不露痕迹地收回手,扯唇笑了笑,任由自己泛起沉默。
她想知道的事的确不少,但不是桩桩件件都能问出口,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直白托出。
就像她生病那次他说过的话,“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你可以有很多个私教老师,但我只会有你一个学生”。
他不是谁都教,也没兴趣教别人。
他问她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她自诩中文很好,但也只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剖析——他的话给了她特例和安全感,同时也像是一种提醒——她可以在他的树下肆无忌惮地纳凉,但这不排除只是师生关系的缘故。
付迦宜承认,程知阙段位高得不止一个水准,叫人完全捉摸不透。他们之间既郑重又暧昧,若即若离,有时更像她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弹簧触底极容易反弹,她也该学会见好就收。
-
抵达巴黎市区比预计早了一个多小时,付迦宜没急着回家,先去学校见叶禧。
刚到女生宿舍楼下,被围在附近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卢卡斯伙同酒吧兼职的几个乐队成员在楼下演奏,用蹩脚中文唱《我们能不能不分手》,声情并茂,手里那把吉他险些被弹冒烟。
时不时有路人来凑热闹,过道逐渐被堵得水泄不通。
和卢卡斯刚确认恋爱关系没多久,叶禧带他和付迦宜一起吃了顿饭,将男友介绍给她认识。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付迦宜对他印象尤深。她没继续向前,绕到斜对角的石楠树底下等叶禧出来。
没过多久,叶禧风风火火出了宿舍,马不停蹄地挤进人堆里,叉腰看着卢卡斯,仰头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歌声戛然而止,卢卡斯没继续扰民,将吉他丢给朋友,无奈地耸了耸肩,“禧,你真看不出来吗?我是在求你复合。”
叶禧被气笑了,“我说了一百遍不同意复合,你听不明白吗?”
“我能听明白,但我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改变主意。”卢卡斯说,“我是真的爱你。”
叶禧突然说:“我前两天买了一份礼物,等等拿下来送你。”
卢卡斯眼睛一亮,“什么礼物?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所以我们能不能不分……”
“一条死鱼。”叶禧截过他的话茬,“本来想养着玩,结果被我养死了。你负责给它善后好了。”
卢卡斯立马垂头丧气,“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你能原谅我吗?”
“中国有句成语,叫覆水难收。”叶禧说,“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你不是说错了话,毕竟人只有在情急之下才能不管不顾地讲真话。”
叶禧朝付迦宜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不再跟他浪费时间,准备直接离开。
临走前,回头补充一句,“哦,还有一件事——求你别再贴钱给酒吧老板了让自己当主唱了。你唱歌并不那么好听,尤其是唱中文歌。”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麦克风接触不良的电流声。
叶禧不再理会,越过人群,和付迦宜汇合,笑着抱住她,“小宜,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付迦宜不由失笑,“你是怎么做到情绪收放得这么丝滑的?”
“没办法,出门在外总得有点技能傍身。”
叶禧挽住付迦宜手臂,有说有笑地和她一起往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走。
进了门店,点完单,寻了个靠窗位置就坐,付迦宜随口问:“最近在忙些什么?”
“马上期末考了,天天泡图书馆复习,无聊得都快长草了。”
付迦宜微微一笑,“我倒很想体验一下这种校园生活,热闹或者无聊都无所谓。”
叶禧明白她的意思,“也快啦,如果顺利的话,今年九月你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但愿如此,希望一切顺利。”
过了会,叶禧拍一拍脑袋,“对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跟你说你大哥的事。”
“他什么事?”
“就是……上个月我看见你大嫂带律师上门,跟你大哥聊离婚的事,不知道谈没谈拢。”
付迦宜一怔,“我记得他们已经分居三年多了,按理来说这婚一定会离,只是早晚的问题。”
“你忘了吗?你爸爸态度严明,根本不同意他们这么做。”叶禧提醒她,“总之最近家里低气压,你回去的时候记得谨言慎行,千万别做错事。”
从小到大,付迦宜和这位兄长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对付迎昌的私事谈不上有多关心,但毕竟是一家人,多少还是知道些。
付迎昌娶的,是和母亲邹安黛有渊源的好友的女儿,对方姓周。
早年那一家人在北京穷途末路,出国投靠邹安黛,付晟华爱屋及乌,帮周家做了安顿,后又同意了这门主动贴上来的婚事。
婚后这么多年,两人还算相敬如宾,付迦宜迄今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但大概能猜出付晟华不同意的原因——一方面不能有违妻子临终所托,另一方面是为付迎昌本身的仕途考虑。
法国人非常重视家庭文化,责任心和博爱被摆在头等要位,婚姻破裂算是一桩丑闻,自然对事业有不小影响。
聊到最后依旧猜不出所以然,这话题被一笔带过。
叶禧晚上约了其他朋友逛杂货店,打算明天再回付家。付迦宜提前联系了司机,把咖啡厅地址短信发送过去,等人来接。
叶禧陪着在门口等,闲聊的话没讲几句,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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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男声生生打断,热络喊付迦宜名字。
叶禧不用转头就知道,又是跟她同班的那个喜欢付迦宜的留学生,是个韩国人,皮肤白净,又高又瘦,衣品比长相更加分。
去年迎新晚会付迦宜受邀来观礼,在后台陪她候场时被对方一眼钟情。
后来这人陆陆续续问她要过几次付迦宜的联系方式,被各种借口搪塞掉,没放弃不说,反而越挫越勇。
男生走到她们面前,含笑打了个招呼,对付迦宜说:“好巧,我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次遇见你了吧?”
付迦宜笑笑,敷衍出声:“抱歉,我记忆力不是很好,记不太清了。”
“没关系。那这次我们能互相留个手机号码吗?你放心,我肯定不冒然打扰你。”
又来了。
一旁的叶禧在心里翻白眼,没等付迦宜回应,适时插话进来,给她解围,随便寻个理由和男生一起回了学校。
付迦宜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拐进校门,学着程知阙白天的样子把玩斜挎包的皮带纹路,百无聊赖地转了个身,意外瞧见路边多出一辆车。
程知阙倚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吸一口烟,浅淡白雾向上漾开,和夜色融为一体。
显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付迦宜攥着皮带的力道一再收紧,抬腿走向他,“司机没跟着一起来吗?”
程知阙嘴角勾起微弱的弧度,“没。出来办件事,顺路过来接你。”
“那刚刚……”
“刚刚怎么?”
“没什么。”付迦宜轻轻清嗓,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回去吧。”
巴黎街头不如马赛阒然,流金溢彩,车水马龙,自带油画主题的浪漫格调。
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没回来,她已然有些不太适应。
一路寡言,几乎没什么交流,等车快开进文化公馆时,付迦宜说:“我等等要到主院一趟,去见我爸爸。你知道的,他人不太好相处,所以你还是别跟他碰面了,在别院等我就好。”
程知阙淡淡说:“没事,陪你一起。他正好也要见我。”
付迦宜问:“聊我的事吗?”
“我们之间能聊的话题只有你。”
“大概懂了……今晚是你职业生涯的一次中场小结,不仅如此,还牢牢攥着我的命脉。”
“你也可以试着贿赂我,让我在你父亲面前多美言两句。”
听出他话里玩味的意趣,付迦宜试图分析:“其他的不清楚,我只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还是你教我的。”
“能融会贯通,看来掌握得不错。”
主院烛光通明,门前镶嵌两盏景观灯,付晟华没在屋内,独自在院子里赏荷。
蓄满清水的缸中铺四朵天价的文君拂尘,淡堇青色,重瓣花型,是极难养的一品花种。
现如今并非花期,巴黎气候又温潮,不适合养荷,缸内的荷花株株含苞待放,可见养它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付迦宜冷眼瞧着,毫不费力就能联想到当年那株睡火莲,以及被抽干的满池塘的水。
付晟华将水培营养液递给家政人员,用紫檀粉简单净了下手,温声道:“听程老师说,你在那边表现得不错。”
付迦宜轻声回应:“还好……可能马赛养人,心情舒畅会让生活和学习事半功倍。”
“既是如此,我当时的决定倒恰好成全了你。”
“您的决定什么时候错过呢。”
这话隐隐凉柔,付晟华不温不火地睨她一眼,没太多计较,又简单过问两句日常,徐徐开口:“你先回吧,我跟程老师说几句。”
付迦宜没真回去,在院外的白色墙根底下等程知阙,时不时抬头看远处的玻璃亭和圆顶拱门,透过落地窗,瞧见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面色如常,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等到最后耐性尽失,她索性蹲在那儿,捡起地上的鹅卵石,慢慢堆成一摞,用它们来打发时间。
不到半小时,程知阙出了主院,刚好看到她少有的孩子气的一面。
她身上穿一条跟脚踝平齐的丝绒白裙,衣摆碰到地面,沾了灰尘,长发遮住小半张脸,微抿着唇瓣,不难看出心情好坏。
也是在这一刻,无端生了想哄她高兴的心思。
程知阙缓步到她面前,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果汁软糖,搁到鹅卵石子上面。
头顶光影被遮住,付迦宜睫毛颤动两下,什么都没说,将拆掉包装的软糖塞进嘴里,橙子口味在口腔里蔓延,甜而不腻。
好一会,付迦宜扶住墙面,缓慢起身,蹲太久的缘故,双腿早没了知觉,针扎的酥麻感一阵胜过一阵,险些摔倒,及时被他搀住。
隔一道薄薄的裙子面料,程知阙攥住她手臂,没使太多力气,却有十足的禁锢感。
付迦宜有些心悸,理了理思绪,正想出声打破这种飘忽不定的氛围。
程知阙先她一步开口,没由来地浅声评价一句:“晚上在咖啡店门口看到的那人,不太适合你。”
夜风惊扰,付迦宜听见自己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适合我?”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我想听,你就一定会说吗?”
程知阙笑了声,“刚刚还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确定要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跟我讨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