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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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海楼刺杀结束后,用钱封口完祝虞。梁映本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偏偏离开前回头多看了眼。

    清淩的月光,浅浅地映在射进木屏风的箭镞之上,一个不甚显眼的印记就这么晃进了他的眼里。

    那是一道如意云纹。

    一道放在哪里都不奇怪,但甚少会出现在杀人兵刃上的纹样。

    他折了回去,把屏风上的箭镞拔了下来,确认后,又把何亮眉心那只箭镞也削了下来。

    果然和他认识的那道云纹很相似。

    但彼时,梁映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他至少已经六年,不曾见过刻这云纹的主人了。

    重新相遇,她竟是林氏之人。

    “说说看,有多不简单?”

    王二麻子见梁映意思坚定,便压低了声音道。

    “我拿你拓下来的纹样问了,只有一个边关退下来的老兵见过。说八年前,边关曾有一校尉杀良冒功后回京述职,但就在回京的军队中,人莫名其妙死了。说是喝酒无意引火烧身,实则那老兵收敛尸身时,发现是一刀毙命。”

    “而那刀柄之上便刻了如意云纹,老兵说两者之间虽线条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

    听着最后四个字,梁映眉头拧了拧,“什么叫大差不差?”

    王二麻子小声呐呐,“这叫谨慎!你没听懂吗?这可牵涉军中命案啊,六品校尉说杀就杀能是一般人吗?”

    “再查下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话刚说到这,王二麻子冷不防对上梁映直白的眼神,心领神会。

    “非查不可?”

    “嗯,非查不可。”

    王二麻子揉了揉眉心,无奈了半响,掌心向上摊开。

    “谁叫哥哥欠你的呢。把实物给我,我再请他吃顿酒,或许能再套出来点……”

    梁映从包袱里摸出箭镞交了过去,目光在包袱中另一把造型奇特的柳叶刀上停驻许久。

    -

    十二岁的梁映曾觉得万物无趣。

    而其中最为无趣的便是他自己。

    一身布衣游荡在街市之中,往来的同龄孩童们一眼就认出了梁映。霎时间手上玩的那些游戏通通失了滋味,他们闹哄哄地跑到梁映身边,学着大人捂着嘴,声音却不小地嬉笑着。

    “瞧啊,这不是‘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么~我们都躲着点,免得他家婆婆又说我们带坏他~”

    “可哪家金枝玉叶披头散发的,连乞儿都不如~我娘说有回见着他正脸,都能镇宅了~”

    “你怎知,万一和话本一样,藏着一副惊天动地的容貌呢?”

    “二丫喜欢?以后让他娶你呗,给你做夫君~”

    “你夫君!”“你夫君!”

    听着这些话,却掀不起梁映眼底半分波澜。

    在京都市井,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如同肉眼看得见的残疾一般,闲言碎语从不肯消停。大人们言传身教的鄙夷,让小孩学去十成十,演化成最纯粹的恶意。

    有时是石子,有时是拳脚,有时是言语。

    梁映从小就尝了个遍,到如今已经能完全充耳不闻。

    倒不是阿婆教导他要如此。

    正相反,阿婆从来是要他有仇必报,无需忍气吞声。

    可他试过,反手回击过。

    但现实的结果是,阿婆要用一日辛苦赚来的几十文,买药买果子去受伤的人家赔礼。阿婆说不管对错,事情不能闹大。

    她信他不是主动伤人,所以从不曾叫他同往,但也因为他的缺席,赔礼很难被接受,总是要阿婆本就佝偻的脊背更折弯两分。

    梁映偷偷跟去看过,嗓子眼像被塞下一块千斤坠,一直沉到心上。

    他以为他天生不怕疼,却原来,有些事无须有伤口也会难受。

    这世间,争不得,要麻烦阿婆磨破嘴皮和鞋跟。

    又退不得,阿婆见着他的伤口,那些自责自哀更如利箭穿心。

    他什么都不该做,什么也做不了,何其无趣。

    明明活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早就死了。

    穿过街市,他来到城郊一家废旧铺子旁的枯树旁,倚着树根坐下。

    据说这枯树曾吊死过人,所以无人敢近,给了梁映不少清净。

    不算锋利的刀光闪过少年死灰的眼底,左臂的布衣袖子被缓缓拉起,尚且稚嫩的皮肉却盘布了数道细碎的疤痕,从新旧程度而言,每一道相隔的时日像是被精准计算过一样。

    而今日,正是又到了时候。

    鲜红色缓缓流淌到少年的指尖,又滴落在枯木之下。

    少年静静看着,他察觉不到痛意,只有看到这抹鲜红,他好像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而不是一具早已死去,只因生人记挂而被困在人间的行尸走肉。

    “想死?”

    一道声音从上方罩着梁映。

    刺目的阳光让梁映抬头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见纤细的人影晃动着脑袋,对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认真建议道。

    “你这样只会疼,死不了,你要真想得这么来——”

    看不见人,但梁映听出来那是个少女的声音。

    比他还稚嫩三分,却似乎对生死之事,习以为常。

    “但,你为什么要死呢?”

    少女的声音和灼灼烈日全然不同,冷冽得像雪山流下的溪水。

    “你杀过人吗?”

    少女问他,梁映愣了一下,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你放过火吗?”

    梁映继续摇头。

    “那你让谁失望了吗?”

    阿婆一直以他为豪。

    少女嗔了一声。

    “那你有病,我都还活着呢,你死什么?”

    这话骂得梁映一噎。

    头次碰见把自己连着一块骂的人。

    “所以,你杀人放火,还无人疼?那你活着为了?”

    “……”少女身形顿了顿,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

    “怪不得没人和你玩,这嘴跟淬了毒似的,可真难听。”

    “既然生下来,就该活着。而活着,就要活得畅快,做自己想做的,得到自己想要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少女俯下身来,妍丽的眉眼却敌不过她指尖的物什更吸引人。

    ——那是把匕首,成人拿着嫌小,他们这般年纪拿在手中却刚好。

    小巧却不失威胁,在女孩五指间翻飞时灵巧得像是一片竹叶,可停下的瞬间,锋芒却摄人。

    “我自己打的,有两道血槽。平日这样拿在手中并不伤人,若是像这样一转,刀刃才会弹出,这么一寸藏在掌心轻轻一刺,杀是杀不了人,但能流好一阵血,吓也能吓昏几个……”

    耳边的絮絮低语,极具诱惑,可梁映没有伸手。

    “你为何要帮我?”

    “就当是你帮我养花的报酬了。”

    “花?”

    少女脚尖在枯树根旁点了点,就在梁映刺破的伤口下,一簇明黄色的小花开得正好,滴落的鲜红打在它的花叶上,只衬得更加生机勃勃。

    “听说过吧,这树吊死过人,那是我师父。后来我将人收殓在这儿了。他死有冤屈,立不了碑,我怕他孤单,想种花但总养不活。倒是让你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收下吧,以后再来别用血了,我师父托梦,嫌腥臭。”

    女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梁映不及问过她姓名。

    人影一闪,这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就塞到了他手心。

    “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得到的资格。”

    晚风吹散了女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良久,梁映站起身,才注意到原来枯木旁的废旧铺子是个铁铺。

    有名的铁匠都会在自己打造的成品上刻上自己的印记。

    梁映翻了翻匕首,果然在刀柄上找到一枚小小的如意云纹。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么。

    梁映拇指摩挲着纹样,少女的最后一句话似又随着晚风吹了回来。

    他彼时不知这句话会揉进他日后的每一寸光阴里。

    也不知,八年后的他仍然会随身携带这把小刀,无论颠沛流离,也不曾有失。

    -

    梁映算准了时间,在上课钟声响起之前回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