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千秋察觉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的许多旨意,在大臣们眼里总是觉得别出心裁。
比如若有贪官污吏,允许当地百姓,可手捧大诰一齐将其解拿京城治罪。
大臣们觉得朱元璋有时候也挺幽默的。
所以有时对朱元璋某些古怪的旨意或者举动,大家也都习惯了。
可今日的事,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邓千秋乃是武臣,而且年纪又小,这样的人都可以做宗亲的老师?
历朝历代,对于宗亲的教育,都是延聘大儒,亦或者朝廷重臣为师。
区区一个百户,而且这家伙……显然也没有什么学问。
如果说李善长和胡惟庸等人觉得这是意外的话,那么汪广洋和刘基人等,就是想要吐血了。
许多大臣彼此之间,虽不吭声,却都交换眼神。
如果说,大诰里许多不合常情的案例,譬如鼓励民告官以及民保官,亦或者是其他不合理的案例,反正他是皇帝,大家哄着就是了,毕竟总不会真有人斗胆敢去衙里捉官押送京城治罪。
可这事就不一样了,这是下达了旨意之后,皇子们真要跟着邓千秋这个文盲去读书。
这还了得?
当然,这里头的文盲,不是贬低邓千秋,而是这时代读书人的标准,是能通读圣人经典,而不是只会写几个字这样简单的。
“陛下……”御史中丞刘基叹了口气,踱步而出。
其实他不想出来。
可此时,已有许多大臣看向他了,作为江浙大儒,人们对于这位御史中丞寄以了极高的期待。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无数人架在了火堆上,可偏偏,又身不由己。
刘基道:“臣以为……如此是否有欠妥当?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虽有反驳,朱元璋此时态度还算不错,笑吟吟地道:“怎么欠妥呢?”
刘基道:“臣以为……”
朱元璋笑了,却是目光一转,看向邓千秋:“刘卿家说你不配为师,你来回答。”
“啊……”邓千秋没想到朱元璋这样不负责任。
实际上,他和刘基是一样的心情,一个是被百官架着,作为御史中丞,不得不站出来。
而邓千秋呢,则是被朱元璋架着。
此时,刘基居然和邓千秋一样,都看出了对方彼此的无奈。
刘基咳嗽一声,带着几分好意的意味劝道:“邓百户,你还年轻,此时应该辞让,不能接受如此重担。”
邓千秋尴尬道:“我也想辞让,可陛下属意我,非我莫属,我若是辞让,就是不忠,只好勉为其难了。”
百官们一个个猴急,心里为刘基擂鼓助威,心里仿佛都在说:放点狠话啊,刘中丞,伱怎么这样软绵无力!
朱元璋则斜眼看邓千秋,颇有鼓励之意。
刘基心里已知道,不放一点狠话,实在没办法跟百官交代了,便道:“邓百户此言差矣,臣子的忠诚,在于能够襄助陛下,为陛下分忧,而不是完全顺从。这古来的许多奸臣贼子,岂不是处处逢迎,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这一下子,百官们的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心说:这句话比较重了,有点感觉了。
朱元璋则瞪着邓千秋,脸上笑吟吟的样子,仿佛在说,你要做朕儿子的恩师,总要拿出点本事来,给朕狠狠地教训教训这刘伯温。
邓千秋瞥了一眼同样无奈的刘基,叹道:“敢问刘公,你儿子读的什么书,拜入谁的门下?”
刘基微笑,温和悦耳地道:“犬子现在治的乃是《春秋》,拜入的是章溢的门下。”
邓千秋状似随意地道:“这章溢一定有很大的学问吧,是刘公为令郎选的老师吗?”
刘基颔首。
邓千秋又道:“那么令郎接受了没有?”
刘基道:“他甘之如饴。”
邓千秋一摊手,理所当然地道:“这不就得了,刘公给自己儿子选择恩师,而令郎接受刘公的选择。现在陛下也为皇子们选择自己的老师,皇子们孝顺,愿意接受,这是他们的孝道。外人又来说三道四做什么?难道这是要阻止臣子尽忠,儿子尽孝吗?”
“……”
刘基沉默。
然后他哂笑:“噢,你说的也有道理,尽忠和尽孝,这符合圣人之道,老夫确实不该赘言。”
他抛下这句话,便不做声了。
留下百官尽都无语,却显然许多人满脸僵硬,大写一个憋。
朱元璋一双虎目略过赞赏,觉得自己果然好眼光,顿时眉飞色舞地道:“看来刘卿已是心悦诚服了。既如此,那么……此事就这样定了。”
朱元璋当即道:“诸卿各回有司吧。”
……
那朱棡泱泱地偷偷到了邓千秋的一侧,低声道:“千秋,你这样厉害,连刘基都不如你。”
邓千秋低声道:“当众的时候,要叫恩师。这刘中丞让着我呢,他只是尽一尽自己御史中丞的职责,你真以为他说不过我?”
朱棡于是拉下脸来,郁郁不乐。
“对啦,我们还是好兄弟吗?”邓千秋低声和朱棡窃窃私语。
朱棡忙小鸡啄米的点头:“是,是。”
邓千秋又道:“到时,得请你帮个小忙。”
朱棡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道:“我这人讲义气的,千秋,你放心便是了。”
邓千秋叹口气道:“以后还是叫恩师吧。我倒没什么,只是怕别人骂你不懂得尊师重道。”
朱棡猛然一瞪眼,几乎要暴跳如雷,道:“邓千秋……恩师……你卸磨杀驴……”
……
朱元璋的这个任命,让邓千秋觉得压力很大。
陛下的这几个儿子,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的,哪一个都不是善茬,教的好了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却怎么说?
要知道,多少人对此看不顺眼呢。
邓千秋心事重重地回了百户所,心知这职责是躲不掉了,于是细细思量,大致定下了一个学习的计划。
到了次日,这朱棡、朱棣、朱橚竟都来了百户所。
这一次见面,大家都有些尴尬。
邓千秋端坐,三人呢……极勉强和不情愿地行了个礼。
邓千秋回礼:“三位殿下,实在抱歉的很,只是圣命难违,既然陛下择我教导三位殿下读书,那么……我们就读书吧。这里呢,有一篇文章,你们这两日,什么都不干,先将它背得滚瓜烂熟。”
朱棡道:“什么东西,我来瞧瞧。”
他接过了文章,而后又分发给朱棣和朱橚。
朱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显得很不情愿。
而朱橚则显得老实很多,不过却是心不在焉,这朱橚低头一看,却皱眉:“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师长前,声要低……师长立,幼勿坐。师长坐,命乃坐……待恩师,如至亲……”
朱橚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
他歪头,开始思考。
邓千秋道:“嗯?你看来有什么疑惑?”
“恩师,我分明听人说,你对儒学一窍不通,擅长杂学,可这篇弟子规,却都是仁义孝悌,还有圣人训的字眼……”
邓千秋微笑道:“则叫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而改之。任何学问,都有它好的一面。我从圣人之道里,也吸取了一些精华,所以你们对此更该珍惜。这东西,它弥足珍贵,你们不但要能倒背如流,还要时时牢记于心。”
朱橚咋舌,显得不满意。
朱棣只是冷笑。
朱棡这时大呼道:“这什么混账东西,我偏不学,我乃皇子,谁能奈何得了我,哼!”
邓千秋立即勃然大怒:“朱棡,我忍你很久啦,我现在既为你师,你却在此目无尊长,一点没有将我放在眼里。看来,今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一瞧,你还要执迷不悟!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朱棡叉手:“你来,你有本事,将我吊起来打。”
然后……
朱棣和朱橚二人,呆若木鸡一般,看到朱棡被吊到了房梁上。
他来真的?
二人四目相对,虽然他们怀疑,这可能只是演戏……不过,等到邓千秋挥鞭,当真抽在朱棡的身上,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时,这朱棣和朱橚二人,不由得为之心头一震。
“你服不服?”邓千秋如怒目金刚,口里大喝。
“服……也不服……嗷嗷嗷……”
……
朱棡被放了下来,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开始撑着脑袋陷入沉思。
邓千秋冷着脸道:“背书。”
朱棣露出怒容,不过却还是乖乖地开始背弟子规。
朱橚就显得比较主动了,已开始高声朗诵起来。
邓千秋则带着朱棡到隔壁的值房去治伤,一面给他搽药,一面道:“哎呀,没想到我下手这样重。”
“无妨,我已被打习惯了。”朱棡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委屈道:“就是第一次被你打,心有些疼。”
邓千秋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朱棡几乎要叫出来:“咋为我好。”
“那朱棣和朱橚是不是你的至亲兄弟?他们桀骜不驯,现在镇住了他们,这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们有好处,就是对你有好处,你是他们的兄长嘛。”
朱棡沉默,继续趴着,养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