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牵着谢辛辛出去,走了没几步,手上就被挣脱了。
“这么多人。”她低下眼睛,“这么多人看着呢。”
陆清和往前看了一眼,果然,跟着一道来的禁军都拿眼睛往这边瞟着,察觉到指挥使的视线,又都装作目不斜视、正义凛然的样子。
“方才唬人不是挺英勇的嘛。”难得她也有局促的时候,陆清和忍不住多玩笑了几句,“如今我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手下的人早晚也是要认识你的。”
“……说浑话。”她小声抵抗。
“我是说真的。”陆清和眨了眨眼睛,“此次出城,和赵都云必有一战,若我凯旋,你家仇也得报了。届时不若搬到云京来,带着你的玉春楼一起。我这些日子,四处盘了不少酒楼和铺面,全是你的名字……你来云京,仍然开一家玉春楼,做谢小掌柜,好不好?”
这等大礼,让人太过震惊,以至于谢辛辛都没顾得上害羞。可她更惊讶于向来谨言慎行的人竟然会在此时设想凯旋归来的场面,忙打断他,“临行之前怎么说这些?这种关头,话决不可说得太圆满,这样不吉利。”
说完她一愣,隐隐反应过来。
果然听见陆清和轻轻苦笑:“若不给自己这样的期待,未免太灰心丧气了些。”
“何出此言?”谢辛辛不解,“你打赵都云,打不过么?”
哪怕他再钻研过兵书,也没有从军的经历,陆清和的信心,几乎全来自己于破釜沉舟。
他几乎就想接一声“打不过”,但脑中闪回,很快想到了上一次说这三个字,是在莲州的溪谷。
他说了“打不过”后,阴差阳错,就将宣王府遣来的黑衣暗卫打退了。
遂不自觉带上了笑意,“你是我的福星,有你坐镇云京,应是能给我带来赢面的。”
他想到了什么,又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我回来时,北瑛王府不知还在不在。若是……罢了,不说这些。”
紧接着碎碎地嘱托了许多琐事,“我该走了……给你在城南的宣和街租了小院子,钥匙藏在门口桂花树下的坛子底。院子和我们在邺州住的很像……若得空,我会写信的。你再回信,可不许那样冷漠了。”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其实听得不很真切,总还在想着,什么叫北瑛王府不知还在不在……
谢辛辛皱着眉,不知他为何会有这种担忧。
陆景明少年成名,北瑛王在东洋一带作战,如今陆清和更是一跃成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再加上赵都云已见不臣之心,任谁来看,北瑛王府在皇帝的眼里,正是一人之下、炙手可热的时候。
谁还能牵动北瑛王府呢?除非,皇帝……
只顾着不安了,以至于她尚未来得及投入到离别之中,走神思考着。
见她拧眉出神,一点儿不搭理自己,陆清和也不恼。临行前,看她如何都是觉得可爱的。她愿意沉思,岂不是她把他陆家的事情也放在了心上?
谢辛辛额间忽然落下轻柔温热的触感。
惊愕抬眼时,陆清和早已翻身上马,笑着朝她作别。
战马就要驾出城门,威风凛凛的少年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心头的姑娘,见谢辛辛在人群中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
陆清和微怔一瞬,既而狭长的眉目上盈起笑意。马匹也轻快,带着人影一瞬消失在了巍然的城门之后。
“我答应你。”
她这么允了。
来云京开一家玉春楼……听着不难。所以陆指挥使,定要凯旋而归啊。
按计划,禁军应该在距离云京的山脚处安营。京城之外,本有南北兵营列峙相望,因而陆清和所带兵马没有想象的多。他也只消带出几千骑,与城外南禁军汇合即可。
只待赵都云率军一至,双方人马或先谈判,自然这谈判多半是谈不成的,那么这个位置进可前攻,退也可傍山而守。
只是携军出行不似孤身策马,哪怕是不远的距离,也要行军几日才能安定。想来这几天是不会有信了。
抬头看天,才发现今日浓云滚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清和走了,自己在云京城中,忽然有种孑然一身的孤独。也不知莲州的各位如何了,茗琅是聪明的,安置刘宛应该不成问题。边青昙与马南春……
事已至此,先去院子里整理一下,给茗琅去一封信吧。至于回信,就让她寄到殿前司去,以免自己的去信被赵都云的人拦截。导致行踪泄露,谁知道此刻赵都云会不会抽出工夫来料理自己?这人疯成这样,做什么都有可能。
她慢慢地走在路上,纷繁的思绪从她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穿过,有些回忆的麟角凑在一起,她不免有些发冷。
告别之时在脑中闪过的猜想,让她觉得很是可怖。世人眼中一心求道的皇帝,是真的无心政事么?
北瑛王府手中军功之显赫,使之能够成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氏族。可皇帝登基不过几年,若陆清和的担忧成真,实在像极了话本中演的飞鸟尽、良弓藏。
难道皇帝曾经表现的一心求道,只是帝位未固之前的隐忍不发?就现状而言,曾经二分天下的宣王府与北瑛王府二虎相争……
再想皇帝未有退位之意,却一直任由太子与大皇子各自结党发展,听之任之,也隐有奇怪之处。结合起来一想,倒像是刻意为之了。
这……
即便无风,她身上也骤然起了细密冷汗。
她一个市井之身,从无机会得见天颜,自然对高高在上的天子毫无认知。
可如今想来,继天立极之者,怎么可能是昏庸之辈?其用心之深沉,布局之深远,单单是窥得片羽,也令人望而生畏。
心里紧张,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独处时分,使她猛然如开窍一般,收不回思绪——
据陆清和所言,赵都云要反的消息,他早就有机会禀圣,可皇帝不仅没有选择未雨绸缪,却将他禁足在北瑛王府中,摆明了不愿将事情闹大。为什么?是皇帝太过自信以至自负,果真不把赵都云当回事吗?还是说,一切已在他的布局之中……
在这看似千钧一发之际,赵都云逼近云京,皇帝才悠悠出手,而这一手,状若应对仓促,却将陆家包括王爷在内的三位男丁被举重若轻地分离三地。
陆清和说北瑛王府前途未卜,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这么想着,有些浑浑噩噩,不觉已经走到了宣和街,一眼就能望见门口栽了桂花树的小院子。泥土潮湿,看着很新,似乎是新种下的。树脚有酒坛,大约是酒楼售酒的噱头,坛子上贴着工笔写了“岁岁年年”的小纸。
她这才回神,会心一笑。玉春楼也常做这种事,外售的酒坛上写点吉祥话,有了好寓意,卖的更好一些。
伸手拿起那坛子,很轻,是空的。启封之后,果然从坛底摸到小小的锁匙。
将要开门,身后却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一双隐匿的眼睛一直观察着自己。
莫非是赵都云的人?
她下意识回头,行人皆匆匆,没有可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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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即便如此,她还是一进院子就飞速给大门上了锁。
经历这么多之后,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院屋的布局果然和邺州住过的房子很像,单进的小院简朴整洁,一个主屋配两间厢房,院中茶桌盆景,一草一木,皆和邺州院子全无二致。
“倒也不必在这种地方这么严谨……”她摇头笑了。
望着熟悉之景,眼中却酸涩起来,心中顿感无边寂寥。明明这人已经远行,在这间小院,却仿佛处处都在似的。
狐狸蹿离兽穴,留下的浮毛也勾人心魄,实在可恶。
才要找笔墨写信,却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门口的桂树枝丫受重而生的裂痕。
紧接有极轻的落地声音。
她一顿,首先想到是赵都云派来的暗探。又觉得山高水远,自己才搬入此处,赵都云那边的消息未必有这么快。
紧接着想到的是陆景明。
陆清和同她说过这个兄长不可轻信——
而且是个翻墙老手。
谢辛辛拔下头上的簪子,慢慢地朝门口探去。
猛然“笃笃”两声,有人叩门。
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未敢出声。
“笃笃”,又是两声急切地叩门。
谢辛辛踟蹰着问:“谁?”
“谢小掌柜,是我。”
她一听便知,讶然道:“阿凤?”
大门打开,果然是阿凤站在门外。果然是主人升职,阿凤穿着也贵气利落许多,一身素色绸衣,身肩挺拔,竟有小公子气。
阿凤手上是他才折的一段长长的桂枝,当作木剑一般,被他别在腰后,“那个,我眼馋这根树枝很久了,只是公子在京时不许我砍断它……谢小掌柜,你不介意吧?”
她一愣:“陆清和出军没有带着你?那谁来护他?”
这人明明没什么功夫傍身,近来瞧着又愈发病弱了。
阿凤坦率道:“公子命我来护你安全,我听公子的。”
她顿时失语:“陆清和怎么这样不知轻重……”
阿凤道:“不止如此。”
一只玉佩挂在他手间,“公子留下了他的佩。公子说你若有需要,京中殿前司的人也可供你驱使。殿前司文书办事的地方要比禁军容易相处的多,我已打通司中各处,你若有差遣,阿凤会待你传达。”
“我哪里用得上……”
说到一半,谢辛辛忽然改口,“不,我用得上。多谢你了。”
她忽然下了决定。
她要助他。
要助他,就是与天子争智谋。谢辛辛不知这是否是蚍蜉撼树,可她不能让谢府之事,在北瑛王府重演。
至少,不能在她毫无作为的情况下,在她的眼前重演。更何况,倘若皇帝真要鸟尽弓藏,焉知前去讨伐云顺郡王的陆清和,最后不会成为一把被藏的良弓?
她想了想,“阿凤,我能进殿前司狱吗?我想见一见徐明庚。”
阿凤称自然可以。
那么陆清和留下的这个佩,她需要好好利用了。
当今圣上已经设好一个缜密的局,要像在蜘蛛网中挣扎求生,实在太难。
单把这个蜘蛛网被捅一个窟窿,蜘蛛只要照原样,将网修补即可。
但如果在破损的蛛网中,放进第二个蜘蛛呢?
谢辛辛点点头,又问:
“据我所知,殿前司和司狱,似乎设在皇宫附近吧?如果我要太子出宫来见我,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