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时容与将灵力炼化完, 从修炼状态退出来,周身的灵力如同精灵在他身边盘旋,将他清冷的面容照的透亮, 像一尊玉刻的雕像,明明没什么神情,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就该是这般模样,不悲不喜, 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时容与收了灵力, 睁眼看向外面的院子, 眼清, 目明。
重回化神期, 灵府中满是充沛灵力的感觉, 竟恍如隔世。
院子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让时容与恍惚了一瞬, 差点以为还在绛雪峰上。
雪簌簌然落下, 将院子里又铺上了一层落雪,寒意却无法再侵蚀时容与半分。
他从床榻上站起来, 赤足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只一瞬间,脑海中却清晰的映出了一段令他难以启齿的惩罚。
他犹豫了一下, 穿上了旁边的鞋子,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他记得, 魔界是不下雪的, 院子里的那层雪, 是梁郁五年前为了折磨他,特地用魔气施的阵法, 后来是怕他想绛雪峰,便一直留着了。
但魔界从未下过雪,现在却下了起来。
时容与似乎想到什么,走到了寝宫门口,推开了那扇门。
他似乎从未推开过寝宫的大门,之前一直被锁链困在床上,又因为醒的时间不多,一醒来梁郁便在他旁边,把他看得很紧,他没有机会也没法走出这门。
但如今,梁郁遵守约定,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没了束缚身上好似轻了很多,再没有东西扯着他,神识也逐渐和这具身体融合,养的还算不错,他迎接着门外的光亮,日光倾洒在他身上,那是久违的,自由的气息。
时容与走到回廊里,在长廊中伸手,素白的掌心落下点点雪花,他虚虚一握,收了回来,抬头就看见周围的魔气在隐隐颤抖。
“怀瑾仙尊……梁师兄把你的锁链解开了?!”韶华不知从哪里滑了过来,看见时容与出来,有些诧异。
时容与转头看他,浅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韶华连忙道:“噢,华雪圣君来了,梁师兄和圣君对上,我来找您,带您出去。”
时容与轻轻挑眉:“石仪师兄呢?”
韶华:“我师尊在救魔宫大牢里被关着的仙门弟子,我原本也在一起救的,师尊让我先带您走。”
时容与轻笑了一声,方石仪不会不知道,这是梁郁设的局,但他还是趁乱想要放走那些被抓的仙门弟子,哪怕他知道,木清霜不能拿梁郁怎么样,但最终梁郁知道他放走了仙门弟子,他却会有惨烈的下场。
他这位师兄,才是真正心怀天下苍生啊。
时容与淡淡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等……华雪圣君。”
“不好了不好了!掌门师兄跑出去了!”方石仪也突然跑了过来,看见时容与,着急忙慌道。
时容与自从上次在寝宫和晏诲一别,没再去看过晏诲,也并不刻意打听晏诲的现状,方石仪乍然提起,时容与才顺嘴问:“晏诲如何?”
方石仪叹了一声:“很不好,魔气入体,将他的经脉尽数毁坏,灵府也冲碎了,神识也被梦魔折腾得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简而言之,不止成了个废人,还快成为一个疯子了。”
时容与闻言,垂了一下眼眸,随即道:“走吧,去看看。”
魔宫之外。
魔宫之外有一道结界,由梁郁的魔气组成一道屏障,若有人要硬闯魔界,须得先破了那道结界。
而此刻,那道结界变得有些薄弱,魔气在震动,遭受着巨大的灵力威压。
木清霜手持醉月剑,剑身有纯粹的灵力流转,霜雪落在剑身上,剑冷,灵寒。
木清霜仿佛是霜雪的化身,他所到之处,皆有风雪,雪落漫天,皆是木清霜灵力化就。
他一剑劈向结界,万千风雪旋转着朝结界撞去,梁郁隔着结界同木清霜对上,魔界的魔气尽数朝这里涌了过来,在对上霜雪的同时,两边都在颤栗。
晏诲就是在这个时候跑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天边白得好似飞舞的雪精灵一般的人,他也不知此刻是清醒,还是犹在梦中,但他知道,木清霜不该出现在这里:“师尊,我不是叫你离开吗?你为什么要来?”
木清霜听不到他的话,只尽力和梁郁拼着灵力,但见到他的身影,眉心轻轻蹙了起来,他一眼就能看出,晏诲此刻的状态,修为尽毁,神识破碎,曾经的天之骄子,万总之首的掌门人,如今却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浑浑噩噩,分外狼狈。
他心底一痛,当时不该答应晏诲,让他去保蓬莱岛,也不该信什么聂淮归,让晏诲孤身犯险。
时容与……早就想起了一切,不会再信晏诲了。
这世间的人不懂时容与,可他懂,时容与冷心冷情,虽然不能用睚眦必报去形容他,但也绝称不上温顺良善,他不该赌。
但木清霜还是分了神,他怕梁郁对晏诲出手,他一定救不及。
梁郁却根本没有对晏诲出手的打算,一个废人,已经轮不到他分心去处理他了,故而他抓住了木清霜的分神,魔气瞬间朝着霜雪涌了过去,破开层层屏障。
晏诲眼睁睁看着天边的那抹霜雪落了点点梅花,雪色与绽放的红梅好似一副极美的景致,却刺痛了他的双眸。
木清霜白发散落,鲜血顺着嘴角滴落,那奔涌而来的魔气被他挥散,却也在同时伤到了他,醉月剑半撑在地上,他望向晏诲,安抚般投去一个目光,下一秒,梁郁已至身前。
木清霜瞳孔一缩,到了他们如今这个境界,每一次的交手都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不拼尽全力,便是你死我活。
他飞身而起,再度同魔气撞上。
纯粹的灵力与浓郁的魔气碰撞着,擦出火花,四溅的灵力与魔气早已不知落到哪里,是否伤到其他仙门弟子或是魔族,两人身形犹如鬼魅,快到寻常人根本看不到。
再能看清时,两人都早已不再原地,但木清霜唇角的鲜血似乎更多,长发散落,垂在身后,竟有好几缕落下,他略显狼狈,落了下风,明明对方同样神识破碎,魔气溢散着,可偏偏攻势凌厉,丝毫没有重伤的模样。
莫非这副样子,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为了让世人放下对他的戒心,又或者轻看他一成。
终究还是又中了计——虽然木清霜也并未轻看他。
木清霜冷冽的眸光朝不远处的晏诲投了过去,不论如何,他今日也要带晏诲离开。
木清霜正要再和梁郁对上,手中醉月剑一紧,眸光却瞥见了三道身影,其中一人白袍胜雪,墨发摇曳,清冷冷似天边月,慈悲相如九天神。
梁郁同时也看到了时容与,暗道不好,连忙闪身要过去:“容容,快回去!”
但木清霜离时容与更近,一个闪身便到了时容与身侧,将方石仪师徒朝梁郁甩了过去,还将对方拦了拦。
他扣住时容与的手腕,直接按在命门处,灵力流转,将他命门锁住:“我不欲杀你,你莫要乱动。”
时容与听着木清霜的话,轻轻的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多的是嘲弄:“师尊,晏诲是你的徒弟,我难道不是吗?”
木清霜垂了垂眸,道:“你和他,不一样。”
时容与点头:“是啊,我和他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木清霜没有理会时容与的失落,只道:“助我带晏诲离开,为师不会杀你。”
时容与笑了笑,道:“好啊。”
木清霜见他爽快同意,眸光顿了顿,随即移到晏诲身侧,拉着两个人,望向不远处的梁郁。
梁郁将方石仪和韶华接住,看着木清霜,杀意涌现,比方才更甚,但他仍旧让出了路,替木清霜打开了魔界结界,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若是时容与有一丝一毫的不适,他都会立刻杀了木清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木清霜左手牵着晏诲,右手扣在时容与的腕间,踏上醉月剑,飞身而起,若惊鸿掠影,飞速离开了魔界。
半道上,时容与看着醉月剑的方向,问:“我们这是去哪?”
那既不是去仙门的方向,也不是去蓬莱的方向。
木清霜声音微顿:“沧海。”
时容与垂了垂眸,又笑了起来:“师尊还不忘和聂淮归的交易啊。”
这“师尊”二字,如今听起来,倒像是讽刺。
木清霜摇了摇头:“至少有一件事,晏诲没有骗你,他是真的不想杀你,否则也不会留你到今日。”
时容与哑然失笑:“师尊,你错了,他对我早就动了杀意,将我推给暴怒之下的梁郁,他不仅要我死,还要我被活活折磨而死,其实我至今也不明白,你们究竟为何恨我。”
木清霜又道:“那并非是晏诲要杀你,我们从未恨你,只是忌惮而已,这一切,不过是聂淮归的计划。”
时容与冷冷道:“你们同意和他合作,难道不是想要杀我了吗?这一切都能推给聂淮归了?”
有时候梁郁说的也很对,妄虚宗上,多的是虚伪的人。
木清霜只能轻轻摇头,他本就不是喜欢辩解的人,时容与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再辩解,只带着人朝沧海而去。
梁郁和方石仪师徒就跟在他们身后,但对木清霜来说,已然无所谓,他只要晏诲,既然已经将晏诲救出来,剩下的,他只需要将时容与带到沧海便是了。
沧海不知为何,此刻变了一副模样,海水竟与天翻转了过来,那黑色的还朝着天空倒流,竟与九重天相衔接,银色与赤色两条蛟龙盘旋在水柱旁边,雷声阵阵,银光劈碎长空,天昏地暗间,唯有一道金色的光,格外夺目。
那是早已圆寂,却飞升成神佛的菩提老祖,聂淮归。
第 72 章
黑浪如擎天一柱, 打碎了天空,将九天与沧海相连,一时不知是从九重天倾泻而下的海水, 还是沧海倒流要破开那九重天。
黑暗将此处笼罩,甚至朝着神州大地缓缓蔓延开去,很快,所有的碧海青天都将和这里一样,天水相接, 黑暗笼罩。
双龙盘旋着, 口中吐出更多的海水, 朝着九重天涌去, 而九重天与海水的中间, 还隔着一道金光。
梵文在金光中浮现, 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海水冲击着那到金色的法阵, 阵阵灵力如同无形的海浪铺开。
一旁的聂淮归身披金色袈裟, 梵文覆身,盘腿而坐, 有莲花将他周身托了起来, 让他浮于半空,他闭着双眸, 口中念着佛语, 灵力不断地朝着法阵输送, 抵挡着海水的冲击。
时容与收回了落在聂淮归身上的目光, 淡淡的望向木清霜:“华雪圣君还真是一个守诺之人。”
木清霜扶着晏诲, 一手输送灵力替对方稳住神魂,一边淡声道:“你的机缘在此, 怀瑾,聂淮归曾答应我,会助你飞升。”
时容与闻言,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我何时说过我要飞升?我飞升需要靠聂淮归吗?师尊,你们和聂淮归做交易的时候,想的可不是要让我飞升,不过是最后聂淮归的一盘大棋,需要我飞升,所以在这里冠冕堂皇,好让我对你们心怀愧疚吗?”
木清霜没再说话,大概是知道时容与说的,皆是事实,无从辩解。
梵音响彻整个沧海,蛟龙击不碎那道结界,岚烛怒吼了一声,朝着聂淮归冲去。
时容与眼尖的发现,岚烛身上封印他的梵纹不知何时消失了。
灵力尽数回到蛟龙体内,上古凶兽的力量,足以撼动天地,他一爪子蓄着灵力,朝着渺小的金光拍下,但聂淮归连眼都没睁,一心二用,一边维持着阵法,一边闪身躲开蛟龙的怒火。
那一掌拍入海中,激起沧海千层巨浪。
时容与就站在海边,刚要运起灵力抬手去挡,一道魔气率先飞了过来,筑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身后,惊涛骇浪也穿不透那魔气结界,时容与站在原地,海水沾不到他分毫。
浪潮褪去,魔气散开,梁郁站在时容与身前,担忧的问:“容容,可有受伤?”
他伸手要去触碰时容与,却被对方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梁郁一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能讪讪收回,再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冰冷的双眸,那眼瞳中甚至没有他,唯有眼前的殊死相搏。
梁郁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只能往旁边走了一步,不挡着时容与看蛟龙与聂淮归之间的争斗。
聂淮归像是在戏弄岚烛似的,不管岚烛怎么扑他,聂淮归都会先他一步闪身离开原地,再出现在不远处。
岚烛越看他越来气,恨得牙痒痒,他便非要拍碎那个人,那个……闭目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凝聚结界,连正眼都不瞧他的人!
岚烛再度抬起爪子,一掌拍了过去,龙尾也顺势扫了过去,但这一次,他砸中了。
岚烛有些震惊地看着聂淮归,那人身上的袈裟被他的爪子划破,托身的莲花只剩花瓣从半空中落下,聂淮归直直坠了下去,砸进了沧海。
岚烛抬头朝岚雪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银色蛟龙化为人形,漂浮在半空中,海水与九重天之间的那道金光结界已然被击成粉碎,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通往九重天的大门,而是含着九天惊雷的雷云,密密麻麻的黑云漂浮在空中,紫色的电光如银龙在云层中穿梭,似乎下一秒,惊雷便会降下,将神州大地击个粉碎。
在场的人没人见过这样密布的雷云,雷云中所蕴含的强大灵力,是那日在妄虚宗上用的九天惊雷符也难以企及的力量。
梁郁有些凝重地望着上空的雷云,似乎意识到什么,朝身侧的人望了过去,下一秒,他瞳孔剧缩。
时容与的周身正散着白色的光亮,那光芒能与皎月争辉,萦绕在他的周身,将他的整张脸都沉得别样柔和,那冷冽淡漠的神色仿佛都被淡化了,周遭的狂风带着异样的危险,刮在人身上,格外的疼,可那风对时容与分外柔和,只是吹动了他的衣袍,他站在海岸边,迎风而立,周身淡淡的光衬得他如同神明。
他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又好似马上要展翅高飞的鹤,白袍犹如他的翅膀,只待乘风飞上那九重天。
是去路,还是归途?
那人从来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对世间的一切,并不执着,人也好,物也罢,哪怕是他自己本身。
梁郁望着时容与,明明两个人只隔着一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千万重山,他分明触手可及,只需要抬手就能碰到对方,可手上仿佛压了千斤重,让他抬不起来,也拉不住眼前的人。
其实他也没想过拉住对方,时容与本就是谪仙,九重天许是他的归处,如今该回去了。
凡世太苦,不如早日归去。
时容与感觉到灵府中的灵力仿佛蓄满的水池,又有更多的灵力注入其中,将其中的灵力都溢了出来,溢出灵府,越来越多的灵力如同汪洋,但似乎于他并无什么害处,那些灵力用他体内涌出,又化作点点星光涌向他的眉心,仿佛在绘着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雷云涌动,九天惊雷自云端降落,砸向了时容与,梁郁猛的抬眸,周身的魔气尽数汇于时容与头顶,似要替他挡这能摧山填海的雷劫。
时容与眉心微蹙,冷声道:“找死吗?!”
他瞥了梁郁一眼,抬手将人推远了,魔气在顷刻间挥散,梁郁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容与自己迎上那一片惊心动魄的雷云。
第一道惊雷被时容与躲开,砸在海岸边,也不知渗透了地底多深,巨大的裂缝就这么在地面上蔓延,那土地仿佛一面镜子,脆升升碎裂开来。
韶华看着,吞了吞口水。
这雷劫也太可怕了。
前所未见。
方石仪也是紧紧盯着时容与的身影,那抹雪色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黑云压了下来,道道惊雷都朝着时容与逼近,时容与神色淡漠,手中青玉扇一展,竟再度凝出了灵力,只是仔细看便知,那不是青玉扇原有的灵力,而是时容与将自身灵力注入其中,淡青色的灵力在扇面上流转,似乎比之前更为强大。
惊雷已至,时容与挥扇作剑,竟当真将惊雷挡在了头顶,雪色与青色交织着,穿梭在惊雷之中,那速度肉眼难以分辨,甚至是方石仪,也快看不清了。
也不知这场雷劫持续了多久,那一道道瞬间能将人劈成齑粉的惊雷接连落下,梁郁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雪色的身影上,不曾移开半分。
忽然间,梁郁敏锐地察觉到,沧海底下有什么在涌动,像是要破出来。
他看了一眼还在专心对抗雷劫的时容与,一个闪身,对上了正好破出水面的那道金光。
梵音阵阵,梁郁的魔气好似被烫了一下,竟冒起了烟。
聂淮归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禅,金光大盛:“魔头,魔气溢散,神识破碎,你如何拦我?”
梁郁冷笑了一声,浓郁的魔气仍旧缠在他周身,竟要将那些金光尽数笼罩在里面:“你想动他,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聂淮归看了他一瞬,淡淡道:“这有何难?”
一个本就伤重快死了的魔头,于他而言,半点威胁也没有。
他再度念起佛语,金色法阵笼罩在梁郁的头顶上方,魔气被金光照耀着,好似恶鬼在阳光底下,无所遁形,只在刹那间就会灰飞烟灭。
梁郁神色凝重,神识叫嚣着前所未有的疼痛,周身的魔气都在金光下溃败。
菩提老祖,早已成了神佛,那九重天上唯一尚存的佛,世间所有的恶在他面前不过蝼蚁,心念一动便能使其灰飞烟灭,梁郁也不例外。
只一个错身,聂淮归便越过他,要朝着时容与而去。
只是下一秒,聂淮归整个人都被什么拖住了一般,难以再往前半分。
他回头一看,双腿被魔气死死缠住,即便那些魔气碰到他,就会尖叫着化为灰烬,但源源不断的魔气从梁郁体内涌出,争先恐后的缠住他。
聂淮归垂眸望着梁郁,那眼神中似带了一丝怜悯,他抬手,袈裟从身上滑落,转瞬又成了一到结界,朝着梁郁落下。
梁郁眸光一动,闪身欲躲开,却来不及了,他的魔气被对方死死拽住,他没法第一时间抽身,金色的圈套在了他的身上,那法阵禁锢着他,身上被金色的光扫过,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被烤焦了似的。
聂淮归“阿弥陀佛”念了一身,一掌将他推回了海岸边,转身再度朝时容与而去。
近了,就差一点他便能碰到时容与的衣角,下一刻,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他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望,那画面足够令他震撼。
梁郁红着眼站在海岸边,魔气仿佛火焰在他周身燃烧着,他像是一头猛兽,直直盯着聂淮归,这么远的距离,聂淮归却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危险的气息,以及强大的压迫感笼罩在他身上。
金色的法阵已然被摧毁,那件袈裟被撕成了碎片,从半空中散落,他的本命法器,就这样碎了。
聂淮归愣了一刻,身形一动,又朝着梁郁压了过去,手中两道金光夹杂着梵文,再一次要烧毁梁郁的魔气,连同他的神识。
“你不是要找我吗?去哪啊?”
身后,响起那道清冷如雪的声音,却又在刹那,好似寒冰冻结了聂淮归的体内鲜血。
第 73 章
聂淮归回头的瞬间便打出了一掌, 正好同时容与对上,两人都退开了一步,聂淮归看着他, 双手合十,道:“还差最后一步。”
时容与笑了起来,灵力汇聚在他的眉心,眉心显出一枚银色神纹,他已然飞升, 何来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 恐怕还是聂淮归的计算。
他身形一闪, 出现在了聂淮归的身后, 灵力随着他心念而动:“其实我有一件事, 百思不得其解,想向菩提老祖请教一下。”
聂淮归敛了思绪, 望向时容与, 专心应对着对方那致命的杀招,面上却平静无波:“你想问什么?”
时容与:“我那时候被抹掉了全部的记忆, 你跑到我的识海, 是如何灌输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的?”
闻言,聂淮归悠悠叹息了一声:“怀瑾, 你如今已经飞升, 更能感受这世间万物, 可能察觉到, 这世间并非这一处?世界之外的世界, 你可探寻过?”
时容与如今的灵力,足够他感受到周围的所有曾经察觉不到的东西, 他见天是天,却又不是天,那一望无垠的天空之外,除了九重天,隐隐还藏着其他什么。
“那些,是你的记忆?可为什么记忆中,却是我的模样?”
聂淮归淡淡摇头:“那就是你的记忆,梦魔编织梦境,我此法与他异曲同工,但我用我的所见所闻,给你编织了一个梦境,在你的识海里,带你见识外面的世界,那些平行的时空,你身处其中,你的反应,你的处理,那都是你。”
时容与懂了,难怪那些记忆不会引起他丝毫的怀疑,因为那就是他身处那样的境地,最真实的反应,聂淮归带他提前见识了那些平行世界,那本该是飞升之后才能知道的,天外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淮归轻笑了一声:“确有私心。”
时容与冷淡的眼眸扫向他:“下如此大的一盘棋,步步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与我师……华雪圣君与晏诲合作,在我体内充当系统,利用我师徒反目,最后却跑来助我飞升?聂淮归,你究竟想要什么?”
聂淮归一个闪身,与时容与拉开距离,他双手何时,远远望去,慈眉善目,即便袈裟被毁,淡淡的金光洒在他身上,确如那金尊玉像,慈悲望众生。
他忽的望向九重天的方向,遥遥道:“时容与已历经世间八苦,我佛慈悲,如今他涅槃重生得以飞升,恳求天道,赐他神佛之位,接管长明宫,此后人间香火,供奉绵延,阿弥陀佛。”
时容与猛的望向他,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看不懂聂淮归。
聂淮归在……让位。
如果他没猜错,长明宫是神佛的住处,当世神佛是早已飞升的菩提老祖,而现在聂淮归要让天道将长明宫给他,无疑是要将神佛变成他时容与。
为何?
这两个字,也同时出现在可岚雪和岚烛心底。
聂淮归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放弃神佛的位置?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道似乎准许了聂淮归的请求,金色的光降下,照在时容与的身上,将时容与那张清冷的脸衬得更加悲天悯人。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天道的考验,而聂淮归的步步算计,是为了让他通过八苦的考验,成为下一任神佛。
莲花在时容与身侧盛开,将他托起,仿佛簇拥着,迎接长明宫的新主人。
时容与踩在莲花之上,睥睨着众生,九重天的天梯已为他打开,他随时可以进入上界。
他看了一眼聂淮归,对方仍旧双手合十,但眉心的神纹逐渐消失,身上的金光也在缓缓淡去,许久,他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身为神佛,他不惧袈裟法器被毁的反噬,但没了灵力,反噬接踵而至,他仍旧受到了重创。
聂淮归再一次跌入沧海,只是这一次,恐怕凭他自己,难以再破水而出了。
时容与的目光又落在了方石仪和韶华身上,韶华仰慕的望着他,那眼神竟一如当年,而方石仪淡笑着,大抵是为他飞升而高兴。
时容与收回了目光,再不留恋的转身,走入那金色的光芒中,九重天会庆贺他的飞升,而通道关闭,他便再与人间无关了。
梁郁仍旧站在海岸边,他望着那抹雪色的身影被金光笼着,被莲花簇拥着,登上九重云霄。
那本就该是时容与的,那人,一直都像是神明,他知道,早晚有一日,时容与会飞升成神,会重回九重天,会离红尘这些肮脏的事远远的。
他本就不属于人间。
他目送着那人在金光中沐浴,踏上通往九重天的天梯,缓缓扬起一抹笑来。
直到那人转身离开,不曾在他身上停留半分,他的笑才变得有些苦涩。
漫天的雷云散去,金光洒向大地,不知者还以为是什么祥瑞奇景。
而梁郁,早已不在原地。
倒流的海水重新回到沧海,岚雪与岚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惑,两条蛟龙钻入海底,寻找着坠入海里的聂淮归。
没有人听见,聂淮归坠海前,口中呢喃的不是佛诫,而是……
“我也算,赎清了我的罪业。”
蛟龙在海底找不到聂淮归的踪影,但沧海的所有结界都被尽数打开,浑浊漆黑的海域在刹那被净化了一般,变得无比清澈。
岚雪和岚烛却愣在了原地。
沧海的结界消失了,这也就意味着……聂淮归死了?
不,不可能,那个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他一定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岚雪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沧海,对岚烛道:“找,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岚烛点头:“他一定还在海底!别以为躲着,我们就找不到他了,千年万年,蛟龙不会死,他别想就此拍拍手消失!”
沧海重回平静,海岸边的人也都散去。
梁郁回了魔宫,一踏入寝宫,口中的鲜血便再也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他望着寝宫里时容与的曾存在过的痕迹,眼前的景物一点点变得模糊。
还好,他见到了时容与最后一面,送那人飞升离开。
梁郁跌跌撞撞走到了床榻边,解开的锁链还丢在床边,他将锁链捡起来,撩开帷幔,爬到了床上,哪怕那么近,手里的东西却也看不清了。
神识已经到了支离破碎的程度,魔气也在从他体内流失,很快,他就会魂飞魄散了。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锁链,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时容与的温度,他将锁链按在心口处,呢喃道:“对不起啊……”
时容与当时一定恨透他了。
梁郁又从灵芥中取出了坠霄剑,还有两个木偶小人,一个是他师兄模样的时容与,一个是成亲时的时容与,他都好好保存着。
他将这些东西放在床榻上,自己缓缓躺了下去,将那些和时容与有关的东西都揽入了怀中,仿佛这样,就也拥着时容与在怀里。
触觉似乎也在慢慢消退了,明明抱着那么多硌人的东西,梁郁却一点也不觉得硌得慌,反而快要感觉不到怀里的这些东西,也再也感觉不到那个人残留的气息。
时容与……时、容、与……
他会忘了他吗?
最好是忘了吧,神佛不需要记得,曾经有一个魔头,折磨他,折辱他,将他囚锁,将他玷污,将他拖入泥沼,溅得满身泥泞。
可若是时容与能在某一瞬间,还能回忆一下他,他可真就死而无憾了。
他苦笑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幻想着这些。
梁郁将怀里的那些东西抱的更紧了些,坠霄剑抵在他的心口,几乎要嵌进他的身体,明明应该疼的要命,可梁郁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觉得自己抱的不够紧,不然为什么,他都感觉不到怀里还有东西了?
最后是听觉,寝宫里本就没什么声音,但原本他能听到,风声也好,怀里的东西碰撞轻响也好,世间万物都有一点声音,可现在,那声音变得微弱,哪怕是怀里锁链碰撞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神识破碎,天人五衰。
梁郁就这么静静的躺在时容与躺过的床榻上,搂着和时容与有关的一切,等着消散于天地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叹,但在梁郁听来,太过模糊,仿佛是幻听,他闭着眼,并未睁开,也察觉不出周围的异样。
直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眉心,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眼瞳此刻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依稀辨认出眼前似乎有个人。
这种时候,谁会跑到他面前来?幻觉吧……
雪莲的清香却缓缓萦绕在他的鼻尖,其实他什么也闻不到,但心告诉他,那就是雪莲的味道,是时容与的味道,曾经在绛雪峰上,他日夜思念的气息。
他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却始终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他只能开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你是……谁?”
眼前的人并未说话,梁郁想要抬手去碰,手上却好似被压了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是你吗?时容与……
那人明明已经飞升,已然去往九重天,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是他痴心妄想,执念太深,想要在魂飞魄散之前,再见时容与一面吗?
那这愿望,竟实现了。
幻觉也好,最后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时容与。
真好。
这样,也算是彻底没有遗憾了吧。
第 74 章
九重天的灵力纯净而满溢, 云雾皆是灵力化作而成,缭绕在宫廷周围,仙鹤绕着云雾在九重云宫盘旋, 有身着华丽的仙子,踏云乘鹤,轻轻落在被云雾遮掩的白玉长廊中,嬉笑轻语声在长廊中响起。
“长明宫又有新的神佛了,上次那位神佛看着慈眉善目好说话的, 实际上可不近人情了。”
“据说这次新的神佛, 看着就不好亲近呢, 岂不是更难相处?”
“神佛又不是来跟我们相处的, 人家人家管着人间的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 冷心冷情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这一行,可不能偏私。”
“我听说, 这位新的神佛, 是无情道修,他和其他神佛不一样, 别的神佛修的佛道, 所以才禁欲,要守童子身, 也不习惯和让人打交道, 一天到晚就和那些佛经参禅悟道, 但是这个新神佛不一样, 人家是修道者, 不用禁欲,应该……也没那么冷漠吧?”
“你都说了人家修的无情道了, 他在凡间,好说话吗?”
“不知道,好像……听说人家为了飞升成为神佛,受人家八苦,挺惨的,还被魔尊囚禁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他的心性,若是神佛是个心里扭曲的,想要毁天灭地,怎么办?”
“不可能,他要是心性扭曲了,天道不会让他居神佛之位。”
“话虽如此,可神佛到底也是个人,听说新的神佛容貌昳丽,美得连能让我们这些仙子都自愧不如呢!”
“何止是你们,就算是琼芝仙子,也要逊色三分。”
“哇,你敢这么说,放心琼芝仙子扒了你的皮!”
“我就敢说,她自己都跑去长明宫贺新神佛飞升啦,你们还不去啊?!”
“什么!!!!”
长明宫坐落在九重天一个较为偏僻的位置,据说是前几任神佛都喜静,不喜欢热闹的九重云宫旁边,故而离的远远的,好避开那些仙君仙子。
这还是头一次,长明宫如此热闹。
琼芝跟着一众仙子姐妹拎着贺礼飞到了长明宫,这其实还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仙子头一次来这长明宫,以往没人敢来,此地一度无人问津。
此刻长明宫中极为热闹,院子里传来不少熟人的声音。
琼芝身旁的仙子们闻言,惊诧道:“哇,是绯珏仙君,他可真是个大忙人,哪哪都能看见他。”
“殊迢仙君也来了,这长明宫今天也太热闹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那么多仙君同时出现在某个地方。”
“那殊迢仙君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吗?难道也是没来过长明宫,来看看?”
“我看不像,人家分明和神佛相谈甚欢,哪里是什么锯嘴葫芦!”
“唉,人家就是不爱理我们!”
“哎哎,那个坐着的就是新神佛吧?”
“果真是……芝兰玉树,君子如玉。”
“他看起来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冷漠无情啊!”
“甚至还是笑着的,感觉很温柔啊!”
琼芝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噙着淡笑与各仙君仙子攀谈的人,微微入神。
那人端的是君子如风,没有刻意同周围的仙君仙子结交,甚至那抹淡笑中还微微带着疏离,但不会给人一种凌厉的冷,反而如沐春风,让人想靠近他,又不敢过多的放肆。
“哎,这是什么人?”
琼芝闻言,这才移开了目光,转头望去,只见长明宫的门口,正站着一道高挑的人影,那人长发束在身后,一身红衣似火明艳,只是衬的那人脸色惨白,他笔直的站在那里,目光紧紧盯着院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在看谁,明明什么神情也没有,却无端看出些苍凉来。
“这人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也是仙君吗?刚飞升的?怎么没听说啊?”
“你是看见个俊俏的就问啊?这人都没有灵力,应该不是仙君吧?甚至没飞升,哪里来的啊?”
“九重天怎么还有没灵力的家伙?这儿也偷溜不上来吧?”
“他站在神佛的门口,难不成是跟着神佛上来的?”
“那倒是有可能,怎么脸色白成这样?生病了?”
“你关心他做什么?走吧,进去吧。”
没人再去在意门口的红衣男子,琼芝带着手中灵力织成的纱衣,挤进了人群中,她看着坐在凳子上的神佛,那人双眸也朝她望了过来,眼中似下了一场冷冽的雪,和唇畔的淡笑一样,都是恰到好处的疏离。
她将锦盒递给神佛,浅浅一笑:“琼芝祝贺神佛飞升。”
时容与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道:“心领了,礼物就不必了,我日后还不上。”
他其实也并不喜欢应付这么多人,只是神佛似乎在九重天的地位与寻常仙君并不相同,而且他也需要快速了解这个新的地方。
琼芝轻笑了起来:“人间讲究礼尚往来,在这九重天可没有这些规矩,若是哪日我有什么喜事,你来的时候顺手带个好玩的东西给我就行。”
时容与笑笑:“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我说过,只是我性子如此,不喜收礼,也不爱赠礼,仙子可莫要为难我。”
琼芝听着这话,连忙道:“神佛说的这是什么话!罢了罢了,今日是你飞升庆贺的好日子,此地又是长明宫,你说什么我们照做便是了。”
时容与轻轻松了口气:“还不知仙子名讳。”
琼芝本就是来认识认识这位新神佛的,送礼什么的不重要:“我叫琼芝,还不知道神佛的名字呢。”
“时容与。”
琼芝念了念:“真好听,这还是头一个喜欢热闹的神佛呢,改日可以去百花宫坐坐,那里开着整个九重天最美的花。”
时容与却是委婉拒绝了:“我倒不是喜欢热闹,只是初来乍到,盛情难却。”
琼芝笑了起来:“那你脾气可真好,你都不知道,前几位神佛飞升之后,从来都不出长明宫的,也不让人踏入这长明宫,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时容与愣了愣。
还能这样……
琼芝见他愣神,笑着凑近他,俯身在时容与耳边道:“神佛若是想知道关于九重天的一切,我可以告诉你啊。”
时容与轻声问:“琼芝仙子为何对我这么好?”
琼芝叹息了一声:“九重天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有意思的人,我自然想同你……交个朋友。”
时容与不语,其实和琼芝对视的一刹那,他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想要征服的欲/望。
不止是琼芝,似乎他飞升成为神佛之后,看着别人的眼睛,那一刹那他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一眼,便能洞悉人心。
这便是……神佛么?
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人世的所求所愿,是真心,是假意,他一眼分明。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唯独琼芝被留了下来。
一众仙君仙子从长明宫出来,都在议论琼芝。
“刚刚琼芝仙子和神佛说了什么啊?怎么琼芝仙子不走啊,神佛还同意她留下了。”
“我听到什么无聊啊,有趣啊,一切啊,全部什么的,不知道……可能两个人打成了某种共识吧?”
“这新神佛确实挺有趣的……”
宾客尽散,院子里的人也没了踪影,时容与和琼芝进了长明宫主殿,灯火通明,那是长明灯亮起,倒映着两道人影。
梁郁站在院门外,看着窗子上映出的那两道身影,眸光久久没有收回。
他其实看了很久,他一直盯着时容与,见那人和其他仙君仙子攀谈,噙着笑意温和地说着些什么,时容与的眼中有许多人,却唯独,再也没有他。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站在外面,那些人挤满了院子,围着时容与,而他被隔绝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只能这么静静的望着。
三日前,他以为自己要魂飞魄散了,神识耗尽,魔气消散,他本该消散于天地,不复存在。
临死前还能看到时容与,即便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就是那个人,哪怕只是幻觉,都觉得心中温暖。
可惊喜的是,那不是幻觉。
那个本该立刻飞升踏上九重天的人,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纯粹的灵力顺着时容与的指尖,流入他的识海,将他破碎的神识重新粘了起来。
只是神识虽然不会消散,但就如同一件被摔碎的瓷器,即便拼起来,却还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慢慢修复。
时容与那时淡漠的对他说:“多谢你助我修炼稳固神识,如今我得以飞升,定会全力救你,保你神识,你愿意随我上九重天吗?待神识彻底修复,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梁郁恍惚了一瞬。
时容与对他说,多谢他。
时容与对他说,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他的爱与恨,于时容与而言,便能如此轻易,一笔勾销。
梁郁苦笑了一下,答应了。
他还能见到时容与,日日看到时容与,也是知足的。
九重天上,灵力充沛,纯粹的灵力侵蚀着梁郁,他体内的魔气并未彻底散尽,魔种也仍旧存在于他体内,灵力与魔气相冲,他浑身都疼了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离开。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满是灵力的地方,否则,他会被活活疼死的。
但梁郁仍旧跟在时容与的身后,一步一步,跟着对方走到长明宫,任由周围的灵力侵蚀着他。
他望着时容与的背影,神色柔和。
那时时容与在魔界,也曾被魔气侵蚀,魔族无法在九重天待着,忍受不了九重天的灵力,修者也无法待在魔界,忍受魔气的侵蚀。
原来那个时候,时容与日日都忍受着这样的疼痛。
第 75 章
长明灯亮了一夜, 梁郁站在院子门口,望着窗户上的两道人影,就这么望了一夜。
那两道剪影时而分开, 时而靠近,时而重叠,时而相望。
缠绵着仿佛亲密的挚友,又像是相识许久的故人,亦或是……相敬如宾的道侣……
时容与的身边会有很多人, 但唯独不会再有他。
一想到这里, 梁郁的心止不住的疼, 他仿佛自虐一般, 想了很多, 想时容与没有他的日子, 一定快活极了,他像是阴暗处的老鼠, 窥视着时容与的生活, 不见天日,不敢再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 再出现在时容与的面前。
琼芝从长明宫出来的时候, 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她注意到院子门口站着的梁郁, 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你到底是谁啊?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了。”
梁郁看着对方, 没有说话, 而是打量着她。
琼芝仙子很漂亮, 昨夜的剪影便能看出, 这人容色倾城,即便和时容与站在一起, 也不算太过逊色——很少有人能做到站在时容与身边还能吸引别人的目光的。
更何况,琼芝仙子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活络,时容与不太爱说话,喜静,琼芝仙子能同他说上一夜,足见时容与对她倒是有些不同。
梁郁不敢想的太多,也怕自己想的太多,只是即便这么想,时容与的心里,会有一个特别的人,而那个人不是他,他便觉得难以呼吸。
时容与曾说,和他只有师徒之情,或许那人甚至并不喜欢男子,魔宫囚禁的那些时日,大抵是时容与最难堪,最恶心,也最想抹去的日子。
还有他……时容与大概也想一块抹去吧。
琼芝见他迟迟不说话,轻轻蹙眉:“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我看你脸色那么白,不舒服吗?你为什么站在长明宫门口啊?你和神佛是什么关系啊?”
一下子就那么多个问题,难怪能和时容与聊一个晚上。
梁郁垂眸,嘴角噙了点苦涩:“我和他……没什么关系,慕名而来。”
琼芝抬眉:“原来如此,那你是哪个宫的啊?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梁郁移开目光,淡淡道:“只是一个看门的小仙,仙子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琼芝半信半疑道:“原来是这样,怎么样,神佛是不是很好看?”
梁郁倒是真心实意的点了头:“好看,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琼芝笑着点头:“我也是,我在九重天那么久,也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哦不,哪怕是飞升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有一种清冷冷的气质,配上他那张脸,比之前的神佛要更像神,佛性倒是少一些。”
梁郁笑了笑:“我也觉得,他更像神。”
他终于知道,时容与是怎么跟琼芝聊上一夜的了,他正将苦涩往肚子里咽,余光瞥见时容与也出了长明宫的宫殿,再次走到了院子里,目光朝着这边望了过来,却不动声色的在院子里坐下。
这人的习惯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以前在绛雪峰也很喜欢坐在院子里,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可他却把那人锁在魔宫的寝宫里,不见天日……
他移开了目光,止了琼芝的话头:“仙子不是有事该回去了吗?”
琼芝恍然:“哦对!我觉得你也蛮有意思的,你叫什么?下次我也去找你啊。”
梁郁随口道:“梁郁。”
琼芝:“记住了,下次见!”
他看着风风火火的琼芝,又觉得,若是时容与会喜欢她,也并不奇怪,这样的一个女子,比他这个只想着将时容与拖下深渊的人,好千倍万倍。
他重新站回院门后面,时容与看不见的地方,疼痛将他包围,他却没有丝毫要移动的意思。
直到许久之后,院子里传来那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进来。”
梁郁愣了愣,从门后走了出来,很慢的朝着时容与走去,等着时容与说“不是喊你”,他便会再次立刻消失在时容与眼前。
但一直到他走到时容与面前,对方也没有说是叫错了,真的是在喊他,时容与还愿意见他。
时容与瞥了他一眼,抬手指尖点在对方的眉心,灵力钻入梁郁的识海,再次修补着满是裂缝的神识。
等时容与的灵力抽回,梁郁缓缓睁眼,对方已经没再看着他,转头喝起了茶。
梁郁犹豫了一下,正要离开,时容与又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梁郁一愣,回头看向时容与,良久才道:“一晚上没睡,不休息一会儿吗?”
时容与轻轻抬眉,似笑非笑地望向梁郁:“你怎知我一夜没睡?”
梁郁闻言,立刻错开了目光:“我……我昨夜见你宫里的灯一直亮着,早上醒来这灯还是亮着,猜你没睡。”
他不敢同时容与说他看着窗上的剪影看了一夜,怕对方又觉得他居心叵测,。
时容与轻笑了起来:“你猜,它为什么叫长明灯?”
“长明灯一盏,明人双目,清人心扉。”
“梁郁,你看清自己的心了吗?”
梁郁朝着长明宫内望去,他这才发现,长明灯是不灭的,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长明宫中的长明灯是一直都点着的,只是白天点灯,并不明显。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看得清自己的心。”
他看的很清楚了,不需要长明灯,他曾经分不清时容与和“师兄”,看不清那个对他好的人究竟是谁,但现在,以后,都不会了。
只是……他大概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时容与看着梁郁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那人格外落寞,他如今拥有洞悉人心的能力,和梁郁一对视,他便知道,这人对他仍旧满是欲/望,只是那欲望中,似乎比之前还多了些什么,有些复杂了起来,他竟一时看不透。
不过,将梁郁的神识彻底修复,他便会与对方一刀两断,从此,他在九重天当他的神佛,梁郁回到人间做他的魔尊,天上地下,再不相见。
他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许是长明宫的风带着灵力,很舒服,其实不论是修者或是飞升成神佛,都无需再睡觉,但时容与常常觉得,睡觉是一件无比舒适的事情。
他靠在桌子边,带着灵力的风轻柔地卷起他的发尾和衣袍,恬静的脸上消减了几分清冷。
梁郁去而折返,他看着睡着的时容与,抬了抬手,想伸手去抚摸那人的脸庞,可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对方时,他又像是猛然惊醒,触电一般将手收了回来,想了想,将灵芥中的旧时外披披到了时容与的身上,而后退回了院子外面。
有时候,他怕自己情难自控,怕自己又想着占有时容与,想要对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短短一天,他已经快要发疯了。
时容与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门口的声音吵醒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羽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眸,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琼芝正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大束花,正噘着嘴怒视着梁郁:“你不是只是某个宫看门的小仙吗?怎么还管起长明宫的事来了?”
梁郁这一次却不似昨日好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你会把他吵醒的。”
琼芝轻哼一声:“九重天上哪个人需要睡觉啊?我们早都不睡了,你说神佛在睡觉,其实人家只是小憩一下,我一进去,他就醒了,不信你看,他醒了。”
梁郁愣了愣,回头朝院子里望去,靠在桌上的人确实悠悠醒了过来,甚至还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梁郁立刻收回了目光,没再说话,任由琼芝直接走了进去。
时容与……听见了?
他会如何想?觉得他多管闲事吗?还是觉得……他又干涉了他的生活,明明之前约好,除了修复神识,旁的不必多问,会觉得他出尔反尔吗?
梁郁不知道,只能忐忑地站在原地。
他不想时容与厌恶他。
他只能听着里面琼芝与对方的谈笑,心底像是被剜去了一块,麻木的疼着。
琼芝将怀里的花抱到了桌子上,献宝似的道:“这可是我们百花宫最漂亮的花了,我把它们采来送给你,你不收我的礼物,花总可以收吧?”
时容与看着那一大捧见都没见过的花,各式各样,还带着些许萤火虫般的微光,果真非人间凡品。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那些盛放的花朵,笑着对琼芝道:“多谢仙子,我很喜欢。”
他这一动作,肩头披着的外披滑落了一半,时容与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琼芝先接住了一边滑落的外披,绕到他身后给他披回去,顺口道:“这衣袍看着有些旧了,是你从下界带来的吗?”
但时容与认出来,那是他在绛雪峰披过的外披,他不曾带到九重天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梁郁给他披在身上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朝院门口望去,那人躲在门外边,他视线所遮挡的地方,只有一点鲜红的衣角露了出来,像没藏好的狐狸尾巴。
时容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是曾经的旧物。”
琼芝就知道:“那你还是个挺念旧的人啊。”
时容与唇角淡笑,只是笑中多了些冰凉:“旧物虽好,我却因他受了苦,丢了命,如此,倒不如弃了的好。”
他说着,将身上的衣袍扯下来,抛向半空,灵力闪过,那衣袍被纯净的灵力直接烧成了灰烬,在空中消散。
院子外的梁郁瞳孔一颤,心头仿佛被刀割过,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第 76 章
时容与飞升上九重天其实并未带任何东西, 他孑然一身而来,仿佛与凡尘过往断了所有的联系。
这或许就是时容与想要的,而梁郁将旧时的衣服披给时容与, 反而让对方心生厌恶。
梁郁缓缓收回了目光,心口却仍旧忍不住抽痛。
琼芝又和时容与聊了许久,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长明宫的院子,时容与同琼芝相处起来似乎格外放松,和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除了……在绛雪峰, 时容与幻化成“澍清”的模样, 那时候, 时容与也像这般放松。
院子里是不是传来时容与的轻笑声, 每一声都令梁郁如刀割般难受。
身上的疼和心上的疼汇集在一起, 梁郁也不知自己从何时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 琼芝已经离开了院子。
他缓了缓疼痛, 转身朝院子里望去,只见时容与仍旧坐在那里, 手里却拿着一块白玉雕刻着。
这模样分外眼熟, 时容与在绛雪峰上,也曾雕刻着凤凰石, 那时他以为对方是送韶华的生辰贺礼, 吃了好大的醋, 后来才知道, 那是送给他的。
时容与不喜热闹, 不爱赠礼,却唯独愿意花心思给他雕刻凤凰石, 为他取剑,只为了给他也过一次生辰。
时容与那时,心里也是在意着他的吧?即便那份在意,与爱无关,但起码,那时候的他,在时容与心里,是不同的。
可他却生生将这份不同斩断,如今追悔莫及,为时已晚。
那时容与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白玉雕刻,是为了给谁送礼吗?
琼芝?
一想到这个可能,梁郁差点就想冲过去将时容与手中的白玉夺过来了。
时容与怎么能给别人亲手雕刻白玉?
那明明只有他……明明时容与只会为他精心准备礼物……
梁郁几乎难以再想下去,他收回目光,转过身背对着时容与,不再去看那人为了别人这般精心准备贺礼。
时容与终究……将这份不同,给了别人。
一连几日,时容与都在院子雕刻白玉,梁郁不想看,便只守在外边,目光放空。
这日,时容与在屋子里小憩,外面突然来了几个仙子,神色焦急的模样,就要闯进院子里去。
梁郁眸光一抬,将人拦住:“神佛在休息,不见客。”
那几个仙子不耐烦的望向梁郁:“我们有事,就算神佛在休息,我们就进去找个人,不吵他好了!”
梁郁嗤了一声,就这个动静,怎么可能不吵到时容与。
“你们要找谁?”
几个仙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看着梁郁,问:“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长明宫也没有什么守卫,你是哪来的?”
梁郁顿了顿,道:“我是……神佛新点的守卫。”
那仙子冷笑道:“撒谎!九重天上每个宫的守卫都有造册登记,你根本就是来路不明,守在这长明宫要做什么?!”
梁郁一时无言,他并不知道造册登记一事,他与时容与如今也称不上什么关系,更何况他还是魔族,魔族擅入九重天,若是被发现了,恐怕时容与会被他牵连。
几个仙子见他不说话,更加笃定他有问题,直接动了灵力:“好啊,心虚了,带去灵修阁审问!”
那人出手果决狠辣,几乎顷刻间到了梁郁面前,梁郁抬起的手在一瞬间又放了下去。
他若是反抗,魔气必定暴露,届时说不定他是被时容与带上九重天的事就会被查出来,时容与一定会受牵连,他不能给那个人惹任何麻烦。
只在一瞬间,梁郁便按捺住了还手的本能,结结实实的挨了对方一掌,整个人撞在了墙上。
动静不小,他心里一沉,不会将时容与吵醒了吧?
他朝着院子里望了进去,房门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应当没有吵醒,梁郁松了口气,刚收回目光,一道灵力直直朝他劈了过来,他连忙闪身躲开。
几个仙子见他身手不俗,对视了一眼,纷纷出了手。
除了第一掌,梁郁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还手,再做完决定后,再也没让那几个仙子碰到一片衣角。
几个仙子没想到居然对付不了一个没有灵力的人,顿时也上了头,合力朝着梁郁下了死手。
数道灵力朝着梁郁袭来,他正要闪开,神识却突然叫嚣了起来。
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时容与会替他修复神识,怎么偏偏就是现在呢……
他眼睁睁看着那数道灵力到了他身前,已然躲闪不及,只能挨这一下了。
他闭上眼等着更大的疼痛侵袭他的身体,然而过了几秒也没等到,只听见那道清冷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竟不知这九重天还有在别人宫门口寻衅的规矩。”
一道纯净浑厚的灵力将她们几人的灵力瞬间挥散,几个人被时容与的灵力波及,倒退了几步,差点一个不稳倒在地上。
但他们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回答时容与:“神佛,我们是见这人鬼鬼祟祟在你门口,又毫无灵力,来历不明,想要带回去审问一番。”
时容与淡淡道:“他就是我的人,初来乍到,我不知造册登记一事,之后会自去补上。”
那仙子顿时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她刚想将此事揭过,时容与却道:“一场误会,众位仙子凭白冤枉了人,还动了杀,若不是我的人有点本事,恐怕要折在你们手里了吧?”
几个仙子脸色一白,犹豫了一下,只好对着梁郁道:“抱歉,是我们误会了你。”
梁郁没想到时至今日,时容与还会为他撑腰,愣着道:“无妨。”
时容与瞥了梁郁一眼,问那几个仙子:“诸位来此,有何事吗?”
那几个仙子这才想起来正事:“哦,我们是来寻琼芝仙子的,她这几日都在神佛这里,今日不知可有来?”
时容与摇了摇头:“未曾来过。”
那仙子有些失望:“既如此,我们再去别处寻,打扰神佛了。”
几个人又多看了梁郁一眼,转身离开。
时容与缓步走到了梁郁身侧,悠悠道:“怎么不还手?”
梁郁转过身,望着时容与,心口快速跳动着,时容与为了他出手,是不是说明,对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他的位置呢?
他看着时容与的眼眸,仿佛想从那双浅淡的眸子里望见自己的身影:“我出手的话,魔气会暴露,会给你惹麻烦的。”
时容与笑了一下:“不会。”
梁郁执着地望着他,在时容与转身准备回院子的时候,梁郁忽的握住了时容与的手腕:“你方才说,我是你的人。”
时容与动作一顿,想要抽回手,他本以为梁郁会用力攥紧他,叫他无法抽回,谁知轻轻一动,梁郁反倒先松了手,倒让时容与有些意外:“你是我带到九重天来的,我自然要对你负责。”
梁郁闻言,眸光微微黯了下去,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被他掩盖,他低低应了一声,刚要给时容与让开位置,谁知神识尚未完全修复,方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竟觉得眼前昏沉,下一秒,他撑不住的朝时容与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了时容与的身上。
时容与一愣:“梁郁?”
身上的人没有反应,那人身形高大,倒在他身上像是被一只大型犬压住了一般,时容与抿了抿唇,还是将人背着进了院子。
他运起灵力替梁郁治愈神识的伤,目光落在了对方惨白的面容上。
之前没有认真看,梁郁似乎削瘦了很多,下颌的线条变得有些锋利,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却无端给人一种更为凌厉沉郁的感觉,只是那双眼睛……
时容与方才对上梁郁的眼眸,深邃的眼睛比之前似乎多了一份柔情,看向他的时候,好似还和绛雪峰上一般,像只大狗狗似的。
好似他方才说点什么好听的话,梁郁那无形的尾巴就要摇上天了。
想到这里,时容与不由得失笑,都是魔尊了,这人怎么还是如此少年心性?他还以为,魔宫那些日夜,梁郁能有些长进。
梁郁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时容与噙着淡笑的模样,他微微一怔,他似乎许久没见到过时容与这般模样了,一时有些恍惚,他抬手想要去触碰时容与的眉眼:“师兄……”
时容与见他醒来,收了笑,淡淡道:“魔尊大人可不要叫错了。”
梁郁的手一下顿在半空,他讪讪道:“容容。”
时容与听着这个称呼,没有说话,他刚要从灵芥拿东西,却见梁郁脸色一变,迅速起身道:“我出去了。”
时容与轻轻抬眉,打开灵芥的动作停下,好整以暇的看着梁郁逃也是的出了长明宫的院子。
他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梁郁步子不稳,身形有些踉跄,按理来说,神识即便未曾修复,也不至于让梁郁如此虚弱,这模样,反倒像是受了伤……
时容与轻轻蹙起眉,跟了出去,转过院子门口的角落,便看见梁郁靠着墙坐在地上,脸色仍旧苍白,深深锁着眉头,压抑着痛苦。
时容与蹲下来,灵力点在对方眉心,检查着梁郁的身体:“你怎么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探查到了梁郁身上的状况,伤势有些严重。
“方才她们伤到你了?”
梁郁似乎是伤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用魔气压制,只能硬扛,一时间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他握住了时容与点在他眉心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旁边,轻轻蹭了蹭:“容容,对不起……”
第 77 章
时容与的心狠狠一颤, 不得不说,这样脆弱隐忍的梁郁实在是惹人心疼,也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绛雪峰的那段时日。
那时他幻化成澍清的模样, 救他,护他,修为和命都可以不要,若说这些都是因为体内的“系统”要他这么做的,其实也不尽然。
系统只是告诉他, “澍清”仿佛是为梁郁而生的, 一直守护着对方, 成为梁郁的温暖和光, 却从未说过, 要他怎样付出与行动, 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基于“成为梁郁的光”而产生的, 可如何做, 做到怎样的程度,都取决于他。
所以, 当梁郁像只小狗一样, 用带着光的眼神看他,粘着他, 和他撒娇的时候, 他大概也是真的想要护着梁郁的。
不是因为系统的任务, 也不带着其他什么目的, 只是单纯的, 想要护着满眼都是他的小徒弟。
时容与轻叹一声,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梁郁, 刚要开口,掌心却有湿湿的东西落下。
他愣在了原地。
梁郁哭了。
梁郁不知道脑子清不清醒,拉着时容与的手不肯放:“对不起……你那个时候,一定比我疼多了,明明一直说着要保护你,可我不仅没有做到,还一次又一次伤害你,容容,你一定不能原谅我……”
时容与不仅觉得好笑,这人一边说着让他别原谅他,可那语气里,分明满是苦涩与不甘。
他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梁郁继续道:“可是……可是我看到你跟别人聊的那么开心,我这里就堵得慌。”
他拉着时容与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一想到以后,你会喜欢上别人,跟别人天天待在一起,跟另一个人玩笑打趣,把那个人放在心尖上,同他做……那种事……”
他几乎说不下去那些仅仅是幻想中的画面:“我知道,我现在甚至都不配吃醋,可是……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还要疼……”
梁郁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抱着时容与不带一丝情绪:“容容,你可不可以恨我,一直恨我,恨一辈子,不要眼里都没有我的影子了,也不要心里都没有我的位置了,可以吗?”
他不怕时容与恨他,那是他应得的,可是他就怕时容与的心里,将他完完全全剔除,从此眼中无他,心中更无他,只当他是个似曾相识的陌路人。
时容与听着梁郁几乎恳求般的哭泣,像一只受了极大委屈跟主人诉苦的狗狗,他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抬手拍了拍梁郁的背。
“你都多大个人了,还跟师尊撒起娇了。”
梁郁闻言,倏然抬头,他看着时容与,难以置信道:“你还当我是徒弟啊……”
时容与笑了笑:“我可从未说过要将他逐出师门。”
梁郁沉郁的眼中好似因为这一句话,点上了眼前星辰,霎时间星光汇聚他的眼瞳,明亮璀璨:“师尊……”
什么关系都好,只要时容与不将他彻底从生命中剔除,无论是什么样的关系,他都可以接受。
时容与摇了摇头,看着梁郁脸庞的泪水,轻笑道:“倒是头一次见你哭。”
梁郁像是才反应过来,窘迫地别过头,火速将脸上的泪痕擦掉:“师尊别取笑我了。”
时容与笑着抬手,灵力点在梁郁的眉心,替对方医治伤势。
只是越输送灵力,梁郁的眉头皱的越紧,压抑着痛苦没有叫出声。
时容与见他脸色不对,松了手,凝声问:“怎么了?”
梁郁冲着时容与安抚的笑了笑:“没事,只是……有点疼。”
时容与皱着眉头问:“哪里疼?”
梁郁无奈道:“灵力不能给我治伤了,我是魔族,体内已经没有灵力了。”
时容与恍然,眼前的梁郁已经彻底炼化了魔种,不再是绛雪峰上那个小徒弟了。
他缓缓收回了手,一时有些无措:“九重天……确实不适合你,你待在这里对你的神识也没太大的好处,我送你回魔界吧。”
梁郁眸光一紧,顿时问:“然后呢?送我回魔界,你呢?”
时容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回这里。”
梁郁喉咙发紧:“所以,你还是要同我两清,你还是……不要我。”
时容与看着梁郁红了的眼眶,一时不敢与他对视:“九重天上的仙君本就不能轻易再下人界,更何况你是魔尊,灵力与魔气无法并存,我不能在魔界久留,你也无法在天界久留,梁郁,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梁郁缓缓低下了头,他知道,时容与说的都是对的,他待在九重天,不止是会被灵力侵蚀,身份一旦暴露,九重天所有人都会对他出手,他注定无法在九重天久留,而时容与身为神佛,不可能再离开九重天。
可是为什么呢?他明明只是想和时容与待在一起,不论是何种身份,只要能待在一个地方,远远望着也好,就连这样,都做不到……
就因为,他是魔族。
因为他体内的魔种,他才变成这样,他才无法和时容与回到最初。
没错,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魔种!
梁郁眸光突然沉了下来,他重新抬头看向时容与,双手捧起了对方的右手,像是虔诚的供奉着什么,他的目光炽热,好似下了某种决心,缓缓提起了唇角:“师尊,别为了给琼芝雕刻礼物伤了自己的手,好吗?我会很心疼的。”
时容与不解地看向他,但没等他开口,梁郁又继续道:“不过师尊和琼芝在一起很开心,那样放松,若是师尊当真喜欢她,这九重天上的日子,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只是师尊还是要记得,睡着之前要披件外袍,这长明宫最好下个结界,免得总有不长眼的来打扰师尊。”
“师尊不喜欢太热闹,一个人又太冷清,长明宫或许能养点活物,师尊不是挺喜欢猫猫狗狗的吗?九重天留不下人,总能够留下些生灵吧?它们可以陪着师尊,师尊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太过无聊。”
“师尊,弟子终于学会了,爱一个人,不是只要占有他就好了,若是将他关在我的身边,只会令他郁郁寡欢,令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那不如……放开他,见他开心,我亦欣喜,哪怕……他喜欢上旁人,只要能时时刻刻看到他唇畔的笑,便是我心之所往了。”
梁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时容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梁郁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怎么突然跟他说这些?
还有他喜欢琼芝,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缓缓皱起了眉头,刚要斥责梁郁胡说八道,那人却忽的冲他笑了笑。
那抹笑让时容与觉得心慌,那是一个很乖巧的笑容,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梁郁这般笑了,仿佛是在绛雪峰上,那个小弟子只对他露出的张扬乖顺的笑意。
心陡然跳的很厉害,一下又一下砸在胸膛上,砸的生疼。
他颤抖着要将手收回来,梁郁这一次却握的很紧。
那人双手捧着他的手,下一秒,狠狠一拽。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到了时容与的脸上,他猛的睁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梁郁。
梁郁握着他的手,直接穿透了自己的心口!
魔种与他的心脏相连,只要将那颗心捏碎,魔种也就彻底毁了。
梁郁笑着道:“师尊,魔种本就不该存在,不是吗?”
时容与感受到对方牵着他的手,捏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只需要一个用力,便能将其捏碎,可时容与的呼吸,一下就乱了:“你疯了吗?”
梁郁却道:“我欠师尊的,何止一条命。”
他话音一落,手中一个用力。
好似有什么东西碎了,时容与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那样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周围的声音都在远去,他看着梁郁仍旧冲着他笑,仿佛不觉得疼似的,只是那人终究没了力气,只能松开了手,缓缓倒在了他身上。
时容与的羽睫迅速颤动着,眼底竟是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能感受到梁郁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鲜血将他两的衣袍染成鲜红,他抱着梁郁在地上坐了许久许久。
好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了灵芥,将一块玉佩取了出来,若是此刻梁郁还醒着,定能认出这是他这几日一直在雕刻的那块白玉,他将雕刻完成的玉穿了起来,做成了项链,这会儿机械地戴到梁郁的脖子上。
他不喜欢赠礼,从未想过给琼芝雕刻什么玉佩,但前几日他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要准备个礼物,思来想去还是想着刻个东西,再施上灵力,能挡一挡伤。
可是谁会需要呢?
他当时却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今日将白玉雕刻完成,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梁郁被几个仙子围攻,他才恍然想起,这玉佩是要送给梁郁的。
他替梁郁戴上了玉佩,抬手将人抱住,两个人的姿势仿佛相互拥抱着对方,那样缱绻。
他和梁郁,从未这样相拥过。
周围不知何时有萤火点点,仿佛星光在他们周围盘旋,长明宫的灯一直亮着,照得整个宫殿明堂堂的。
时容与就这么拥着梁郁,一直坐在院子外面。
引灯长明,能照来时路,能照去时途,能将谁的魂魄聚在灯下,送他渡黄泉过奈何。
又能否告诉他,长明灯下,还有心之所往,不可忘,不愿忘,不想忘……的人。
时容与也不知道自己抱着梁郁坐了多久,直到他那颗慌乱跳动的心缓缓平静下来,他才终于放下了手。
“阿郁,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