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看看梁山伯面容,相比于大半年前的洛水河畔,更显消瘦憔悴,这些日子从洛阳到谯郡再到寿春,最后历阳,军民百姓一应公务,定是疲于奔命,案牍劳形,颇为不易。
心下有几分不忍,温言道“哦,原来如此,等这仗打完了,我一定为你寻到这位祝氏姑娘,成就你俩金玉良缘。”
“那就多谢刺史大人了,此等小事也为卑职操心,甚是有愧啊。”梁山伯在马上感激不已,躬身施礼道。
陈望叹息道“唉,你是父亲擢拔之人,为我颍川陈氏效力多年,上有长史主簿,下有军民管理,颇为辛劳,不能不为你们这一级别官员考虑。”
梁山伯抬眼望去,大营里地上篝火映红了陈望的脸庞,与他当初在洛阳所见的京城世族豪门公子哥截然不同。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扉,深深刺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作为中层官员,犹如爬在树中间的猴子,向上看全是红屁股,向下看全是一张张渴望的脸庞。
这么多年的艰辛忍耐,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晚上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上司有急事召唤,也怕稍有疏漏百姓发生意外,最后沦为替罪羊。
酸甜苦辣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二人围着大营转了一圈,直到寅时才回到中军大帐歇息。
但是陈望哪里能睡得着?
邓遐应该在昨天一早就进了寿春城,到现在看着城墙上依旧有军兵守卫的火把。
陈望披着衣服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考虑了多种可能性,觉得自己的信写得已是非常谦恭也替袁瑾做了考虑,兖州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地盘,就像豫州的谢家和当初徐州的荀家一样。
而且桓温兴兵的事儿他不会不不知道,与其让桓温把寿春团团围住,最后城破人亡,不如卖个人情给我。
袁瑾据说也只不过十六、七岁,是手下大将朱辅等人拥立他子承父业,继续作为梁州军马的名誉董事长号令全军。
会不会是他手下朱辅等悍将豪吏们不同意让出寿春?
就这样,他一直溜达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中抬头看见大帐四周泛起白色。
走过去打开帐帘,外面已是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残月,东方的天际呈现出鱼肚白色。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雾霾的空气,里面夹杂着些许烧柴火的味道,很有些当年住村里农家民宿的气息。
刚刚回了大帐,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速的马蹄声。
少顷,一名斥候跑了进来,单腿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竹筒,报道“禀刺史大人,轻车将军有急报!”
陈望心头一震,赶忙走过来,取过竹筒,斥候退了出去。
陈望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走回到宽大的胡床上坐下,碾碎蜡封打开竹筒,将信抽了出来。
摊在桌案上一看,桓伊在上面写道
鲜卑白虏左卫将军孟高率军五千昨夜赶到颖口要塞,并与戌时末发起了进攻,末将用箭矢和滚木礌石几次击退鲜卑白虏后主动出击,孟高被末将枪挑于马下,但被其部下救走,黑夜里不知所踪,余者四散奔逃,斩敌两千余。
陈望大喜,激动地用几根手指敲击着桌面,他是很看重桓伊的突破能力,不但会吹笛子唱歌,还会打仗。
他的奏乐和羊昙的歌唱加上袁崧的词曲,在江南被称为“三绝”。
但跟其他两位不同的是,他还是一位智勇双全,极其出色的战将!
正高兴着,陈安全身铠甲,穿戴整齐,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忙招手道“叔父快来看,好消息啊。”
陈安快步走过来,接过陈望递过来的信笺一看,胖脸上的小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儿,他笑道“这下好了,长公子,书夏一战击退鲜卑白虏的援军,更令寿春城内的袁瑾胆寒,这样,邓遐说服他们的砝码又加重了几分,哈哈哈……”
“正是此意,书夏首战告捷,这仗打的影响力远比战果大的多。”陈望一脸兴奋地点头道。
身穿骁骑营亲兵装束的周全探头进大帐问道“广陵公,现在用不用早饭?”
陈望转头问陈安,“叔父也没吃吧,正好一起,周全,来两份早饭。”
周全答应着走了。
不大一会儿,两名骁骑营亲兵各端着一个盘子进了大帐。
军中饭食从刺史到将军和普通士兵大都一样,葵菜粥加胡饼。
当然,魏晋时期的胡饼是经过加工的,用盐水和醋泡过,晒干,不管加入粥里或者汤里食用,都会有滋有味的。
只是江卣在历阳经营有方,兖州军队偶尔会有一个荤菜,比如少许风干的鱼干、鸡肉或者鸭肉。
二人把胡饼掰碎,泡在粥里,夹着鸡肉,吃了起来。
陈安边大口嚼着筋道的胡饼,边问道“长公子,寿春战事结束,有何打算?”
陈望咽下一口粥,放下铜碗道“我得立刻赶回建康,若是被人识破告发,恐朝廷会有重责。”
陈安点头道“是,按大晋律法,守孝期间擅自外出要褫夺爵位并下狱的,纵使太后在也不好说话。”
陈望往嘴里塞了块鸡肉,又夹了一块胡饼,边嚼边道“我考虑了,邓遐暂时不能为官,就让他统领五百骁骑营吧,对外就称作骁骑营都统。”
“好,这小子若是为我们所用,那可真是我们兖州一大收获,如虎添翼,不亚于收复一座寿春城。”陈安喝着粥边道。
“嗯,若是寿春拿下,依旧让徐元喜把守,叔父可率军屯扎在庐江郡,以减轻历阳压力,我这次过来看历阳城内人满为患,太过拥挤了。”
“好,庐江郡(今安徽六安市舒城县)不错,与寿春、历阳互成犄角之势,皆可兼顾。”
“有没有孙泰的消息?”
“暂时没有,我派人在扬州、吴郡、会稽等地暗中查访,这妖道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陈安用调羹边搅拌着葵菜粥边蹙眉道“长公子,会不会逃走的那人不是孙泰?”
“算了,不管他了,也或许不是,也可能是死了,那更好。”
“嗯,我的人还在继续查找,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便是捉拿之人死了,也要见尸的。”
二人正说着话,有骁骑营军兵进来报,“禀刺史大人,寿春城墙上的大纛撤了,似乎城头也没什么人了。”
“哦?哈哈,走!去看看。”陈望心里一阵高兴,笑着对陈安道。
陈安却是没有笑,低声道“谨防有诈。”
陈望赞许地向陈安点了点头道“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当年曹孟德在我们兖州任兖州牧时,不就被陈宫用诈降计引入濮阳,差点被吕布杀死。”
边说着,二人来到大帐外。
陈望的大帐建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坡上,二人举目远眺。
远处,在寿春城的后面,一轮红日不慌不忙地刚刚探出了头。
城中炊烟袅袅,加上清晨淮水上的雾气,使得整个城池笼罩其中,虚幻缥缈,挂上了一层神秘感。
果然,一早陈望出来看到的城头上写着“袁”字的那面黑色大纛不见了。
城头上也看不见其他旗帜、兵器和人影,寂静无声,真增添了几分诡异。
这时刘遁、梁山伯、徐元喜等将领也走了过来,向陈望和陈安施过礼后,一起瞩目观看。
徐元喜看了半晌,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不如让末将带人爬上城墙看看。”
陈望知道他是最急迫想回寿春的人,毕竟他在这里担任太守许多年,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
遂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笑道“哈哈,徐将军莫要着急,过会儿我们点兵,一起去城前迎候邓将军,不管什么情况他都应该出来的。”
“由卑职前去迎候邓将军即可,刺史大人不必以身犯险。”梁山伯在旁躬身道。
陈望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心道,这小子比以前积极多了。
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身为领导,应该给下属一个表现机会,要不然怎么给他们升职加薪?
遂微笑道“好吧,处仁,你带两千军兵去城前接应,要多加小心,一定记得,等看见邓将军出来再进城啊。”
“卑职遵命!”梁山伯一脸欣喜地躬身领命。
看着“中国爱神”那副标准的中低层官员愁苦表情的脸绽放出笑容,陈望觉得自己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不多时,晋军大营的大门敞开,一队晋军骑兵鱼贯而出,马蹄隆隆,掀起了一片尘土。
晋军骑兵瞬间冲到了寿春城外一里之遥,一字排开阵势,梁山伯催马立在阵前,手搭凉棚,迎着朝阳,向城上看去。
城上依然是毫无声息,连个人影都未曾见得。
陈望在后面有些诧异,怎么邓遐还不出来?
要是按这个时间来推算,袁瑾所部现在应该在北城门集结完毕,正登船撤退道淮水北岸才对?
现在寿春斜对面硖石口的朱序应该看的最清楚,他应该派人来禀报一声才对?
遂问向身旁的陈安道“朱序、江绩有没有派人过来?”
陈安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寿春城墙,边回答“还没有。”
“派人去八公山江绩处问一下,时间拖得太久了也。”陈望对另一边的刘遁下令道。
接着他又笑道“难不成袁瑾带的物品太多,要把寿春城里掏空了?哈哈,真是贪心……”
还未等刘遁去安排人,只听陈安在旁道“城上有人了!”
陈望手搭凉棚,眯眼仔细看向寿春城墙。
果然,有个人头露了出来。
似乎在向城下的梁山伯喊话。
陈望有点看不清,他知道陈安眼神非常犀利,在现今社会那是绝对的空军飞行员级别。
遂又问陈安道“此是何人?”
陈安又仔细看了半晌,点头肯定地道“是邓遐!”
陈望心中大喜,此时最缺的就是望远镜,回头得做一个。
只见城上的邓遐喊了几句话后,寿春城的吊桥吱吱呀呀地缓缓落下,寿春城黑漆漆的大门开启了。
梁山伯催马率军像离弦的箭一般地冲向了吊桥。
陈望摇了摇头,心道,这个梁山伯,让他等邓遐出来都等不及……
赶忙对身边的刘遁和徐元喜道“建武将军、徐将军,你二人速去点兵三万,随梁司马进城!”
刘遁、徐元喜一脸兴奋地躬身答道“末将遵命!”
说罢,二人转身快步下了土坡。
一阵阵劲疾的号角声和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晋军大营里忙做一团,各营将领、都尉纷纷整顿本部人马。
陈望看着梁山伯的骑兵进了寿春城,转头对陈安道“叔父,我就不进去了,寿春城既然已经顺利拿下,我这就回京了,这里事务由你全权处理。”
陈安并无多少喜色,他收回望向寿春城的眼神,看向陈望道“待刘遁、徐元喜所部进去再说。”
陈望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还用得着刘遁、徐元喜进去吗?
梁山伯和邓遐已经搞定寿春了嘛。
但也不好驳斥,只得点了点头,二人又一起抬头,手搭凉棚看向了寿春城墙。
此时,梁山伯所率骑兵已经悉数通过了吊桥进了城。
忽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寿春城的吊桥竟然慢慢扯了起来。
陈望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次凝神望去,吊桥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陈望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陈安,而此刻陈安也瞪圆了小眼,看向了他。
他悚然一惊,原本兴奋喜悦的脸庞上倏忽掠过一抹凝重之色。
陈望眉头微蹙,眉宇间的忧思之色渐渐浓重起来,继而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额头和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手脚微微发抖,喊道“叔父!不好!其中有诈!”
陈安迅疾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有骁骑营亲兵跑到了二人跟前。
陈安下令道“速速禀报建武将军和徐将军,暂缓出营,听候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