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陈望率军便赶到了位于城中心十字街巷边的郡衙门口,距离一箭之地时,不由得愣住了。
京口郡衙正在展开激烈地厮杀,高墙上有人把守,进攻一方并不是他的军兵,而是穿着荆州盔甲的水军。
陈望再定睛观看,只见火光中有一员银盔银甲,白色战袍的年轻将领,骑着白色战马,手持长枪正在指挥进攻。
他身后一面大旗上书写着东海内史“周”。
心道,此人一定是桓温的人,看来他们动作挺快啊。
年轻将领转头看见了陈望的大旗,催马赶了过来。
离陈望有两丈左右的距离时,将枪横在马鞍桥上,拱手道“末将东海内史周少孙奉大司马之命前来剿灭叛贼,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剑眉星目,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只是一双乌黑深邃的双眸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哦,周将军,免礼。”陈望在马上摆手道“你来的可够迅速啊。”
“禀都督大人,末将昨夜接令,乘战船而来,用破城锤攻破北门而入。”周少孙冷冷地答道。
陈望微笑道“好,好,周将军请继续,我再四处转转,剿杀反贼余党。”
“末将告辞。”周少孙拱了拱手,拨转马头,又回到了郡衙前。
看着周少孙的背影,桓温手下人都牛皮轰轰的,摇着头,撇嘴笑了笑,向南城门催马奔去。
陈望心道,庾希不可能傻到躲在郡衙里抵抗。
刚来到南城门,正遇到卞耽率军在四处寻找庾希同党。
看见陈望过来,赶忙催马向前来到陈望身侧拱手轻声汇报道“禀都督大人,末将还是未找到庾希等人。”
陈望蹙眉,吩咐道“继续找,有消息不得外传,速速报我。”
然后又私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都是些百姓装束,这些人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嘛,庾希啊庾希。
于是他继续地轻声对卞耽道“找个跟庾希长得像的尸体,最好是脸部烧得看不清相貌,留作备用。”
卞耽点头会意,施了一礼,拨转马头率军又向前找去。
陈望率领手下继续在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名义上是剿杀叛贼残党,实则是苦苦找寻庾希。
京口巷战仍在继续,陈望辨别喊杀声音,主战场还是在中心大街的郡衙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陈望正在北城门处巡视,忽有一晋军骑马飞奔而来,顾不得下马,大声喊道“禀都督大人,卞太守令我请大人速去京口东南,有重大敌情。”
陈望心中一喜,忙转身吩咐身后校尉道“去寻二公子来东南角与我汇合。”
然后令军兵头前带路,直奔城东南而去。
当来到东南角的一处民舍前,只见上百军兵已团团包围,手持火把照得通天雪亮。
来到大门处,跳下马来,军兵分开两侧,陈望快步走进院子。
只见院子内血迹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几十名晋军士兵围在正屋门前,明晃晃的刀枪上还在滴着血。
卞耽见陈望进来,赶忙转身躬身施礼后,附在陈望耳边低语道“在里面。”
陈望心中稍稍安定,下令道“你们都撤出院子,在外等候,二公子到了让他进来。”
“是!”卞耽回头向众军兵摆了摆手,院内晋军都撤了出去。
这是所三间房舍的普通民居,正屋的木门并没有关上。
陈望抬脚跨过门口,走了进去。
由于外面火把太亮,一时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光线,四下里看时,忽听得有人大吼一声,一个黑影朝他扑来。
陈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黑影手中一杆明晃晃的刀向他劈来。
陈望赶忙大吼一声“始彦,是我!”
刀在半空中停住了,接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咣啷啷”的声响,黑影扑倒在地。
陈望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手上顿感黏糊糊的。
黑影抬起头来,陈望仔细辨认,果然是庾希。
白皙坚毅的脸上混杂着灰尘和血迹,往日梳理整齐的三缕美髯也是乱蓬蓬随意飘在胸前。
他虎目含泪,颤声道“是你吗,长公子,真的是你!”
“始彦,是我,我来救你了。”陈望心中酸楚,历阳郡一别,已是近三载。
看着眼前这员父亲昔日得力战将,眼眶禁不住湿润了起来。
“长公子,外面这么多军兵,你如何救得了我……”庾希在陈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几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你伤势如何?还能骑马吗?屋里还有谁?”陈望强忍着悲痛,急急地问道。
庾希喘着粗气道“还有犬子……攸之,过来见过长公子。”
从他身后的角落里,走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来,也是满脸满身灰尘加血迹,看不出模样了。
他哆哆嗦嗦地躬身施礼道“拜见长公子。”
“好,好,快快起来。”陈望搀起庾攸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孩子因极度恐惧而身子抖个不停。
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对庾希道“始彦,你放心,是我特意请旨来指挥这次平叛的,你,你跟我说,你的伤势如何?”
“啊……”庾希明显一惊,忙道“都是外伤,长年征战,不算什么,长公子相救之恩,庾希感激不尽,但,但我怕连累了长公子,若能救得小儿性命,末将已是死而无憾,还望长公子成全!”
说罢,庾希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陈望蹲下身子,扶着庾希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坚定地道“你们俩我都要救,但别人就顾全不了啦。”
庾希看着陈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道“长公子,我,我不能连累你,我走了,你,你如何,何向,向朝廷交差,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血,血海深仇报不了,活着又有何用啊……”
“始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唉,我让王蕴传话给你,你为何不听,非要出此下策,起兵造反?”
“长公子,我全家妻儿上百口都惨死在老贼桓温之手,”庾希咬着牙,恨恨地道“每每想起,无法度日,夜不能寐,也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庾希一惊,抬头看去,走进来的是陈顾。
二人在江北熟识,庾希也算是看着陈顾长大的。
当陈顾认出庾希来,抢步上前,也是跪倒在庾希面前,大喊道“叔父,你,你还活着。”
二人抱头痛哭。
陈望拭了拭眼泪,轻声道“别哭了,二弟,事不宜迟,桓温手下周少孙部还在城内,他定以为始彦在郡衙内,我们得趁着他还未打下郡衙,送始彦出城。”
二人止住了哭声,一起站了起来。
庾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哽咽道“郡衙里的是我六弟庾邈和好友武遵,他们也是想坚守郡衙,让人误以为我在里面,好令我趁机带着小儿逃走。”
“唉,叔父啊,兄长在南门特意安排的人数最少,并且叮嘱了卞耽放你们一条生路,你怎么没走啊?”陈顾轻声地埋怨道。
“二公子啊,我早看出了南城门外情况,他们商议着让我杀出去,但我,唉,还是不想离开他们,死就死在一起吧,反正这仇也报不了。”庾希有些绝望地道。
只听院内又响起了脚步声,屋外传来了卞耽的声音,他低声禀报道“都督大人,郡衙那边战事已结束,您早做决断。”
陈望转身出了正屋,来到卞耽身边低语吩咐道“找一套军兵衣甲和战袍还有干粮,一匹上好军马,把准备的尸首抬进来。”
“是!”卞耽转身就向外跑。
“回来,再准备一具矮小的尸首。”
“是!”卞耽答应着跑出了院子。
陈望回了正屋,一把拉过庾攸之,然后对庾希道“时间紧迫,待会儿二弟送你们出城,不管去了哪里,差人送信给我。”
说罢,陈望把腰间的团花玉佩取下,掰了两下没掰动,转身交给陈顾。
陈顾轻轻将玉佩一掰两半,递还过来。
陈望交给庾希一半,叮嘱道“信差持信和这一半玉佩一起。”
“是,长公子。”庾希双手接过玉佩,揣进内衣里。
“始彦啊,其实我与王蕴有过谋划,想引桓温入京,动手斩杀老贼,你这一起兵,老贼多疑,察觉到反对他的势力还有许多,恐不肯再入京了。”陈望摇着头,带着责备的口吻道。
庾希闻言,又止不住哭了起来,羞惭地跪倒在陈望面前,哭诉道“都是我不好,长公子,我对不起您啊……”
“快快起来,以后时日还长,记得要留住性命,将来总是要报此仇的!”陈望边搀扶起庾希,脸上浮出一丝杀气来,狠狠地道“我父之死,也是桓温所致,不杀老贼,我也不会心安。”
庾希闻听此言,精神大振,他忍着身上的剧痛,咬牙道“是,长公子,末将一定好好活下去,我庾家虽然被灭门,但父亲、叔伯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全国,末将定当找个山野湖泊隐姓埋名,招兵买马,积蓄实力,待日后长公子招唤,誓死追从!”
陈望拍着庾希的肩膀,安慰道“好,先把伤养好,以后遇事待人要多加小心。”
庾希躬身道“遵命,长公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陈望招呼陈顾一起出门,将卞耽等人搬进来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抬到屋里。
然后给庾希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再把晋军士兵衣甲取过来让庾希换上。
将要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庾希顿时觉得喉咙发干,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忍不住哆嗦着,眼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哗哗地洒落下来。
庾希带着庾攸之,跪倒在陈望面前,颤声道“长公子大恩大德,末将铭记于心,庾家上下粉身碎骨也要——”
陈望赶紧将庾希和儿子扶了起来,强忍着泪水没流出来,颤声道“走吧,始彦,保重啊!”
说罢,背过身去,挥手令陈顾带他们出去。
庾希在陈望身后,又深深地一揖到地,良久,才把庾攸之裹进了战袍里,和陈顾一起出了大院,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已经比方才安静了许多,远处依稀还有零星的打斗、叫喊声。
卞耽很识趣地把手下军兵撤到了远处。
庾希上了战马,把庾攸之放在身后马鞍上,让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腰,用战袍盖住他。
陈顾提上大板斧,二人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陈望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出了院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叹道“悠悠京口道,此会在何年?”
正在感慨不已,卞耽率手下军兵又走了回来。
他来到陈望跟前躬身问道“都督大人,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陈望转身看着民舍,吩咐道“烧了吧。”
“遵命!”卞耽亲自带着军兵,进正屋内,淋上麻油,捡了些干柴,点着了整个屋子,然后撤出了大院,站在陈望身后。
不大一会儿,火借风势,烟焰涨天,撕破夜幕,照亮城东南。
刚烧了不大一会儿,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响起,陈望转头一看,周少孙率领一彪人马赶了过来。
心道,果然大火把他引了过来。
周少孙在马上神色倨傲地道“都督大人,可搜到庾贼希及贼子庾攸之?”
陈望向烧得正旺的院子里努了努嘴,淡淡地道“这不,庾贼希与庾攸之逃无生路,畏罪自焚。”
“啊?”周少孙勃然变色,怒道“大司马有命要活擒庾贼希,死也要见尸首,还不灭火?”
陈望理也没理他,带着一脸的厌恶,又看向了燃烧的房屋。
卞耽听他提大司马,又看他手下军兵是荆州水军装束,知道是桓温的人。
忙讨好地道“末将和都督大人一起在此,将庾贼希驱入屋内,正在劝降间,不想庾贼希放起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