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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牦牛来敲门》
文/虎虎呼呼大睡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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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杂志上剪下的一片纸张,经过反反复复的折叠又展开,生出横七竖八的皱纹,顽固地卷成一团,好像一颗皱巴巴的纸苹果。
桑西嘉措抚平纸张,伸出食指和中指压住毛毛刺刺的边缘。
她仔细研究着纸张上方方正正的汉字,拿着笔的右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琢磨着运笔的方向。
直到胸有成竹了,她大笔一挥,自下而上地写下一横一竖,仿佛垒宝塔似的堆出了一个“福”。
眼瞅着只差最后一条横线封顶,她仔细地盘算着落笔的位置,打算来个完美的收尾。
谁知笔尖刚接触到纸面,便听见一阵急促有力的敲门声。
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向着门口的方向问:「谁呀?」
敲门声安静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熟悉的男声:「桑西,是我。」
隔着一层门板,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一些。然而桑西还是立马认出,来的人是索朗。
——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
索朗继续道:「村子里来了一个外人,你阿爸让你把那条白哈达拿过去。」
「外人?」桑西奇怪地重复一遍,「现在刚刚开春,天这么冷,他做什么来?」
「这不清楚,只听说是从海边的大城市里来的。」索朗没什么情绪地说。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满足桑西的好奇心,但她清楚,从索朗口中也问不出更多了。
她囫囵答应一声:「哦,知道了。」
门外的人不再催促,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桑西的目光落回纸面上,笔尖已经晕开了一个黑黢黢的大墨点。
“福”字最顶上的那条横长长地拖了出去,斜着盖在整个字上,好像被大风刮倒的房顶。
下面的结构不堪重负似的,七扭八歪地塌着,一点儿没有杂志上那股子端正硬朗的劲儿。
又写废了一张纸。
桑西叹息一声,把纸张和杂志都收进书桌下方的抽屉里。
-
索朗传话传得笼统,桑西却清楚地知道,阿爸要找的是什么。
那是一条质地厚实的白色哈达,比寻常的款式更宽、更长,以精湛的绣工绣制着的八宝吉祥图案。
白哈达是隔壁村的村长拜访阿爸时送来的,之后被好几个人看上,阿爸都没舍得给,说要留着招待贵客。
海边……应该离昂鲁很远吧?
难怪阿爸要这么隆重地接待。
她捧着哈达,刚一出门,便看到了一旁的索朗。
他穿着一套黄黑配色的藏袍,腰带扎得很紧,营造出束身的感觉,隐隐可见布料底下流畅的肌肉线条。
腰际的一侧,还别着一根马鞭,以及一把藏刀。
他的皮肤是被高原阳光亲吻过的古铜色,向上扬起的眉好像被削平的山脉,转折之处棱角分明。
索朗原本双手交叉端在胸前,后背倚靠在墙上。
见到桑西出来,他站直身体,双臂不太自在地垂落下去:「走吧,你阿爸在广场上。」
桑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同龄的青年看见他们,热络地打招呼:「索朗!你也看热闹去啊?」
索朗“啧”了一声:「瞎说什么?我们有正事做呢。」
「啊,是,当然了。」青年连忙笑笑。
他的目光又转向桑西,带了点调侃的意味:「毕竟,没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正经的事情了。」
索朗的眉心挤出几道沟壑,作势就踹过去。那个青年挨了一下,“哎呦”一声,笑着跑开了。
桑西早已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也懒得多说什么,撇了撇嘴,便继续往前走了。
不管她怎么解释,在别人眼里,她和索朗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了。
两人穿过楼与楼之间的小巷,朝村子中心的广场走去。
其实,“小巷”一词不太准确。
村里的路全都特别加宽过,足能容纳八匹牦牛并肩通行。
然而此时此刻,巷子里仅有他们两个人,却不知为何令桑西觉得有些拥挤。
她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伐,而身后的那串脚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条路走到尽头,再拐过一个弯,便到了中心广场。
广场里已经层层叠叠地围了几圈的人。
人群的最外侧,一个背着背篓的男人踮着脚探着头,想要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旁边的人嘘声赶走了。
索朗拉住桑西的手,一边说着「借过」,一边带她在人群之间穿行,很快就来到了最里圈。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酒红藏袍,身材微微发福,鬓角落着斑斑点点的花白。
桑西来到他面前,将双手抬起一些:「阿爸,哈达拿来了。」
安古垂眸看了女儿一眼,微微躬腰,小心地把哈达接到自己手上。
这会儿功夫,索朗已经在人群中占到一个位子。桑西交完哈达,顺势站到了他的身旁。
任务完成,她这才有有了空闲,打量起站在对面的、引起“福”字坍塌的罪魁祸首——那个外来者。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件驼色冲锋衣,皮肤偏白,好像披了一层皎洁的月色。
宽肩窄腰,长裤利落笔挺,虽不似高原上的男人那样魁梧,却有着自成一派的不俗气质。
桑西盯着他看得久了,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感。
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她完全没有印象。
那种熟悉感极其微弱,好像萤火虫的光,隐隐约约地亮着。等到擦亮眼睛仔细观瞧,却又消失不见了。
她用胳膊轻轻顶了顶索朗:「那个人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程蒲’?」索朗用普通话念出两个字。
程蒲?
桑西在心中默默重复一遍。
安古口中的祝福词念诵不停,一边念着,一边缓缓挪步。
不过多时,他在程蒲面前停下,表情郑重地将那一条白哈达献了出去,搭在程蒲的脖颈。
他没有像其他好奇的旅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摸一摸哈达,而是保持着欠身的姿态,低调而谦逊。
直到安古完全撤开,他才终于起身。
抬起目光的刹那,意外与桑西撞上。
那是一双过于镇定的眼睛,平静而又温和,好像高原草甸之上水色清透的圣湖。
他的视线并未在桑西身上停留,下一秒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桑西的心跳略微加重,好像牦牛厚厚的蹄子落在了草地上,一下、又一下。
一旁的索朗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偏头询问:「你认识他?」
桑西摇头:「不……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从外表看完全不像高原上的人,但是气质又和高原那么的……
契合。
她没和索朗详细解释,索朗眼底划过一抹疑问,却也没有再问。
安古再度开口,他的普通话极不标准,只能勉强听出个调:“我的——朋友,”
“你会不会说藏语?”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也纷纷向程蒲投去热切而忐忑的目光。
昂鲁地处偏远,又非交通要道,平时很少遇到说普通话的旅人或商人。
虽然学校里也教过普通话的拼读,但是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知识便像流水一样,在脑袋里经过一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又流出去了。
除了几个经常外出的青年,长期生活在村里的人——包括桑西在内——大多都停留在能够听懂普通话,但说不好也写不好的程度。
如果程蒲会说藏语,沟通就很方便。反之,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桑西搓了搓手指。
不知道为什么,她格外希望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回答。
程蒲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抱歉。”
周围当即传来遗憾的叹息声。
就连安古也皱着眉,缓缓摇头。
程蒲却不急不躁:“您不必迁就我,说藏语就好,我能明白。”
黯淡下去的一对对眸子瞬间又亮起来,桑西屏住的那口气也终于呼出。
「好。」安古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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