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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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最终也没有改主意。

    九月初一,应怜陪周娘子到城北莲台寺烧了香。回来后周娘子便道应怜果真是个有慧根的,怪不得那妙戒住持一见便心生欢喜。

    宗契寻空又问了应怜一回,她仍如前语作答。他便不再强求,三日后,待应怜身体无碍了,亲自送她去莲台寺,将两人一场浅薄的缘分全了始终。

    这一日晴光大好,一辆马车携着二人,同药铺子的周娘子一道,出了吴县城北。

    时节已近重阳,城外却没什么人,牙道上零零星星只见把守的兵丁,皆是附近募来的乡勇,到得莲台寺山下,又围了一圈,把守在出入的道口,专盘查诘问衣衫褴褛之人,见了他们的马车,问也不问便放行了。

    “最近城外聚了流民滋事,若无这些兵士护着,我也不敢带你来莲台寺呢。”周娘子道。

    应怜上回来,已见过一次了,默默点头。

    几人过了山门,登上低矮的半山,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入翠树修竹里一座清幽雅致的禅寺。碧瓦红墙、琉璃屋脊,寺前门楣的大匾上,漆金三个大字——莲台寺。

    应怜走出了一身薄汗,素白的脸晕起了一层红,扶着立地的铜香炉暂歇,待喘匀了气,向宗契点了点头。

    她披着一件月白的半袖褙子,腰带浅浅地系着,绦子结到了末端,仍揽不住纤瘦的腰身,立在半荫的古柏下,斑驳阴影如镂花浅淡,扑簌簌地落在衣上、肩头,风拂不去,只牵起纱罗榴裙的裥褶一角,一霎时竟使宗契生出浑不胜衣、扶摇而去之感。

    他心念一动,伸出手去,欲捉她腰带,怕留不住,猛一下又回过神来,只将镔铁棍换了只手,匆匆掩饰住了。

    “我送你进去。”他道。

    周娘子落在后头,此时也跟上来了,眼里眉间似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喜色。

    寺门前早有女尼等候,见几人来了,施了个礼。

    几人各自还礼,跟着人迈过门槛,进得寺去。

    莲台寺不大,却步步清雅。宗契四顾望着,只觉比从前任何一处禅院都更秀致,也不知是南人的禅寺都如此,还是因尼众居处之故。

    宝殿里并无香客,殿后小门落了锁,他们只被带去一处偏殿。从开敞的轩窗,正可遥望藤萝婵媛的走廊,廊柱罗列成排,其上斗拱精巧,一气儿的青绿碾玉装彩,枋心两端的如意流云竟轻灵仿若无质,使人神迷。

    住持妙戒上师亲自来迎,年逾五十、枯瘦庄严,正对应怜时却隐有笑意,与她很是投缘的模样。

    因宗契在场,不便去向后殿斋房,几人只在前头转了一圈。应怜又拜了一回观音与童女,心知今后便要时常侍奉在侧,仰首望那宝相金身,目光飘下来,却不自觉又看了眼身旁宗契。

    宗契师父心不在焉地听周娘子与住持搭话,微偏过头看窗外景致,侧脸鼻梁高挺,于眉目间落下深浓的阴影,晕开在点漆黑眸里,又透出几分清明的光来,竟比菩萨手托的琉璃净瓶更加明耀。

    周娘子殷勤的说话声在宝殿回响,正谈到应怜在药铺子里时,如何柔顺虔敬,妙戒便道:“娘子虽有向佛之心,到底年岁颇小,恐心性浮沉。不若仍蓄了发,在山门内住一段时日,果真志向已定,再落发不迟。”

    “是,一切凭上师吩咐。”周娘子道。

    妙戒又道近日恐不太平,诫告无事轻易不得下山云云,应怜自是应下,忽而宗契插了一句,“贵寺只司香火的营生么?”

    话问得有些突兀,妙戒却如常应答:“只凭香火,哪得清闲如此?”

    她便携他们出得宝殿,从侧廊绕出,拐过一道月门,却见别有洞天,是一连几间开敞的斋舍。

    妙戒与近旁人叮嘱了几句,她便进了斋舍,不多时,换了个清清秀秀的女尼来,并未穿一色的灰布僧衣,却着了层层叠叠的退红、莺黄、牙白、乃至天青的素罗襦,手里还捧着几叠生色薄纱,各有花草、虫鸟纹路不一。

    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这样重重叠叠地堆在身上,她却丝毫不出汗意。

    周娘子连声赞叹:“这般精细的好料子!”

    “这是敝寺织出的绫,在平江府粗粗有些名声,人只管叫‘苏州寺绫’。”妙戒随意取了一块檀色的薄绫,舒展开来,教他们将那细密华美的球路纹看得更清楚,“我寺中上下也有女僧几十口,只靠香火,囫囵得个温饱则可,哪还能置得这殿顶琉璃、廊上华彩?”

    说罢,她让那作衣架子的女尼回去,又带几人回了前殿。

    宗契这才放心。

    应怜原是好奇,此时又忐忑起来,瞥一眼那如烟如霞的檀色薄绫,心头长草似的,终于挨到与妙戒说话毕了,送宗契出寺,与他告别。

    两人站在平顶的石阶缘处,临着几步向下的山路,宗契道:“莫要送了,我自己下山就成。”

    应怜心里不踏实,回望阒无人迹的寺门,正半阖着掩留一条门缝,知是给她留的门;又看看宗契,眉眼有几分纠结,“我怕……”

    “怕什么?里头都是女僧,你有个安稳的立处,比跟着我千里无依的好。”宗契宽慰。

    “……我怕被赶下山去。”应怜越想那寺绫越惶恐,上前却捉住了他的袖子,纵立在上一阶,也比他矮上一头,急道,“我既不会纺布,更不会绣活,我……我织不出那般好看的料子来……”

    宗契忍着笑,任她捉着袖子,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要不就别出家了,咱们再想想?”

    不料话出了口,却见她缓缓松手,面上神采变幻几回,最终摇了摇头。

    “师父,您就要走了吗?”应怜顿了顿,目中流连不舍,“回五台山?”

    他应了声。

    啁啾鸟鸣在他们头顶忽闪而过,引得叶影轻动,光点摇曳在她眼中。蝉鸣仍续,宗契在这蝉雀野噪声中,却觉出了半分寥落。

    他望向她的眉眼,至今仍有一丝郁郁,再不像初见时,映着万千盏花灯璀璨,笑得那般开怀。

    他忽觉惋惜,此一番分别,两人当再会无期,他便也再瞧不见第二双笑得那么好看的眼眸。

    应怜也看着他,眼眶微红,退开两步,立于粗石阶上,郑重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宗契慌忙扶她。

    “我今日方知,师父高风亮节,救我于水火,不图丝毫。”临别在即,她喉头微哽,无限感激,“料来我今生再无法报答师父恩情,从今往后,我当日日在佛前为师父祈念,盼您福寿无极。”

    “怎么又哭了……”他手忙脚乱,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到块洁净的帕子,很是尴尬。

    她却破涕为笑,手背抹了抹眼睛,“师父,那我回了。”

    宗契被她那一笑闪了心神,半晌才胡乱答应了,回身下山,只是耳根微热,懊恼地揉了揉耳朵,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松枫寂寂,古柏无声,莲台寺的青瓦琉璃于繁密绿意间翘出一檐,石阶尽处,却再瞧不着那道月白纤瘦的身影。

    他持棍在肩,一步一步迈向山下。

    ·

    周娘子直到晌午方归。

    今日药铺子里没人抓药,账簿上空空落落。李员外歇在里屋,搭了声话:“回来了?”

    “回来了。”周娘子摘下盖头,换上靸鞋。

    “那和尚呢?”

    “走了。”她舒了口气,给自己倒了碗绿豆水。

    她浑家便挨过来,手往前伸着,“钱呢?”

    周娘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取了个一尺见长的半旧木匣,拍在他手里。

    “喏,辛苦了十来日,我前前后后地伺候着,终是不负苦心。”她咂着甜蜜蜜的饮子滋味,很是自得,因而更嫌起他来,“你枯守个药铺子等开张,一年半载也不如我一朝钱来得快!”

    李员外打开木匣,抄起里头一沓三贯一张的会子,眉开眼笑地数了三遍,“七十二贯。我得快去榷货务兑成银子,免得过几日又贱了。”

    他说着,急急匆匆地整了衣装,又被他妇人拉住,悄声问:“你那些药,果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的!”他不大耐烦,“磨成了粉,谁看得出来霉了还是潮了?那些个流民连贱口都不如,配吃得起好药么?就这我还不想给呢!”

    说着掰开她的手,仍把匣子锁好,贴身藏着,志得意满地去了。

    ·

    话分两头,说到宗契。

    他回到客店,收拾衣物细软,还剩半日残照,原本盘算着歇过一夜,翌日天亮就出城离开。

    安顿完应怜,本以为一件心事已去,落得一身轻松;宗契却发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晚,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应怜,不知她在寺里可住得惯。他素知无论在家或出家,人多口杂的地界,惯来欺生,她又瘦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