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她可以学。应怜咬着牙想。

    毕竟她如今前途未卜,沉甸甸的命一气压上来,几乎将她压垮。

    ——就像两肩头踩着的度尘一般。

    度尘手攀墙头,不敢大声,急得要命,“你别晃!稳当点!”

    应怜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怕一口气泄了,两人都栽个底朝天。

    好容易稳住了,顶着度尘扣着瓦翻上去,她倚着墙,一边喘一边仰头望。

    度尘身子灵巧,捉着索子一点一点蹭下去,末了还招呼她,“快些上来,恐拖长了被人发觉!”

    她应了一声,擦擦手心的汗,由度尘在那头绷着索子,自己攀上去,试图蹬上墙头。

    索子韧滑,好在寺绫头尾间有烙死的疙瘩,可供抓稳。饶是如此,也爬得应怜满头大汗。她上一尺、滑三寸,试了好几次,差点哭出来,硬是咬了牙,不敢放松,继续向上爬。

    度尘在对面很是焦急,一气儿催她,又道:“你当心,墙头生了刺草,别被扎了。”

    应怜仍在吭哧吭哧喘着气上墙。

    若换成从前,打死她也万不敢做这样上树爬墙的皮猴行径,只是今日被逼到这份上,容止意态也都抛诸脑后,不管不顾了。

    她发了狠,攥着那索子,拼了命往上爬,好容易一只手够上墙头,已累去了半条命。

    半伏在墙头,应怜颤颤地往外看。视野广阔,却瞧不清一二,只是一脉黑黢黢的影廓,连下山的路在哪一方都辨不出。

    再起身,头皮一疼,却是花冠子被刺草勾住,脱不出来。

    她就这么歪歪着脑袋,火急火燎地拿手去摘,眼见度尘在下头仍拽着索子,急得指手画脚,“左一点、向下、向下、再提上去一些……”

    应怜扯得头皮发麻,手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心一急,索性拔了冠上铁簪,尖头猛地一挑,瞬觉头皮一松。

    花冠咕噜噜顺墙滚回院内,无声无息掉在草丛里,是再也够不着了。

    所幸椎髻未散,她落得轻松,再不管花冠,一点点蹭下青黑的院墙。这一回有度尘在下头托着,利索了许多,一会儿,灰头土脸地下了来。

    度尘没教她歇息,拽着她便朝一处疾行。

    “角门向来关着,人只里头守门,咱们手脚放轻些,下了山,路就好走了。”她悄声道。

    应怜认不得东西南北,只依言跟着向前,拂开乱生的丛草,脚踝被草叶扎得发痒,也不敢去挠,生怕踏错一步就滚落山下去。

    好容易摸出一条林中错杂的路来,离了角门院墙,下行几步,回头再往,幽深掩映里,莲台寺宝殿高檐已在浓密的树冠后,犹如个黑面獠牙的恶鬼。

    “这不是那日我上山的路。”她道,黑暗中声音微微发喘,“这路怎么这样难走?”

    许是离寺愈远,度尘松了气,说话也不那么紧绷了,“这本就是那些浮浪客踩出来的道。从这条路上来的,没一个是干净的。”

    应怜便蓦地想起宗契,猜度他是否正是从这条路上山,心里头密密杂杂的,仿佛墙头刺草一蓬蓬扎进了心窍,有些难受。

    “我不知今日来的竟是他。”她小心翼翼摸索前路,喃喃道,“他身边那人,我在青玉阁见过。他们怎么厮混在一处?他是个出家人,他……”

    迎她的是度尘一声嗤笑,“出家人怎么了?莲台寺接客的是出家人,往来的也不乏出家人呢。”

    应怜默不作声了。

    她又忆起秾李的那句话——到底不可轻易信人。

    她信了宗契师父,而他却当头给了她一棒。

    度尘在前,时而牵她过难行的砂石碎泥路。她的手温热,应怜忽而想到,度尘这人,究竟可信几分呢?

    她颇有种“一度著蛇咬,怕见断井索”的惶惑之感。

    下山不必多久,树影依稀,地势忽平坦起来,遥见远空幽邃,群山虚影,她忽想起一事,“你家在哪儿?离此远么?”

    “不远,绕过城,往西五十里便是。”度尘道。

    应怜脚底一软,“五、五十里?”

    度尘眼儿亮晶晶的,回头一瞥,“你怕什么?瞧!”

    她一指左近。应怜打眼一瞧,正见一处低矮屋篷,里头影黢黢地露出半只摇晃的马脑袋,却原来是间马厩。

    “今日寺里只有赵大官人两个,想必是他们的马。”度尘喜道,“巧了,我们正可骑了去,五十里不多时便到。”

    只是近前了才瞧出,只有一匹,通身枣红,在深暗的夜色里近乎漆黑,目准如炬、四蹄粗壮,被牵出来时有些不耐,刨蹄打鼻,喷了度尘一脸。

    “你会骑马不?”度尘将马牵来。

    应怜脚软得像泥,摇摇头,又点点头,“会、一点儿……不是很会。”

    那马低头来嚼她的衣襟,惊得她兔子一样横跳了开。

    度尘有些烦恼,拍拍马背,“我也不大会。算了,你前我后,咱们慢行些好了。”

    说着,先托她上了马,自己再跨上后头,紧攥了辔子,令其小跑开了。

    ·

    堂上乌七八糟地斗成了一窝蜂。

    赵芳庭是属鳝鱼的,连人带宝早溜得没影儿,实不仗义地丢了宗契一人,在姑子堆里支应。

    十几二十个拿枪拿棒的女僧,学了几天拳脚,天罗地网似的绊他。宗契被敲打得心头火起,一棍压住几人,将之撂倒在地,一眼望见院外黑沉无光,心想着去寻应怜,却怎么也脱不开身。

    法持惧他镔铁禅棍,只在人众后遥遥指挥。宗契后撤一步,搁着倾圮的半张桌,立棍杵地,恼了起来,“我无心伤人,你们再要咄咄相逼,休怪我棍下无情!”

    话音还未坠地,好悬又被刀尖划过面颊。

    “既是两脚的牲畜,”宗契怒意上涌,一横棍,挑起一张破雕花凳,旋风似的砸开一片场子,“那便按牲畜的法子来治!”

    他不开杀戒,却专敲脚踝,一个两个,棍扫处呼声震天。

    一片棍棒刀枪雨林之中,宗契流星似的划开,身形轻捷,教人眼花缭乱。寺中人一个个只觉腿脚震痛,筋麻骨裂,刈草般伏倒了一大片,兵器叮铃哐啷砸落在地。

    最后一个,宗契一棍敲中腿上麻筋,踩着脊背一个鹰隼俯击便跃起坠下,径直跳出圈外,迎着面容惊骇的法持,一掌便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在哪儿!”他每说一字,手下便紧一分。

    法持被扼得直翻白眼,到底无人相救,在一片起伏呼号声中,颤巍巍指了个方向。

    宗契拖着法持,像拖着根半朽的腐木,一路穿廊过院,起先后头还跟着几个心惊胆裂的,渐渐便无人跟随,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处境。

    本是要去西院,只走到一半,他忽然顿住。

    左右两廊在此处相接,通向严门大锁的后殿。一带院墙高厚,却于深处落着一棵山萸树,满树簇红,根上系着根五色斑斓的索子,显是衣衫纠结而成,直牵到墙外。丛草之中,映着廊下黯淡花灯,一物依稀流光烁烁。

    是支堆簇了各色绢花珍珠的花冠。

    宗契心中一动。

    法持被拖行一路,几乎老眼昏花,扭着脖子,嘴里“嗬嗬”作响。宗契见她惧怖异常,索性给个痛快,一手刀劈在后脖颈,扔了昏死之人,紧向那山萸树而去。

    他捡起花冠,细细辨认,忆起方才那惊鸿一瞥,心中便有了计较。

    ·

    这畜生不怎么听话,一路跑跑停停,还不住打响鼻。

    应怜不敢抬手闻衣袖,更不敢勒缰辔,生怕它狂性大发,“咱们这衣上怕是香熏太浓了!”

    度尘应付得也辛苦,握缰绳的手都发酸了。她自小不会马,还是近几年跟着恩客,马上溜达过几回,半生不熟的手艺,更别提还带着个人。

    那马也不知怎么的,总也不听她使唤。她教往西,它却往南,一忽儿往东,末了围着山跑,还与她尥蹶子,好险把两人掀下马去。

    就这么歪歪晃晃了半圈,却觉应怜紧张起来:“你瞧,前头是不是有个人!”

    果然,一箭之地,觑不清真切,有个物事也晃悠悠地绕着山转。

    分明没教跑,那马却来了性子,撒蹄便往前头追去了。

    应怜吓得花容失色,死死地勒缰绳,连着度尘也一头儿拽,皆拽不住,由着它受惊似的狂奔,一抬眼,终于瞧清,那竟是一人一马,马是黑鬃马,人是黑心人。

    ——花太岁赵芳庭。

    赵芳庭溜溜达达地信步由缰,骑在马上张望山上动静。一袋子宝货没过出手,他仍是个坐拥宝山的穷光蛋,想着风波闹定了,再去一趟。

    不想打黑里冲出来二人一马,铆定了他便往前来。

    他唬了一跳,定睛细看,骂了一句,却笑起来:“牝马靠槽,你两个女娇娘怎制得了?怎么,骑了我的马,想逃?”

    完了。两人同时心一凉。

    冤家碰头,赵芳庭还没动手,她两个就要先摔下马去。

    应怜幼时摔过一次马,犹心有余悸,这一回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搂了马脖子发抖。那马却亲亲热热地挨上赵芳庭的,又蹭又爬。

    度尘也急白了脸,心一横,脚下猛踢,“走!快走!”

    不料想马吃了疼,聿聿长叫一声,竟前蹄立起,脖头一梗,发起凶性来。

    也恰此时挡开赵芳庭欲捉来的手,两方同受了惊,黑马驮着他窜逃几步;度尘夹紧马腹,倾着身好容易稳住身子。

    只苦了应怜,惊叫一声,一个没坐稳,呼啦啦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双手扒拉乱抓,拽了缰绳,迫那马头一歪,回身便咬。

    电光火石之迅,她没被赵芳庭抓着,衣缘绦子却被马齿咬着,呲啦从上撕到下。

    狼狈地扑到在地,应怜啃了一嘴地草,手心里也火辣辣地疼,万幸一拽一咬卸了七八成力,没伤了去。

    人叫马嘶,在清寂的长夜里分外突兀。赵芳庭抓了个空,跃下马来,二度再来擒。度尘情急之下,抄起马鞭抽他头脸,怒骂:“干你何事!为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只捉她抵债,你自去便是!”赵芳庭一把接住鞭梢,夺了来,扔在一边。

    应怜浑身冰凉,心头鼓噪,堕马这一震,摔得她耳里嗡嗡直响。

    什么叫捉她抵债?抵谁的债,莲台寺?

    她手肘打晃,强撑着爬起来,慌促无路只晓得离了度尘往前跑。身后刮定风声,没跑出几步,赵芳庭长手如钩,便触及她肩头。

    陡然此时,夜中不知何处,吼来一声,“赵芳庭——”

    倏地啸声破空,刺来一物,迫赵芳庭往后一仰,耳根子堪堪擦过一道冰冷,眼前一花,一根禅棍不歪不斜,正钉入身前一寸的地里,棍头还弹了两弹,正拍中他脑门。

    应怜被赵芳庭情急中一推,猛地前扑,情知不妙,只及护住头脸,预备再啃一嘴尘泥败草,忽的眼前一昏,却搭上一双温热的肩臂,那人伸手一护,将她密密环住,稳住她身子。

    却只一刹那,那双扶定在肩胛的手被烫着似的,激灵弹开。

    应怜脑子里还懵着,身遭已空了,那条高大身影侧旁一抄,提溜个活蹦乱跳的物事便给了一拳。

    竟是宗契。

    赵芳庭一声嚎,浓夜里凄楚得很,“兄弟,你听我解释!”

    他料定宗契与他一般,脱了空逃出来,闻听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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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这才赶到,没听着几句,便想着拿话稳他一稳,到底还要寻个空走脱,否则难保另半边脸也吃一记老拳。

    “泼贼!你倒是说来,捉她作甚?”宗契横眉怒目,拳攥得铁硬。

    此夜里无星无月,说来也怪,应怜骤然瞧来,却见他眉目疏朗分明,连眼底凝聚的清光都映得清楚,立于几人当中,如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将巍巍山峦都一并撑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来,肩背发寒,她一个哆嗦,却见度尘偷摸了那黑马的缰绳,攒着劲往上爬,还回身向她打眼色,无声催促:过来!

    “我原不知兄弟你如此爱重她,今日见了,便想着把她拿来与你……”赵芳庭摸着被打肿了的半边脸,哭丧着讨饶,忽手一指:“她们又要逃!”

    宗契一惊,猛一回头,果真,那两个女娘趁着乱将将上马。

    “你跑什么!”瞧她鬓髻散乱,身后还挂拉着一大片破衫,宗契情急,三两步夺了黑马缰绳,“我又不吃了你!”

    这头一回身,那头赵芳庭瞅准空子,出溜一个滑步远了三尺,使开看家的轻功本事,撒开两脚便逃远了。

    ——临走时还手一捞,将那一大袋宝货扛了去。

    人已经溜了,宗契追也追不上,况手里还扯着马缰绳,恐一个撒手,这头又没影儿了,正欲说话,便听应怜颤颤地开口:“我、我跟你去便是,你放她走。”

    她人在马上,定定地下瞧,眸子里云雾般结着浅浅的薄泪,脸色发白,看起来十分心灰意冷的模样;口脂、胭脂都花了,腮上还添了几道深褐草汁泥巴,宗契明了她的意思,又恼又好笑。

    应怜见他不说话,笨手拙脚地便爬下马,又被度尘死死扯着,两个看起来像生离死别,倒显得宗契多十恶不赦似的。

    “她一个沙弥尼,夤夜出逃,能逃去哪儿?”宗契无奈,拔了镔铁棍,又牵了那不情不愿的枣红马,沉铁似的压上去,“久了怕有追兵跟上,有话后头说,先走!”

    畜生欺软怕硬,方才对着应怜又尥蹶子又撒嘴,这会子只敢拿蹄子在地上刨几下,拧巴着也服帖了。

    度尘与应怜面面相觑,半晌,犹疑地点点头,“往西五十里是我家,咱们快去。”

    说着,忽想起一事,解开身背的包袱,抓出一件,一股脑给应怜披了。

    “你后背都挂开了!”度尘与她咬耳朵。

    应怜一愣,眼见珠光宝气,却是那珠衫,所幸夜里瞧不真切,权且穿着,过后再还。

    她低头系好纽襻带子,侧头一瞥,却见宗契直直盯向前,便也往前看了一眼。

    空空荡荡,夜色深浓,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走吧。”她道。

    黑马膘壮,早已骟了的,性情稳重许多,任驮着两人,教小跑便小跑。应怜松了口气,趁空搓了搓手,仍火辣辣的。

    宗契跟在后头。

    那珠衫穿在她身上有些不伦不类,襟缘下摆被大小不一的珍珠坠得松散,腰处却被系带掐出一抹窈窕,遮掩了后背衣衫破处所露的大片肌肤。

    方才她猛一下扑来,他不及反应,正搂在那片柔暖的白瓷上,触感分明,到此时犹留在掌心。

    耳根有些薄热,他暗骂了自己一声,目光挪开,专心跑马,手里缰绳握得更紧,又蹭了那粗裹的麻绳几下,撇开方才异样温软。

    ·

    身处黑夜时,总觉长夜无尽;直待天光熹微,树影、屋舍、远山轮廓愈发清晰,应怜间隙回首,早已望不见来路,才觉出一夜不过如此短暂,如露水泡影。

    她收回目光,却见了度尘怔怔远望,似悲似喜,压着心事一般。

    荒野四际,偶有几方阡陌良田,度尘偶尔会指与她看,“那是王三叔家的田,他家人口最兴旺;那是宋婆家的,后被里正弄去了,因她年老寡居……那一带,原是我家的,因离屋舍远,田也不肥,便最先卖了的……”

    絮絮叨叨,便离家愈近。还没望见行人,她忽勒住马,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顶席帽,仔细地扣上,遮了剃发的女僧模样。

    果如前言,五十里踏在马蹄下,不过从夜至明而已。待得晓天鱼肚泛白,屋瓦间还未见炊烟,几人捡了僻静村径,终在一处低矮老旧的篱笆院墙前歇马。

    应怜环望四周,但见木篱破旧,院门半开;空落落的小院,泥路不整;前中堂屋一间,窗纸已破了,呼啦啦晨风一起,贯进贯出,吹得哨响。

    这样的地方,纵野贼来了,也得两手空空,骂声“晦气”。

    度尘却望了一望,掀开院门,径去拍堂屋的门,步子急了,席帽帘缘翻飞,露出她隐约似乎哭过的面庞来。

    应怜牵了马,却没进屋,只在院口徘徊;后头枣红马又蹭来,带了宗契与她立在一处。

    山野风凉,却吹不散他窄短僧衣下汩汩散发的热意。四面八方的清冽之中,他瞧着她静默而立的寂寂侧影,徒然生出一股子焦躁。

    “我并不知那寺有古怪。”半晌,他憋出一句。

    应怜将两三分散乱的鬓发绕至耳后,不言不语地端详他,不知为何,往常见他如同一截子高塔,或庄肃或怒目,岿然松枫似的,现下彼此相对,却总觉他多生了几分粗拙的柔和。

    像捧着颗琉璃珠子的熊,干瞪眼着急,又不敢乱动分毫,生怕一不慎便打碎了琉璃。

    一夜行路,她心内早捋顺了七八成,只还尚存几分疑虑,便问:“那你为何夜间来此,还与那油头粉面的人一道?”

    “你说赵芳庭?”宗契顿了顿,索性将事情原委三言两语与她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想为她计赚些私藏的原委一节。

    这做了一半虎头蛇尾的事,讲出来挺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