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尘或许不知,她死时,与她一母同胞的孩儿便早来了。
应怜陪着她的尸身,亲历了一场混乱。
先是叫乡人、叫稳婆、叫里正、叫县尉,慌慌张张地涌来了一大群。擦洗的擦洗、验尸的验尸、拿人的拿人,进进出出;又围了多少看稀奇的在外头,指指点点,说七道八。
应怜与宗契为干证人,拦着不教走,却也被赶到外头,不许见人分娩,便只听里头哭喊痛吟,嘈嘈杂杂的也辨不出谁是谁。
里正进城报官,一来一回,直到午后,才带了衙役仵作到,又是问话又是录尸格;半晌里头又开了门来,教找催生丹、催生符,稳婆两手缝里满是血,汗糊得眼都睁不开,说是不好,横生倒产,还不知能活几个。
催去的上命已至,淹留不得,那男人死死跪伏在县尉脚边,哀求再等一时半刻,只教他得了产子的消息,便跟着去。县尉踟蹰半晌,却有里正附耳告了几句,便陡然翻了脸。
“不过是个不孝不仁不义的牧猪奴,带走带走!”县尉将他视作无赖,挥挥手使人强行捆了,解去听凭县宰发落。
应怜二人自然也得跟去。只她是个女娘,五十里路不好走,便征了辆驴车,由几个衙役后行带着,迟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牙道碎石坎坎,车轱辘跟着晃颠。她枯坐于窄硬的木垫上,累得很了,不知不觉,头抵着车壁角落,睡了过去。
一晌彷如魂归故里。她听得人争执,于明亮的阶下踌躇不前,里头传来兄长应栖与爹因着议论不同而爆发的争锋相对。
“竖子!你懂得什么?那妖党媚言惑主,借新法之机,行贪敛之实!”
“新法固然未至善,但总好过泥古拘方,坐守山河日下!”
她在外头,捧着一匣乌金墨,进或不进,手足无措。忽而环佩轻笑,却来了个冶冶柳条似的沙弥尼,指着她道:“你爹要的墨,你为何还不送去?”
她如见救星,忙道:“度尘,你来得正好,这是你家的墨,你去送吧!”
“我家再没墨了,”那沙弥尼却倏尔变了脸色,如晴日骤晦,“自你爹写下那篇《先行夺民利说》,便再无人买我家的墨。我爹不得已卖了我,偿欠下的债,你如今却还要如何?”
晦日风尘起,她家的苑池、台榭一霎俱无,万般三春美景也散在飞沙走石里。应怜心中只如裂了一般疼,满眼琉璃碎、彩云消,落下泪来,“我爹已没了!我家、我母亲、我哥哥……俱已没了,连我此身也充了籍,我还能如何?”
“你还有命在,”度尘凑上前来,咯咯地笑,眸中尽是怨毒,“若不是你,到如今我仍在莲台寺活得好好的。你与你爹一样,都是个搅祸精。拿命来偿吧——”
她伸出手来,看着就要来掐她。
应怜经此一吓,猛地吓醒,却骤见牛车的帘子不知何时已掀起,有人正轻拍了她一下,是宗契。
“我们到了。”他道。
晃悠悠如三魂七魄归位,她怔了半晌,这才下得车来,早见衙皂在外等候,催促入内。宗契见她脸色不好,宽解道:“再撑过一刻,待过了堂,便能歇息了。”
她勉强点头,仍有些魂不守舍,心里头觉着悲哀,却钝钝的,好似一颗心被冻僵隔绝在冰里,触不到喜怒哀乐,唯有麻木的冰冷。
按规制,知县早晚坐衙,晚衙在申时。然牵涉人命,耽误不得,故月已至梢头,吴知县仍绿袍常服,束冠齐整,坐衙听事。
衙署公堂设在笔直的丹墀尽头。应怜与宗契由衙皂带着,绕过饕餮吞日的白石照壁,从戒石碑而起,步上丹墀,来到一溜青瓦灰墙下,门口杈子已搬在一旁,从堂上至院中,铺开两排八名衙皂,并两名革带箭服的弓手一旁肃立。
吴览居正中,“明镜高悬”匾下,肃静告牌架于两侧;下首主簿长案,挥毫点墨;堂下方正青砖间,跪着颓唐慌惧的汉子,低伏在地。
皂隶进前,向知县耳语几句,领了台旨,便唤应怜二人上堂。
因是干证人,只立不跪,礼毕,二人各报了名,讲述事情原委。
原也无甚曲折,人证是他二人;衙役又从那屋里搜出了害命的绳索,满是灰黑的油星点子,取作物证,呈覆堂上。
“陈大,你还有何话说?”知县问讯。
陈大已供过一遍,此时望见宗契,不知哪根筋岔错,忽地攀咬起来,没头没尾,指着叫道:“是他、是他杀了我儿!”
众人面面相觑。
吴览因暗失珠宝一事,不好明查细访,吞声忍气,连日来胸中郁郁,乍听这样无赖言辞,一股子火气便憋不住,吩咐左右,“令他显出手臂,验看有无伤口。”
因是入了夜,并无闲人听堂,因此连一丝儿议论声也无。有衙皂来撸起陈大两袖,果见抓痕累累,新伤血痕尚在;又嘱意仵作,仵作会意,呈尸格念道:“死人甲缝脏污,剔下桐油渣滓少许、皮屑血末少许,自身无伤痕,推系出于陈大。”
板上钉钉的事,他攀咬也无益,枉自罪加一等,只得招认下来。
主簿正记着,陈大却又道,并非故杀。是过失杀人,且根由在此女出言顶撞,犯了教令。
本朝律例,子孙犯了长辈教令的,父母、祖父母若过失杀人,不论惩处。
若按陈大所言,这场官司,他竟不用受一点罚。
“阿陈如何顶撞于你,细细讲来。”知县道。
陈大如搂定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答对:“她不从父命!我教她把钱与我,她不仅不听,还出言不逊,说我、说我狗改不了吃屎!辱我是牧猪奴……我已改了、我已改了!我再不赌了,只还欠了钱,待一还了,浑家再产一儿,我们便离了这处,我凭制墨的手艺,何愁不能再攒家业!”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主簿条分缕析,与他道来:“阿陈自莲台寺还俗,携了财物归家;陈大令交出钱财,阿陈不肯,反诟骂陈大。故陈大情急过激,过失杀人。可依此言?”
陈大眼中瞪出血丝,点头如啄米。
应怜浑身沁冷,手脚俱颤,竟顾不得喧闹公堂,“你说谎!你是存了心要杀她!”
知县将惊堂木一拍,“堂下阿柳,有何话对?”
众目睽睽,到此时,应怜反镇静下来。
她年幼时,父亲曾任过几年州府官,将她带在任上。角落里窥探堂审,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那些敛容端坐、或衣青或衣绯的官人们,在她眼里,倒不如堂下哭闹詈骂的百样人可怕。
她飞快地将连日来的事由梳理过脑,力求不漏一丝一缕。
“度……二娘一回家,你便支走了内人,是也不是?”她正对陈大。
陈大道:“我教她去娘家借几个鸡子,来与二娘补身子也不成?”
应怜反问:“大娘子身子沉重,要借鸡子,你为何自不去借,非得劳她一个有孕的妇人走动?”
吴览见她二人质对,并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早有人点了灯烛,廊下堂上,俱是一片通明澄澈,她的侧脸映在灯火里,与往常柔和迥异,竟也照出了些犀利棱角。
“我与岳家素来不合,教她去借,有甚不可?”陈大恨道。
“此且其一。”应怜冷笑,看那无赖眉眼可憎,“二娘伶俐,寻个空子逃了寺去并不难,她之所以久留那腌臜之地,为的是多攒银钱。她早就明了,你定恶习不改,她拿了钱到家,为的就是替你还债。你却说她不把钱与你,其中定然隐匿了实情……我问你,你那几个儿女呢?”
陈大不答。里正从旁插话,“他家五个儿女,大娘早嫁了的。三娘前年发卖了,行四行五都是小子,也卖与豪户,换下钱财了。”
妇人才三年生两个,他就能一年卖一个,好大的志气。
宗契立于一旁,久便显出习武的飒劲儿来,遑论站多久,腰身不塌、筋骨不颓,松枫高崖似的挺拔。他这一处又能观遍一堂,不说话时,便定定瞧众人答对,那目光多又落在应怜身上,将她一颦一蹙、甚而指甲不自觉扣于手心的小动作都清楚看在眼里。
应怜思想的又是别的事。
【临堂问审,任他狡诈奸邪,不过以五计赚他供招——诈、激、恐、情、刑】
若不是后升了朝官,她爹确是想编录一册《官司案集》出来的。
而她也不过拾先人牙慧而已。
诈。
“她曾与我讲过,猜度你卖儿卖女,她便用这钱将她们赎出来。”应怜道,“果真一一应验。她不把你钱,为的是赎了弟妹,再一家团圆,哪里为不孝?你可知这钱她一文一文地攒是有多难?”
她鄙夷嫌憎的目光与别人的一起,厌恶地掷来,法理不论,情理却织成一丛荆棘,刺得陈大又羞又恼。
“赎出来?赎了作甚?我家贫至此,他们回来也是跟着受罪,我哪里喂得了这么多张嘴!”
激。
他大怒,应怜却仿若无闻,接道:“稚童幼女殷殷企盼,尚有阿姊来救。阿姊身陷狼窝,她可日日夜夜,盼了四年,却不见生养她的爹娘来赎!好,你们不救她,她自逃出魔爪,寻双亲团聚。她父却百般无耻,不愿她回!”
她一字一步,怒意填膺,到最后,以手指点陈大面门,几乎唾在他脸上。
陈大暴怒,“她就不该出逃!家门丑事,她逃回家来,旁人怎么谤议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贱.妇,也来指摘我!”
大抵对上弱者,他便横生了胆气,激怒之下要来打应怜。旁人不及反应,应怜身后抄来一人,四两拨千斤这么一推一拉,举拳反朝陈大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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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这才又拍惊堂木,“斗殴公堂者,脊杖十!”
陈大痛嚎一声。宗契半边身子护着应怜,拳风扫了一半,恰到好处地收回来,“我没打。啧,踩着了,你瞧……”
说着收回脚。
陈大早龇牙咧嘴地躺着了。
应怜却将方才陈大之言细细思量了好几遍,只觉这话越是细想,越是令人心惊。
“官人,我有两件事不明,请官人做主勘断。”她转向堂上。
“讲来。”
“一则,二娘之事,同村人究竟知晓几分?二则——”她顿了顿,垂下眼,不知心中百般陈杂的是何滋味,“这位陈阿公欠下几分赌债?抑或有其他?”
吴览见她陈情颇有条理,落落不似小家之女,点点头,看向左右,却见主簿悬笔寸毫,久不言语,猜想他是否思索行文,便又示意里正。
里正答对:“原是不知晓的,陈大往常只说,将二娘送去县里做女使了。我们也仅含糊省得。”
“何样债务?”知县问。
里正又答:“年前春夏时节,常有人力来索债,道是赌坊、瓦子教来的;后他将家中小儿卖了抵债,他浑家又有了孕,便不与那等村赖来往了,也不见再来索债的。”
知县道:“如此说来,那便是从此改好,再无债累了?”
正到此处,却听主簿咳了一声。
里正退入人列。主簿道:“今年初,县里再颁先行钱,陈大领去二十贯,目今已偿七分。”
之所以称“再试”,便是从前试过一回,不了了之,如今却又施行了。
应怜瞧得不大真切,知县似乎在听闻“二十贯”后,略略皱了下眉。
她不大通钱务,但两处疑惑已理得分明,果如所料。
知县望定她,应怜诸般理顺,道:“事由始末已清楚明了。二娘曾与我言,四年前,陈阿公因滥赌,坏了名声,还不上先行钱,便暗自将二娘卖于莲台寺,对外只说是雇作女使;到而今,他又借了先行钱,唯恐二娘归家,他则被诟病‘逼女卖身’,怕教人知晓,故自见了二娘,便已生杀意,借口支开其母,杀人害命!”
陈大起先抱着脚乱嚎,而后一点点僵死,投来仇怨的目光,像淬了毒,又像惧了她,若不是衙皂守着,便要暴起生吞活啃了她。
至晚,夜火更明。衙署堂院外老树遒劲,于夜幕深沉中,涂抹下凌乱不祥的轮廓。两拨人前来通传,一报莲台寺一干女僧业已带至;二报陈家大娘子褥中难产、气血两亏,大小俱亡。
言至此,陈大陡然望将来,枯干瞪红的目眦勾住报信人,喉中“嗬嗬”有声,半晌如孤鬼嚎啕,“必不是、必不是——是你们诈我,她母子平安!她已产活了,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放我回去!”
衙皂合力将他押跪于堂上,见他如个丧家的野狗,哀哀吐不出人言,满堂唏嘘。
陈大以头抢地,终至匍匐无声。应怜定定看着,心道如此畅快,却怎么好似被人掐着喘不上来气,天道甚公,却又极不公。
“你可知道,她有一颗珠子,价值无计?只这一颗,尽够还你的钱,还能赎出弟妹,你们携家带口迁离此地,重新过团圆日子,重新做制墨的技艺,再不必穷困潦倒。”她话音空冷,有一股自己也难解的冷淡,“她还有很多钱,足够养活你们一家子。然你愚蠢至极,把一切都毁了。”
陈大冲来要与她拼命,应怜向后一撤,便不教宗契动手,衙皂们早已七手八脚捆缚上来,将人捆了个结实。
心气已毁,再招供不过一时半刻的事。
应怜侧立于一旁,听堂上答对,恍惚却想起了别的心事。
原来先行钱停了几年,今年初又各地施行了。
真快啊。她爹前脚刚死,先行钱法后脚便雪片一般纷纷扬扬二度颁降。若换成从前,她必想不通其中关节,如今想来,是以她爹为首的景顺党人失了势,元祐党人已东山再起。
家中变故太过突然,她竟寻不到个人来问问,究竟是她家哪里犯了恶罪,只隐约听及谈起,说缘故是父兄助太子篡逆。
篡逆未必是真,恐怕根底在于党争而已。
怔怔地想着,忽瞥见几领再熟悉不过的灰白僧衣,应怜蓦地抬头,惊见几人鱼贯上堂,皆是莲台寺女僧,其中便有住持妙戒与监寺法持。
这几人不止是作此案的旁证,落得县署公堂,便要交待逼良为娼一截,非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善因未必结善果,恶业果报了,便格外教人痛快。
只是她不曾想——连宗契也万没料到,法持呈覆了两件头面首饰,交堂前案上,指着宗契,道是他赠予那女乐的催妆之物。
眼见着端坐案前的吴知县,审视那簪环一晌,脸面渐渐难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