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陇上稻花开,消夏日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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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凉了,将就喝。”宋聿抬手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王忱略恼,“方才问你话,休要打岔。”

    宋聿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是因为——她如今是宋氏的人。”

    “你的人?”那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是难得失态,一一细数她的恶行,“莫不是你让她害我损失了两船茶叶,抢我生丝生意?就在两月前,她还在赌坊帮着陆宛坑了舍弟二百金。”

    岁宁依着窗轩,瞟着浮云与远山,只装作没听见。

    宋聿不着痕迹地瞧了窗旁的女子一眼,漫声道:“哦?当真?”

    “当时乔二公子也在,众目睽睽,还能作假不成?”

    宋聿淡笑道:“她这么厉害?”

    王忱一时语塞,气不打一出来,“不是——这你得赔吧?”

    “又不是我让她做的,你找陆氏赔去。”

    王忱呵呵笑道:“我怎么敢?你又不是不知家父脾性……”

    见她又要喋喋不休,宋聿敲了敲桌,道:“说正事吧。”

    “她——”王忱迟疑道,“信得过吗?”

    “信不过。”

    信不过你还留着?

    王忱被茶水呛得说不出话来。

    岁宁自觉回避,方走到门口,便听宋聿冷声令道:“站住。不留在我眼皮底下,更信不过。”

    王忱无奈,便只得凑近了,同他低语。

    说的什么,岁宁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了“顾氏”、“徐晔”之类的字眼。

    不过,她好似看到那人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定然是些好消息了。

    至于王忱,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说不清楚是哀怨,还是惋惜。总之,在他离开之前,都未再笑过了。

    又只余二人时,宋聿看向她,好似在笑。

    “你还真是,无恶不作。”

    岁宁不以为意,冷哼一声,“他们自己争不过,便要怪我么?”

    宋聿一面收拣着桌上的文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计划有变,我今日便要离开平阳,是要随我一起走,还是跟何钧回去,你自己选。”

    乍一听好似给了她选择,其实只有一条路。

    岁宁便也垂着脑袋过去,跟着一道收拾。此行倒是白来平阳一趟。

    像是浮萍似的,别人偶尔推波助澜,她便会顺着水流漂到哪里,永远没有根蒂。

    她问:“离了平阳,去哪儿?”

    宋聿答:“武昌郡安陆城,去我外祖家。”

    岁宁迟疑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宋聿手上动作一顿,问:“不然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蜀地。”

    “刚闹了蝗灾,人相食。不想活了你就尽管去。”

    “会稽?”

    “王氏的地盘,别忘了你怎么得罪的王忱。”

    “临川?”

    “水患。”

    “湘东?”

    “大旱。”

    岁宁皱着眉,不耐烦道:“苍梧,够安全了吧?”

    宋聿支着下巴,眼中笑意更甚,似是在嘲弄:“真想去的话……你只需犯个错,我便让我外祖父把你流放到那儿去。”

    “……”

    她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便是,只有待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说:“当初说好了要保你此生顺遂无虞,女郎好歹给我个践诺的机会。”

    岁宁有些无可奈何,他比陆延生也没好到那儿去,这些个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马车驶出城郊的一路,岁宁都望着沿途景象怔怔出神,与她来时一般,荒凉破败。

    身侧之人一会儿同她说,安陆城的槐花开了。

    一会儿又说,先生如今也在那里。

    哪位先生?那个奇奇怪怪的道长吗?

    他又说,他外祖父与外祖母很和善,同他母亲不一样。

    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岁宁思绪却不在这里,她来荆江一带,有更重要的事。

    此事关系到荆江二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的存亡,全维系于一个人的野心。

    又或者,再狠下心,由着那些反叛的流寇涌入平阳,取徐晔性命不过顺水推舟的事,她也必大费周折亲自动手。

    但她不想再见兵荒马乱,血流成河,亦不愿看到陆氏的势力趁此渗入荆州。

    再看看眼前这位宋公子,此刻心情甚好,一路上悠哉悠哉,全然不见争权夺利的野心。

    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出神,宋聿举着书卷在她眼前扇了扇。

    “在想些什么?”

    岁宁不假思索道:“在想,武昌郡的粮够么……”

    宋聿笑道:“放心,饿不着你。”

    岁宁心下微微叹息,果然,他就这点出息。

    他说,安陆城与她想的不一样。

    马车行了近四个时辰,从早间到日暮,穿过无边无际的稻田,远远望见了城郭。

    浮翠的田垄间,有躬耕田间汗涔涔的农人,也有坐在箩筐中平添乱的幼童。归耕之时,农人便一箩担着农具,一箩担着幼子,顶着落日归家。

    纵使岁宁早已记不清故土在何处,模糊的记忆里,恰有一幕与此场景重合。

    安陆城近了,又见枝柯横斜江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

    忽忆当年父母在,也曾携稚女牵牛过斜桥。

    像途径了一场美梦,如今梦醒了,她仍活在现实。

    不知怎的,泪眼朦胧了。

    “到了。”宋聿侧头看着她,可她好似不怎么开心。问及缘由,她却掩着面,泪落如霰,几乎哽咽到失声。

    靠近了才听清,她在说,她的家早不在了。

    他责怪着自己,抱歉啊,又引你落泪了。

    不曾历经人世苦厄的世家公子又怎会知道,啮雪餐毡后的一场美梦,才最令人委屈。

    宋聿递给她一块帕子,道:“你这般模样,我该怎么同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释?”

    岁宁背对着他,擦去泪痕,依旧透过竹帘缝隙看着沿途景致,没有回答。

    从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建康,来到了陇上花开月明风清的新乡。

    她止了泪,突然说道:“我想下去走走。”

    宋聿吩咐马车夫停了车,岁宁迫不及待一跃而下,钻进了路侧的稻田之中。

    如今稻花正盛,嘉禾亦兴。

    她提着裙摆愈走愈快,已然步履如飞,窜梭在冒过膝盖的稻禾间,任由尖利的禾叶划过手心,乐此不疲。

    宋聿缓步跟在岁宁身后,听着风吹稻海。

    若她不曾受过那些搓磨,本该是这样的恣意和张扬。至少他是这般想的。

    他站在田垄的另一头唤她:“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若是喜欢,大可明日再来。”

    “再晚些,外祖备下的晚膳都凉了。”

    他催促了许久,那位女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眷恋的田地。

    宋聿觉得有些好笑,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