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神佛不护佑,自有君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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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窄黑暗的屋内,只余几缕白茫茫的天光渗漏进来,更显阴冷。分不清是陆府还是刑室。

    “叛徒。”

    那声音温润而沉重,不带一丝怒意,却又令人胆寒。

    岁宁循声望去,那白衣胜雪的男子亦低头看她,宛若菩萨低眉,隐匿在暗处。不含人情的眼里,住着位杀神。

    她一生大逆不道,不曾惧怕过权贵,唯独对此人的恐惧,刻进了骨髓里。

    目光穿过此人,看到他身后的侍从,手捧着托盘,其上呈着杯毒酒。

    鸩酒?

    可此人不会给她个痛快,那只会是催人肠断,慢慢将人折磨致死的毒药。

    自腰间垂下的绦穗随下裳摆动,那人端着毒酒,一步步朝她走近。苦涩的汤药味萦纡在鼻尖挥之不去,岁宁挣扎着掀翻了杯盏。

    耳畔传来的却不是金银器哐当坠地的声音,反倒像瓷器碎了一地。

    她醒了,一夕惊魇而觉,慌忙地撞入了某人满怀的甘雨柔风。

    婢子匆忙入内,询问:“公子,发生了何事?”

    宋聿轻叹了口气,道:“无事,再去端一碗药来吧。”

    岁宁看着被她打翻在地的药碗,地砖上青瓷碎裂,褐色的汤药洒了一地。此刻胸膛起伏,仍有余悸。

    掌心的温热自后背传来,岁宁听他温声问道:“魇着了?”

    “嗯。”她含糊答着。

    天早就黑了,唯独床前燃着豆点烛火,却也将要燃尽。

    “没事了。”

    宋聿轻拍着她的后背,像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冬夜,守在她的床前。

    他又道:“药没煎好,要再睡会儿吗?”

    岁宁抚了抚心口,脏腑依旧隐隐作痛。她摇摇头,道:“不太好受,怕是睡不着。”

    床帏下,灯烛前,满屋清苦的药气之中,听他愁叹:“为何你总是多灾多病,运气这般不好?”

    世间庶人不及富与贵,缺衣少食,自然多灾多病。

    岁宁是预备这般回答他的,可又见他眼中满含愁绪,欲将垂泪泣涕,便又换作了玩笑话。

    “许是因为当年偷吃了神祠的贡品,净山寺中不敬佛陀。”

    他便也眉目舒展,道:“难怪神佛不佑你。”

    她淡然置之,“与其信神佛,还不如相信公子。”

    岁宁还想说,其实她运气足够好了,才能活到现在。不若如此,便是人肉锅里,乱葬垄中,也难寻她。

    “从前怎么就不愿信我呢?”他笑着笑着,便又觉得苦涩起来。

    每当想起那个雪夜,他终究还是有怨。

    没等她回答,床前的烛火先熄了,只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去找蜡烛。”

    “公子当心。”岁宁捉住了他的手腕,小声道,“地上的碎瓷未收拾。”

    宋聿便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坐回床沿。不慎扯下了床帏的系绳,整面帷帐都垂下,帘上的珠玉碰撞,锒铛作响。

    一帘之隔,耳畔传来她幸灾乐祸的轻笑。

    屋外虫鸟嗡鸣,夏夜里的风揽过树梢,卷落一地的叶。窗外杂声填满了二人沉默的间隙。

    直至婢子端来新的汤药,灯火才又将缱绻驱散,将漆黑照亮。

    翌日,又请医者来诊脉。

    宋聿问他状况如何,医者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号了许久的脉,才听那年过七旬的老医者迟疑开口:“敢问夫人……”

    “她尚未成婚。”

    医者忙改口:“容老朽冒昧问一句,女郎此前可曾服用过寒性的药方?”

    “只昨夜开了一副温中散寒的方子。”宋聿道。

    医者捋了捋胡须,又询问道,“公子再好生想想,除此以外当真没用过别的药?诸如避子所用的药方,皆属寒凉之物……”

    床帏遮掩下的人影动了动,只听她如实道:“有过的,约莫一月前,服过避子药。”

    “那便是了。”老医者长舒了一口气,与她谆谆叮嘱,“女郎以后切莫再服食此类药方了,且还需好生调养,不若如此,恐难有子息。”

    “昨日开的药方,早晚各煎一副,再服七日,便可缓和。”

    岁宁微微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老先生。”

    宋聿却觉如鲠在喉,她还真是……足够坦诚,连隐瞒都不愿。

    “若无旁的事,老朽先行告辞。”老医者提了药箱,便起身将离。

    “我送您。”

    宋聿一路送着老先生到院门口,又给了些赏银。

    走回房门前的那几步路,他好似要将这几年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猜了个遍。

    她曾在陆府经历过什么?

    此刻若是问起,说不定是在揭她的伤疤。

    罢了,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哪怕她待自己有一丝真情也好啊。

    可事实是,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旁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在乎他。

    不是都说好了,只愿她此生无虞就够了,其余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想到这里,宋聿停在了门前,没有走进去。

    他背靠着墙壁,把头埋进臂弯里,错杂的眼睫之下目光幽深,藏不住沉重的心绪。

    怎么可能不在乎?

    直到屋内人问起:“公子在外面做什么?”

    宋聿这才拂去衣上的浮尘,推门进屋。

    岁宁捧着本书,披了件外袍,斜倚在榻上。清瘦的面容较之前几日添了几分病态的苍白,青丝也不曾绾,就这么散落在两肩。

    他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前坐下,问:“你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说什么?”她低头看着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外祖母那里听了我那么多笑话,那你愿不愿意同我讲讲,你的从前?”他是这般曲折迂回地开口的。

    既然他都主动问了,岁宁便合上书,细数往事。

    说她怎样在深山密林里藏身,在冰天雪地里爬滚。讲她怎么从乱葬垅爬出来,扒下死人的衣服御寒。最后说她是如何走过茫茫雪地,穿过被糟践一空的农田,被途径的世家女公子捡回了建康城……

    “幼时厌倦在北方的冬日,因为手上总会长满冻疮,那时想着,等到逃到南方便好了……原来南方也会下雪,原来苦寒无关地域,人们总有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寒冬……”

    她又清醒地意识到,“又或许,难捱的不是寒冬,是穷苦。”

    如今想起这些苦难之时,她不再难过,也不再落泪了。

    “后来呢?”

    “后来从杨府到了宋府,逃出去之后,又到了陆府。”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思来想去,还是宋府的奴婢最难做。”

    这话与宋聿想听的不太一样。

    “我待你,有这般差吗?”他垂下眸,眼睫轻颤。

    “莫不是忘了,除去在常青院的三月,还有在合昔院的三年。”岁宁笑道,“所以,这与公子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宋聿眼中又陡然生出几分落寞。

    岁宁瞧他又是这幅模样,嫌弃地翻了个身,自顾自翻书去了,只留个背影对着他。

    她早说这些世家子弟一个比一个矫情,竟叫一个病人耐着性子同他谈些儿女情长,当真是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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