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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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陆宣也没料到,求饶的话是上午说的,人是晚上跑的。

    她善于察言观色、逢场作戏,也极擅长伪装。

    她还胆大包天偷了陆宣的坐骑,夜间出城之时竟无人敢阻拦。

    夜雨初晴,一白马,一斗笠,策马扬鞭向西去。

    下雉县已被夷平,幸存之人皆已退至夷陵城。

    宋绍君、徐晔、乔氏二公子,以及林氏全族……

    所有陆氏想除掉的人,此刻竟都“巧合”地出现在西陵郡。

    城外叛军有言在先:“献城者,不杀。”

    城中士族都知这是一场阳谋。要么身死,要么身败名裂。

    徐晔是第一个叫嚷着打开城门的人,可没等他靠近城门,身后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径直射穿了他的胸膛。

    有人上前查看伤势,是被弓弩所杀,一箭穿心,半点活路也不曾给徐晔留。

    当时百姓与士族暴乱,谁也没看清,人群中是谁动的手。

    唯有一人知晓,是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徐晔。

    宋聿拨开涌向城门的人群,顺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发疯似的在城中寻找那个身影。

    眼下夷陵城已经乱作一团,他迫切地想寻到她,却又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

    城中几处民宅起了大火,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聚在巷子里抢食生肉,拆骨吸髓……

    最后,他是在靠近宋氏别院的巷口找到那个身影的。

    她举着一把连弩,救下了路旁一个即将被流民乞丐分食的妇人。

    岁宁回头时,也看到了他。

    百姓四处逃窜,唯有他步子滞住了似的,如日晷一般,伫立在烽烟的的残影里。

    “夷陵城守不住了,随我来。”岁宁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城南的巷子跑去,她说那里有一个洞口,是她来时的路。

    如今,那个洞口从外面被巨石堵死了。她进城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赶在她之后封死了来路。

    “怎么办?”她蓦然停在绝路,茫然回首看向宋聿。

    没有路了。

    他们皆知下雉县的下场,今日夷陵县也难以幸免于难。

    “还有个藏身之处。”他道。

    于是二人又回到了最初的别院里,槐树的枝桠渐渐浓密,树下的秋千随风微微晃荡。院里的仆役和老媪早被前遣散了,唯有他还留在这里。

    宋聿带着她躲进了别院地下的密室,入口藏在床榻之下,饶是岁宁从前也未发现过。

    待叛军烧杀抢掠之后再离开,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当然,能靠这样的蠢办法躲过屠杀的人,寥寥无几。

    密室四面都是石壁,有些阴冷。阴暗逼仄的空间里,只透出一丝惨淡的天光。

    这样的环境,实在不宜养伤。肩上的伤疤又隐隐作痛,岁宁放下弩箭与包裹,靠着墙角坐下,出了一身冷汗。

    宋聿从地面上寻了些吃食和毯子来,干粮所剩无几,勉强撑得过四五日。

    岁宁此刻瑟缩着角落,宋聿替她掖毯子时摸到了她汗湿的手心。

    他忙将人揽入怀中,急切道:“怎么了?”

    她小声道:“落了些伤,有点痛。”

    “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哪里看得清?”岁宁低声咕哝着,拉着他的手,落在肩上那条长约三寸的疤痕上。他看不清,却清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伤疤,盘虬在她的肩颈之间。

    怕弄疼了她,宋聿默默收回了手,却听她骂了一句:“负心之人,嫌弃了?”

    他百口莫辩,只道:“欲加之罪,聿何其无辜?”

    “我与你说笑的。”

    话一出口,她又意识到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开玩笑。

    已是一月未见了,她独自跳下马车,去引开刺客的事,宋聿只听护送他回安陆的侍卫说起。

    他又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问她:“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湘城。”

    那里如今是陆氏的地盘,只凭这两个字,宋聿也将她此前的遭遇猜了个七八分。

    “我到安陆不久,就收到一封信,说你在西陵。”他便也说起自己收到的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其实我猜出来了,那封信不是你写的。你怎么可能等着旁人去救你?”

    “那你为何还回来?”

    “可信上钤了你的私印……万一是你呢?”

    真蠢,明明已经见识过同样的伎俩了,他还是上了当。

    叛军进城的第一日,打开城门的百姓、躲藏在家中的乡民、夷陵城的士族……无一幸免。

    夜里,他们在宋氏的别院里喝酒吃炙肉,对着屋里的家具与书画字帖一顿糟蹋。

    岁宁闻到了肉香,也知晓他们所食的炙肉,是米肉。

    一夜笙歌曼舞,酒饱饭足之后,叛军在院中浇了桐油,一把火烧了这间幽雅别致的院子。

    火光满天,焚烧了彻夜。

    第二日,林氏一族被叛军接连斩首,首级被列于城墙之上。

    第三日,宋氏别院的大火止息,叛军仍未在城中寻到宋氏长公子的藏身之处。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刨了苍秽山上的一座新坟,将宋聿恩师的尸体挖了出来,悬在别院的枯树上。

    鞭尸。

    ……

    与槐树相隔不过几丈的密室,恰好能将地面上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冬日里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痛,又毫无预兆地被撕裂开。

    握着她手的力道越来越重,宋聿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直至他再无法强装无事,也再无法周全,不论是礼数还是道德。

    密室里很黑,她许久不曾见过光亮,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哭的。

    他埋下脸,贴在她的颈间,泪水如灼热的雨点,无声地滴落在她肩上。

    岁宁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抚过他的背脊,看着他无法遏制地泣涕,此刻她内心不知是惧怯还是酸楚。

    在此悲伤而又严肃的氛围中,一切安抚他的亲昵都不合时宜。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进食。

    岁宁小声哀求着他:“宋绍君,你吃些东西吧,我还不想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

    他坐起来之后,只喝了些水。他知晓,这里的食物是不够支撑两个人的。

    第四日,叛军似乎走了,地面上许久都没了动静,一些躲过屠杀的乡民才敢从家中出来。

    岁宁按住了宋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第五日,叛军折返,又屠杀了一批漏网之鱼。

    第六日,密室里的干粮和水耗尽了。

    岁宁安慰他道:“宋绍君,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

    宋聿道:“这里看不到天象,你怎么知晓?”

    她说,“我伤口疼,每逢阴雨天更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