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番外六
    是年冬,霁雪覆怀澄园。

    融融炭火熏着起居室墙壁,青砖上燎了些许灰烟。屋外天寒地冻,连狸奴也不愿出门了。

    园子里寂静,除了枝头雪落下的声音,唯余围棋落子声丁丁然。

    屋中炭盆上摆着一排竹子,在炭火的烘烤下滋滋冒着烟气,竹尾置一银盘,承接着用以治咳疾的竹沥水。

    今日得闲与宋聿手谈,三战三败北。岁宁投子说道:“绍君学棋二十载,棋艺十倍于我,何不肯让一让我?”

    “生平尽数输于你,唯有棋局,让我赢一回罢了。”宋聿收拣了棋盘上的棋子,又翻出棋谱来同她一并打谱。

    下棋是下不过他的,可自从在西陵学棋以后,她就很少玩六博了。一个赌运极好的人,在许多年以后,再也不曾上过赌局。

    岁宁道:“如今不与你争论了,大雪日不能出门,你权当陪我这棋篓子打发时间罢了。”

    宋聿笑道:“夫人何时这般自谦了?”

    她嗔道:“持重时嫌我自谦,放肆时说我轻浮,你就是存心挑剔我。”说着,她便拨开厚重的狐裘,踩在榻上,打开了窗扇,任几颗雪粒子飘进来。

    “外头冷,开窗作甚?”他问。

    “看雪。”

    “安陆城的雪,年年都是如此,你竟还不曾看腻。”

    她却道:“今年不似去年,年年不似从前。今日早起,又梳下几丝白发,总觉得这几年来,时间过得格外快些。”

    “分明是你起得愈发晚了。”宋聿如是揶揄。见她心思不在棋局上了,他遂放下棋谱,起身到炭火盆旁去取竹沥水。

    几节竹子熏了一上午,也只收集了一小杯。

    趁他背过身去,岁宁伸手往窗外折了一支冰棱,待他坐下,挪到他身后去,笑道:“我替绍君捏肩吧。”

    宋聿忙躲开,心想:你会有这般好心?

    奈何不及她眼疾手快,拨开自家郎君的衣襟,便将那冰棱贴在了白皙脖颈上。

    “不怪我说你,阿禾都没你闹腾。”

    “谁叫你说我?”

    他忙道:“说不得说不得。”

    后者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此刻竟生不起气来。

    娶妻前被母亲搓磨,娶妻后被妻子折磨,这么多年来,纵是块坚石,也被磨得没有棱角了。

    “消停些吧。”他抓过岁宁的手,夺了冰棱扔出窗外去,又将她那冻得冰凉的指节塞到锦裘下取暖。

    每逢落雪久居家中,他总要谈起三两件经年旧事来。

    只不过每次都绕不开他们初识的那个冬日,以及他们一同在夷陵县守岁的那个除夕。

    岁宁问起:“绍君说了这么多,那你可知我最难忘的冬日是哪一个?”

    宋聿投之以期待的眼神,问:“是哪一个?”

    “应是咸和三年的那个冬日,我可有同你说起过?”

    咸和三年,那时她应该在陆府。听了这话,他面上神色未变,只低下头去,默默放开了已被捂暖的手。

    又听她说:“那时我兜兜转转回到了建康城,看着陆府容雪院的天与常青院一样,都是四方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常青树换做了玉兰花。

    “那一年冬至,建康城又下了一整日的雪。陆府上下好生热闹,家人之间没有宋家那样的龃龉。可我始终是个外人,没法融入进去,哪怕陆宣邀我与他同席。

    “我便想着,离了这朱门酒肉,去外头看看吧。那日街上冷冷清清的,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尔又一两个小贩、乞儿还在街角乞讨,我把随身的银两都给了他们,祈祷他们早些回去,过个好节。”

    她忽然笑看向宋聿,话锋一转,道:“后来我依旧在街上走,你猜我看见了谁?”

    “谁?”

    岁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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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户户都聚在一起吃角儿的冬至节,我却见一个少年于大雪日埋葬一只狸奴。”

    一个披着锦裘的公子,蹲在街角,捧雪埋葬一只冻死街边的狸奴。

    宋聿听她讲完,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岁宁也没法判断,这当事人是否还记得这么件小事。

    岁宁坐到他身侧去,拨开他宽大袖子握住他的手,玩笑道:“那时我想着,该过去与他一道取个暖的。不曾想手炉中炭火不慎滚落,烧了他的裘衣。”

    “原来是你。”宋聿终是忍不住了,“有些背着我做的坏事,还是好生藏着掖着,留到棺椁里吧。”

    她道:“那也不成啊,既要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藏得住?”

    他无奈叹道:“当真是坏事做尽。”

    也只是对那些世家权贵坏事做尽而已。

    岁宁此刻安静下来,靠在宋聿肩上,与他一并看着窗外的静谧雪景。

    偶有几粒雪花飘进来,落到香案上,顷刻消融。

    她又轻声说起:“绍君,再为我作一首诗赋吧,或是为我念一首诗也行。”

    宋聿低头沉吟,良久,才诵起一首旧年写的诗赋来:

    “余从东道过西陵,观一叶而知秋,瞻四时之将终。岁暮亦云已,零落从此生。霜凝野草稀,唯万竹苍然。列植公子之庭,掩映佳人之室。溯鸣泉而荫景,承流云而抟风。虚其心而实其节,厚其柯而薄其叶。清而不癯,秀而不蔓。临临其高,不偏不倚。于是历寒暑而长盛,载春秋而无衰。不以物候而改,不随时境而易,如是而已。”

    “这一首赋,本就是写给你的。”

    昔年反令她误解,醉酒后生了好大一通气,以致诗作者委屈至今。

    不以物候而改,不随时境而易。

    而今她也总算读懂了眼前人笔墨之中的晦涩。

    忽忆当年,几十载光阴飞度,人间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