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
    鸦青回来时,正见宁晏礼将一件锦袍丢进火盆。

    莲花团纹被火焰慢慢侵蚀,鸦青认出,那是方才他家大人换下的那件外裳。

    “大人,已经将人送走了。”他伏手道。

    “嗯。”宁晏礼又将李昭的那篇战策论掷入火中。

    火光洞穿纸面,朝四角迅速蔓延,那句批语勾连的笔画渐渐卷曲,很快燃烧殆尽。

    “大人,还要通传司白灭口吗?”鸦青试探道。

    宁晏礼眸中倒映出炽烈的火光。

    隔了良久,他才道:“不急,待她将此事办完。”

    等锦袍烧尽,夜雨也停了,他转身时余光恰好划过案上的琉璃盏。

    盏中未饮的茶水清亮莹润,宁晏礼止步凝视片刻。

    一旁覆手而立的鸦青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套琉璃茶具是西域的贡品,满大梁不过两套,一套在皇帝的昭阳殿,另一套就在眼前。

    在皇帝赏赐时,他曾见宁晏礼多看了那杯盏两眼,故而在迁入新府后,他特命人将之摆在此处。

    果然大人对这套琉璃盏颇为喜爱。鸦青寻思道。

    然而半晌,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漠然收回,又冷道了一句:“将这套杯盏丢了。”就径直向内殿走去,只留他呆愣在原地。

    .

    三日后。

    暮色将至,青鸾乘着东宫车驾行至承明门处,她将出宫腰牌递给守门侍卫。

    那侍卫看了脸上顿时浮出笑意,客气道:“这个时辰还要出宫为太子殿下办事,女史辛苦了。”

    “殿下勤学,隔日就要将功课交予太傅大人审阅,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惫懒。”青鸾微笑道:“只是太傅大人已居于宫外,为送殿下的功课,免不了多出宫跑上几趟。”

    那侍卫将腰牌递还,挥手放行,“女史放心,上面早已吩咐过,若是晚些时候宫门落锁,女史从东阳门回宫便可。”

    青鸾点了点头,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待车驾驶出宫门,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迅速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衫,又将宫髻改梳成男子发髻。

    之后,她将从御医院“顺”来的霍氏玉牌系在腰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车驾拐入小巷,停进一处僻静的密林。

    青鸾将帷幔小心掀开,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驾蓬幔华丽的牛车。

    东宫车驾太过惹眼,若乘此行至仙乐楼门前,定会被陈氏之人察出端倪。因此,她早向宁晏礼提出要求,帮她另外安排一辆士族常用的车驾。

    只是……

    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毂的牛车,青鸾微微吸了口气,这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上很多。

    这样的牛车,怕是在世家之中,也得是陆彦、陆眺那样的身份才能坐上的。

    再想到宁府气派的宅院,青鸾不禁咋舌,看来这些年宁晏礼在李洵身边,确是没少得赏。

    驾车的是个脸生的侍卫,见她走近连忙拱手,“可是东宫女史?”

    青鸾刚一颔首,不等她拿出腰牌自证身份,那侍卫就已将踏凳摆好,恭敬请她上车,“女史,请。”

    青鸾虽有疑窦,但还是迈了上去。

    她抬手掀开幔帘,却被车中端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

    如今她对他,竟都不用敬语了?

    然而下一刻,在发现青鸾脸色被吓得微微泛白后,他眼中生出的薄愠疏尔褪去,换成了一种略含嘲弄的神情,悠悠道:“我为何不能在车中?”

    “……”青鸾喉中一哽,这是宁晏礼的车驾,他确实有十足的理由坐在里面。

    牛车空间宽敞,宁晏礼只占据了一侧,另外一半显然是提前给她空出来的。

    她猜测,他大约是怕自己中途使诈,所以特来监视。

    与宦官同乘一车倒不算僭礼,青鸾也没什么忌讳,遂撂摆上车,施施然坐到了宁晏礼的对面。

    车厢内浮动着清幽的沉香。

    连车驾里都要熏香,宁晏礼怕是比士族女郎还要讲究。青鸾腹诽道。

    车驾缓缓驶动,牵动牛颈上的铜铃,发出叮铃脆响。

    宁晏礼上下打量了青鸾一圈,银冠墨发,月白衣衫,倒是一副风流俊俏的世家郎君扮相。

    这番模样到仙乐楼,该是那些乐伎争相追捧的对象。

    “你看我干嘛?”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脱口道。

    宁晏礼面上浮现一丝不悦,皱眉道:“你对我不说敬语?”

    “……”青鸾再度哽住,毕竟他官阶在那,此事终究是她理亏,于是只能道:“奴婢想到一会儿的差事,一时紧张说走了嘴,还望大人见谅……”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能掺和进这趟差事,青鸾其实非常乐意。

    一来可以拔除淮南王府一部分军饷来源,二来她正好也想会会那位军师,若幸而能将其除去,那李慕凌的野心便是想也难成。

    但在明面上,她却要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才会叫宁晏礼感觉到“两件差事换两条人命”,其实是他赚她亏。

    因为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阿母留下的玉簪还在宁晏礼手中。

    上次在宁府,她本想借机要回,但又怕宁晏礼性情乖僻,她越是想要,恐怕他越会找些借口囫囵过去。

    遂她盘算着,莫不如等账本到手,届时再与他一并开出条件,拿回玉簪。

    宁晏礼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在她的脸上。

    面对她这副伏小做低的模样,他经三日前淋过的大雨,已经有了十足的防备。

    她若露出带刺的底色还好,可一旦伪装出乖顺姿态,定是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青鸾被他盯得难受,只得回头掀开牛车侧面的窗幔,作出向外张望的样子。

    牛车驶入朱雀大街,夜幕已至,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酒肆乐坊林立,楼台错落间,花窗倒映着觥筹人影,笙歌曼舞与男欢女笑交织在一起,宛如世间极乐。

    她少有机会于夜里出宫,上次从宁府回宫时心事重重,也无心东张西望,今日才发现,在这条街上,上京的夜晚与白日竟判若两城。

    因为只有入夜,那些供世家子弟消遣的酒肆乐坊才会开门迎客。

    青鸾向外看时,宁晏礼注意到她的发冠上的冠笄是一只银簪。

    “今日怎么没带那支木簪?”他问。

    “哪有世家郎君会带木簪的?”青鸾撂下窗幔,回过头道。

    宁晏礼不置可否,余光却蓦地发现她腰间的玉牌,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霍”字,不禁冷嗤一声道:“怪不得昨日长玉说他玉牌遗失,原是遭了贼了。”

    青鸾随着他的视线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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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霍氏玉牌,坦然道:“替大人办差,这些个东西还要自己准备,奴婢自然要费些心思。”

    面对此番揶揄,宁晏礼想到自己怀中另外一块霍氏玉牌,没有说话。

    铜铃清鸣,牛车停在整条大街最为繁华的楼坊门前。

    驾车的侍卫轻唤了一声:“郎君,到了。”

    青鸾掀开帷幔,抬头看到仙乐楼的金字匾额。

    与此同时,大敞的坊门中很快迎出数位花枝招展的女郎,托着甜蜜的长音,向牛车围了上来,“郎君——”

    一旁出入的恩客也不禁纷纷侧目,“那是哪家的车驾?竟这般华丽。”

    另一人瞧见车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霍氏本家的人。”

    大约是霍家的名号忒过响亮,瞬时吸引来更多花娘,青鸾刚要倾身下车,就被浓重的胭脂味呛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轻咳了起来。

    这时,帷幔间递出一方素白锦帕。

    青鸾微微一愣。

    那帕子在两道帷幔之间,刚好遮住车内递帕之人的手,只露出极小一块白皙的皮肤,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引得众花娘一个劲儿地伸头向车内探看。

    青鸾迅速接过帕子,同时用帷幔倏然一挡,把车中之人严严实实地与车外分隔开来。

    她这动作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思,加之她男装扮相隽秀俊俏,更显风流韵味,花娘们围在车旁,不禁一个个用丝帕掩嘴偷乐,向她投来暧昧的笑容。

    “霍郎倒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情种哩!”一位胆大的花娘调侃道,随即引来一片娇嘻嘻的笑声。

    “不知车中女郎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能被霍郎这样的郎君看中,又被他这般小心护着,当真令人艳羡呢!”

    嬉笑间,仙乐楼门前被一时围得水泄不通,不消半刻,几个壮汉从门中跑出,朝着那些花娘喝道:“散了,快散了!别挡着迎贵人进门的路!”

    “呀!柳娘来了!”一个眼尖的花娘道。

    她这一声惊呼,使得众女子登时规矩许多,纷纷从青鸾身边退开,于中间让出一条通畅的小路来。

    随后,一个年轻鸨母从仙乐楼走了出来,向两旁花娘呵斥道:“仙乐楼的规矩都让你们吃了不成!咱们这儿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稍微看见两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小郎就露出这副不经世的模样!”

    她家大人要在今晚于坊内迎接贵客,门前这番混乱实在不成体统,若是叫贵客见了,莫不是丢了大人的脸面?

    “柳娘,那是霍家的人!”一个花娘小声提醒道。

    “咱们仙乐楼背靠之人是什么身份,你给我提霍家……霍家?”柳娘蓦地一怔,旋即抬眼瞧见面前的“玉面郎君”,以及“他”身后的车驾。

    下一刻,她脸上的神情顿时转变,露出极尽谄媚的笑容,扭着腰身迎上前来,“原来是霍家郎君,妾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

    说着,她瞄了一眼青鸾腰间的玉牌,在确认了那个“霍”字之后,眼中愈发闪亮。

    八大世家之中,只有霍家的人从未进过仙乐楼,今次终于聚齐,往后这仙乐楼更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第一楼了。

    青鸾察觉她眼底的神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道:“不知依照仙乐楼的规矩,我这个‘白面小郎’可否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