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偏殿,青鸾见霍长玉正悠哉品茶,伏手一礼:“霍大人。”
霍长玉从白瓷盏后抬眸,一看是她,旋即撂下茶盏,“你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打算找你。”
说着,他看了缙云一眼,缙云愣了愣,和青鸾对视片刻,立即退至殿外。
“来。”霍长玉一边招手,一边提起一摞黄纸包的药材,撂在案上,交代道:“养气补血的药,每日煎上一副,切忌过凉过热。”
青鸾没想到他霍长玉竟当真给自己抓了药来,不禁于袖下紧紧攥住白玉簪。
霍长玉见她神情复杂,一挥衣袖,似玩笑道:“医者仁心,不必言谢。”
青鸾行至近前看着那些药包,又行一礼,面露感激:“即便如此,还是要多谢大人。”
“我怎么瞧你今日面色还不如昨日?”霍长玉挑眉看她,“日日叫你一人值夜,宁怀谦莫不是嫌你命长?”
不想真被他言中,青鸾只能艰涩一笑,“大人言重了。”
宁府的事霍长玉不好插嘴,遂转而抬手倒了一杯茶:“我今日找你还有一事。”
他招呼青鸾在案几对面坐下,把茶盏递了过去,目光顺势向她头顶看了一眼:“昨日你说——”
“大人可是还要问这簪子的事?”青鸾从袖中拿出白玉簪呈到他面前。
不想被她猜到自己要说什么,霍长玉愣了愣,旋即把视线盯在簪子的同心莲上看了半晌,喃道:“果然看起来一模一样……”
青鸾闻言眸光一动。
少顷,霍长玉抬眼看她:“我记得你说,这白玉簪是令尊家传?”
想起昨日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青鸾清了一下嗓子掩饰心虚:回道:“是。”
霍长玉明显有些激动:“我昨日已向家中求证,祖母留下的玉簪确有两支,而你这玉簪与我家祠堂那支又着实太像。”
他顿了顿,又道:“此言虽有冒犯,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你若某日得空,可方便带这簪子到我霍府见家父一面?”
殿门外印着缙云的背影,青鸾收回视线,宁晏礼往后定会日日派人盯着她,以霍长玉自己,根本无法带她走出宁府的大门,还极容易暴露她要逃走目的。
眼下唯有让霍老将军亲自发话,才有一线可能。
“此事未有定数,属下不敢冒然到府上叨扰。”青鸾把玉簪递给霍长玉:“不如大人先把这簪子拿给老将军一看,届时再去霍府拜见,也好对我家大人有个交代。”
霍长玉接过簪子,一想到宁晏礼的脾气,觉得青鸾所言很有道理:“你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把玉簪用锦帕包好,小心收入怀中,“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待家父从宫里回府,我便将此簪拿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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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踏破门槛的宾客仍未散尽,宫里来的传旨却已下了三道,都被宁晏礼以伤病未愈挡了回去。
边关的战事在一个时辰前传入宫中,陈暨私吞军饷的案子未完,李洵一时也顾不上许多,紧急召见了几名重臣。却哪里想得到这些人早与宁晏礼通了气,一听开战皆叹气摇头,连半句让李洵心安的话都说不来。
传旨的内侍拿着让宁晏礼进宫觐见的手谕急得乱转,鸦青只得伏手赔笑:“以大人眼下的状况,实在无法进宫面圣。”
“奴婢明白侍中大人的苦衷,但宫里都乱作了一团,陛下身边也没个能拿主意的,如此下去奴婢这些在御前伺候的,怕是要遭了殃了!”那内侍都要哭了:“就当长史可怜奴婢这条贱命,可否在帮忙劝劝大人?”
“诶,”鸦青叹了一声:“我家大人日前已向陛下请辞,这一声侍中大人,还是莫再叫了。”
“可是……”那内侍伸头看一女子迈入门中,不禁跟着望殿内望去,瞬间就被屠苏等人用身体挡住。
殿外的交涉声不断传来,青鸾默然摆好晚膳,遂伏手躬身准备退下。
历经昨晚,她见到宁晏礼心底只觉莫名酸胀,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尽快避开。
“站住。”宁晏礼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青鸾身体微僵,拿着托案的手不敢放松,徐徐转过了身。
宁晏礼在案前坐下,叫门外的缙云又备了副碗筷,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坐下。”
他虽没有抬头,但青鸾一听那不善的语气,就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凝固的空气里仿佛有无声交锋,缙云很识眼色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门被轻声闭合的声音传来,青鸾咽了咽嗓子,但没有动。
“坐下。”宁晏礼又道,带着一丝威胁:“别逼我动手。”
青鸾心中一紧,未几,绷紧的手指终于放松,撂下托案,在宁晏礼对面端端跪坐下来。
“吃饭。”宁晏礼撂袖拿起银箸,淡淡道。
青鸾放在膝上的双手捏紧裙摆,宁晏礼在她对面,跪坐的姿势比她还要端正,故而在视线上要比她高出一些,自然形成一种无声的威压。
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晏礼见她仍旧不动,双眸黑沉沉的:“我耐心有限,别磨我性子。”
青鸾略微抬头,只得沉默拿起碗筷,半晌,却又听宁晏礼道:“你先动。”
这是怕她在饭食里下毒。
青鸾想到此处,抬手夹了一块焖肉,搁在饭上就着放进了嘴里,接着又当着宁晏礼的面,挨个菜都尝了一口。
白日里她只用了两口粥,虽然仍旧没什么胃口,但有热饭热菜垫垫肚子,身子倒跟着暖起来一些。
宁晏礼吃相极好,上次在东市吃面时青鸾就发现了这一点,如今她终于明白,这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当是他自幼在宫里养成的。
用膳时宁晏礼从不说话,青鸾更是无言。
听着殿外宫里传旨的内侍仍在苦苦哀求,她想到宁晏礼的身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本该死在南渡途中的三皇子,蛰伏数年以宦官身份入宫获取皇帝信任,这般忍辱负重的目的显而易见,而且以他对淮南王府和陈氏的态度,或许当年他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青鸾一边想着,思绪早已飘离,也忘了夹菜,只顾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口中送饭。宁晏礼很快察觉她的异样,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啪”地一声撂下银箸。
青鸾闻声回过神,被宁晏礼目光盯得发毛,遂也讪讪放下碗筷。却只见他视线又稍稍一动,像是落在了她的唇上。
一直刻意不敢回想的一幕倏然浮于脑海,鼻息相接的暧昧,唇齿摩挲的炙热仿佛仍在眼前,青鸾感觉自己脸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若说之前那次,宁晏礼是为了报复而咬了自己。可昨晚的分明就是……
青鸾想起那带着浓重掠夺意味的吻,心跳不觉加快。宁晏礼行事路数素来乖僻,那一吻或许是为了羞辱于她,可尽管如此,她却仍无法遏制胸口蔓出的悸动。
此人手段近妖,在从他手里逃出去前断不能受其蛊惑。青鸾如是想道。
她紧紧抓住膝上的裙摆,却不料宁晏礼突然抬手伸来。她下意识将上身后仰,呈现出一个出于本能的防备姿态。
宁晏礼的手在半空停顿,少顷,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收了回去,冷然道:“自己擦擦干净。”
青鸾一愣,猝然摸上嘴边,在碰到一颗冰凉米粒的瞬间,脸上轰地通红。
在宫中多年,用膳时最基本的规矩她从未有过差错,此番竟偏在宁晏礼面前现眼,青鸾只觉面如刀刮,恨不得找个缝隙一头钻进去。
她局促地想从袖中取出帕子,才想起午时已包着白玉簪一起给了霍长玉。
一张莲花纹素帕丢在了面前,青鸾怔了怔,紧忙拿起来,转过头快速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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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上染着沉香,青鸾红着脸,正犹豫着是否要说“这帕子待自己洗净了再还他”,就听宁晏礼道:“用完便拿去烧了,别脏了我的手。”
青鸾面色一僵,眸中先是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却隐约有细密的纹路一点点蜿蜒开裂。
宁晏礼眼中映出青鸾略带受伤的神色,他本以为心底会为此生出极大的快意,但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他却反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再多一眼,他怕自己就会心软。
“我不懂。”静寂中,他听到青鸾忽然开口:“以你的手段若想报复,便是百种酷刑也使得出,为何偏要如此?”
宁晏礼闭上眼,又于几息之后睁开,此间已让他将内心所有起伏强行压下,幽黑的眼眸又凝结出一层厚而寒冷的坚冰。
“酷刑?”他道:“我说过,行刑确是能折人心智,但这路数偏偏对你不行。”
他说着,眼底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诮:“你若是上刑便会跪地求饶之人,上一世何苦还叫人斩断了双臂?”
青鸾攥紧了手帕。
宁晏礼语气轻飘却寒得刺骨:“像你这种人,到死也要撑着一根筋骨,若想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一个法子——”
“折辱我的尊严。”青鸾开口打断,冷冷地看着他:“是吗?”
凝固般的寂静后,宁晏礼勾唇一笑:“是。”
杀身之仇,不死不休。
一时间,青鸾只觉心脏正在疾速下坠,随着宁晏礼轻吐出的那一个字,“砰”地一声在冰冷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看着他冷漠不达眼底的笑,青鸾突然很想激怒他,即便那样的后果难以设想,但眼前的一切更令她无法忍受。
宁晏礼很会洞察人心,或许这才只是开始,她就已如万箭穿心。
青鸾竭力挤出一个笑,脸色却有些苍白:“日日把我放在身边,你就不怕重蹈覆辙?”
宁晏礼笑容逐渐收敛:“你若有这个本事,咱们还可以纠缠到来世。”
“来世?”青鸾让嘴角弯出自然的弧度:“三殿下还想再娶我一次?”
旧日的称谓被忽而提起,宁晏礼凤眸微眯。
虽然知道青鸾已得知自己的身份,但却没想到她竟真敢在他面前说出,而且还是在清醒的时候。
“比起诸侯侧妃,高门世家,三殿下倒是个更好的选择。”青鸾故意轻佻地戳破他的目的:“待殿下野心达成,我岂不是也会跟着坐享其成?”
听到青鸾故意加重了“野心”二字,宁晏礼明白过来。
原来是要以他的身份威胁。
他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既有赐婚,你的性命已注定与我连在一起。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你难道还能独活?”
“圣旨到——”一声传呵打断了二人的交锋,竟是第四道圣旨来了。
在青鸾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宁晏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狎昵的语气道:“借卿卿吉言,待明日一早边关捷报传回,我便带你入宫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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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道圣旨是钱常侍亲自来传的,还带着调兵虎符的右半边。
虎符本有左右两半,以子母口相合,右符大多握于皇帝之手,而左符交由带兵将军之手,二符合一便可调动大军。
宁晏礼为掌兵权的目的达到,终于肯换上官袍,接了圣旨,随钱福进了宫。
前世这戏码早上演过,青鸾倒不意外,只是宁晏礼那句“带你入宫谢恩”却让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若与宁晏礼在李洵面前磕了头,覆水便再难收回,纵是霍老将军开口也来不及了。
看着在榻上瞌睡的缙云,青鸾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就此逃跑的念头。
她能跑,但吴叟和小虎子却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