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海市蜃影窥前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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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祁桑的话音落下,风忽地止了。

    小雯闻言,面色大骇,猛地向后退去,只因这两人身上的杀意暴涨,灵力交缠聚集一处,发出阵阵爆鸣。

    那张被她撕毁的离火符一瞬燃起,火焰之下,寒意透骨的冰雪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寸寸白霜攀上她的手臂、脸颊,阻下她的退路。

    火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才没有扔了这符。谁知这并非离火符,而是石火化霜符。

    她想起那时这两人莫名说的那几番话,天真烂漫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小雯被纷飞的寒霜冻住,形貌消散,变作一团雾气逃散。

    风声渐起,裹挟着霜雪越发凛冽,雾气之中凭空出现几只目光狠厉、张牙舞爪的怪物。

    祁桑正对着晏淮鹤抱臂而立,对周围的变化视若无睹,神情自信,悠悠地说:“说到底,那个东西模仿人起来实在是错漏百出,它似乎也清楚,可惜行事却如此傲慢。”

    一张符纸,表面打草惊蛇,实则是诱敌轻心。

    “你觉得呢?晏淮鹤。”

    若他们谨小慎微,这东西便可能心生警惕,可若将怀疑摆到明面上,看似鲁莽冲动,它反倒会对他们嗤之以鼻,放松警惕。

    晏淮鹤回以一笑,淡道:“姑娘所言甚是。”

    话音落,两人对视一眼,近乎同步地伸出右手,七业、离厌乍然浮于半空,各自落在对方的手侧。

    嚓——

    两人伸手握上剑柄,抽起对方的佩剑,而后利落转身,向前迈出一步,出剑。

    寒光闪过,剑意高涨,剑风如火烈烈。

    争相扑过来的怪物在剑刃下化为一缕青烟,转瞬即逝。

    二人动作行云流水,执剑背对背虚靠着,这配合默契非凡,仿佛曾对练数万次,才能做得如此相合。

    祁桑没太深究这个问题,她单打独斗惯了,与人相处的经验太少。

    幼年母亲教习她剑招时,什么都不用说,母亲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去魔界后则是枫睢亲自指导,虽说他和她之间从来无话,但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什么交流障碍。

    于是自然而然,她会觉得这很正常,若晏淮鹤与她配合不好,那也只是晏淮鹤他自己太笨了。

    所幸,这剑修还不算愚钝。

    青烟升腾,随即落了一阵轻雨迷蒙,水汽氤氲。

    “下雨了?”祁桑感受着细密的雨丝飘在脸上,不由地叹了一句。

    可这雨却并非寻常的夜雨。

    晏淮鹤将她一把拽进附近的屋檐下避雨,神情凝重,警惕着四处:“是幻相。”

    确认她并未受到幻相的影响后,他接着说下去:“古有云,渊罅有蜃者,蛟之属,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名蜃楼,亦称海市。海市残余之影无色无相,善变化,常以人貌欺诈众人,困而吞之。

    “蜃影,乃是渊罅之物,此地不容掉以轻心。”

    “无事,这东西还奈何不了我。”祁桑摆了摆手,自顾自低语了句,“那么,现下几乎可以确定林子里的幻阵与裂口有关。”

    蜃影处低阶,能力不强,但只要出现蜃影这东西,附近就一定会有蜃蛟出没。她几十年前曾在蜃蛟手里吃过亏,至今还印象深刻。

    若是今日能碰巧遇上她见过的那只蜃蛟,那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沉思了许久,这剑修也不发一言,低头时眉头紧皱。

    祁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仰着头打量他,猜测道:“幻相而已,你很怕它?”

    “不,我只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四周升起浓重的白雾,把两人一起拉了进去。

    待祁桑稳住身形,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象陡然转换。

    面前是一座气派的宅院,坐落在繁荣街市之中,丹楹刻桷,雕梁画栋。

    她看了眼那高高挂起的牌匾,心中了然。

    晏府。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晏淮鹤的过去。

    蜃这一族就爱玩这花样,窥探人们内心最无法释怀的记忆,而后一一复现出来,让陷入幻相的人在其中备受折磨。

    执念越重的人,越无法自拔。

    最终,心甘情愿成为蜃的养料。

    看来那幻化成人形的蜃影应该快修得蛟形了,在方才临死之际吸收其余族人的残躯,凝成一颗蜃珠。

    那剑修的修为远远不及她,心志不坚,才会中招,被这颗蜃珠幻化出内心的记忆。

    她没有偷看别人过去的兴致,当机立断转身欲走,准备找个地方美美睡上一觉,等晏淮鹤自行破了这幻境便可。

    谁料,她方踏出一步,这幻境已然再一次变换。

    依旧是方才的晏府,只是——

    她站在街头上,看着不远处紧闭的府门缓缓皱起眉,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浅的血腥味,令她无法忽视。

    幻境的力量变强了,看来晏淮鹤深陷于此——所以,要以外力强行打破这个幻境去救他出来?

    她抬起手,将手上的离厌剑置于眼前,端详了片刻,而后以指尖弹了弹剑身,问:“你家主人的神识这么脆弱?区区一颗蜃珠都能困住他。”

    她安静地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祁桑不耐烦道:“别想着装傻,真以为我感应不到剑灵气息吗?”

    离厌剑灵见装死并不成功,剑格上的赤离石闪了闪,不太情愿地开口:“您进去看看便是,有劳,多谢。”

    进去?

    祁桑盯着那大门一动不动,许久,才迈开脚步。

    大门向两侧打开,祁桑仅仅只是不经意扫去一眼,便下意识偏头,将视线移开。

    典雅古朴的大宅子此刻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未开智的魔兽循着血味啃食着尸首,不肯放过一人,甚至连人的骨头都被它们慢慢咬碎,那嗒嗒作响的咀嚼声刺耳极了。

    纵然是她,也不忍直视。

    临涣晏氏,仙海十四洲十六大名门望族之一,它的覆灭,在一百年前。

    当年,渊罅封印大开,里头的怪物倾巢而出,仙门有点实力的修士都去堵渊罅裂口了,与那些怪物鏖战整整三年,借用几大神器才堪堪补齐那几道封印。晏氏的几位大能也一并前去,无人护卫本家。

    正巧那日,有一修为极高的魔设下杀阵,不知为何竟残忍屠戮晏氏满门。

    传闻,晏氏一百六十九人,唯余一稚子。而那几位奔赴前线的大能也在对抗渊罅之时,相继殒命。

    一夕之间,亲者尽殁。

    没人能在短时间内接受如此大的打击,更遑论一个半大的孩子。

    她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罪魁祸首大概已经离去,哪怕已将晏氏所有人虐杀至此,却还要召集这么多魔兽,让他们连尸首都不留下。

    这般残酷的手段,在所有记载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祁桑顺手打飞眼前不停吞咽的魔兽,跃上屋檐,视线在四处搜寻。

    不消片刻,她便在东南方向的院落中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

    大概十岁左右的孩子双手拖着那把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踉踉跄跄地走向院中剩下的、唯一的那头魔兽。

    这只魔兽迟钝得很,没意识到身后的危险,仍然大口大口撕咬着森森白骨上的血肉,不停吞咽。

    他不够高,实在是无法挥起这柄剑,便爬上一旁的假山,改为直接抓住剑刃中段,将剑竖起,从高处朝那只魔兽扑过去。

    剑尖刺入它脖颈的要害,魔兽奋力哀嚎。他见剑刃刺进去一部分,便一手摸到剑柄,一手抱住这头魔兽,用力一点一点将剑推得更深。

    暗红的血溅上暗淡的赤离石,留下一丝一缕的霞光。

    不知过了多久,魔兽不甘地咽气了。

    可那孩子双眼通红,仿佛未感,只是不停地抽出半截剑身,又泄愤般地狠狠刺下,嘴里不停呢喃着:“去死去死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找回清醒的意识,喘着气从魔兽的背上翻下,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堆白骨,双手颤抖地捡起被血浸透的布片,将布料盖在白骨上,试图从那不成样子的骨堆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

    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稚嫩沙哑,断断续续地哭喊:“母、母亲……母亲……孩儿、孩儿无能,什么做不到……”

    他的手被剑刃割破,皮肉上翻,露出狰狞的伤口。

    祁桑站在一旁,她的手中尚且握着晏淮鹤的本命剑离厌,那妖异的赤红映在眼瞳中,一时烧灼到她。

    那一刻,她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无力跪坐在雪夜里的那个自己。

    他握剑的姿势很僵硬,大抵从前并未练过剑,和如今抬手起剑便可诛魔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想,或许他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吧。

    都在怨恨着自己的无能。

    于是,她打消了强行突破这个幻境的想法,在他面前蹲下,朝他伸出手,温声唤他的名字:“晏淮鹤。”

    十岁的晏淮鹤警惕地抬眼看向她,死死护起那堆白骨,坐在地上往后挪:“你是谁?”

    无意望见她手上握着的离厌剑,他慌忙看向自己掉在地上的剑,怎么会有两把离厌剑?这个人到底是谁?

    晏淮鹤更加戒备地盯着她。

    祁桑停下靠近他的动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摊开手心,将手心的印记展示在他眼前,轻声道:“认识这个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着那个形似朔兰的契印,一时茫然无措,这个人手心为何……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为何?你是谁?为何会有我的……”

    晏淮鹤呆愣愣地看着她,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见他不再排斥自己,虽然明知道这不是真的,祁桑依旧拉过他的两只手,指尖轻轻点过伤口,柔和的光覆在上面将伤口慢慢治愈。

    晏淮鹤觉得手心痒痒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然后,这个陌生的姐姐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抹掉眼角的泪痕,又摸着他的头。

    他保持警惕,但没有躲开。

    祁桑开口宽慰他:“不要怕,以后你会成为很厉害的剑君,足以保护很多人,那么此刻先试着保护自己好不好?这不是你的错。”

    她清楚那经历会很痛,内心深处会存在一个意识一遍又一遍鞭挞着那道伤口,长久不能愈合。将自己当成罪人,以所谓的惩罚来麻痹自己,试图从痛苦中寻找救赎。

    可这种自以为是的赎罪,又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祁桑低下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安慰他:“明明是她留下的、最珍视的存在……却将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她会更难过的啊……”

    她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