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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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平三年,九月十四。

    翌阳大军军营后山便是一大片灼灼枫林,绵延几重山岭,此时叶红如火,烧了满地,爽风拂过,可见赤碟纷飞,其间鸟鱼兽兔生息欢愉,年年岁岁。

    刘宜自小便爱秋猎,偌大的围场所有人都忙着争功,忙着对弈,刘宜自由撒野,无人管他合不合规矩。于是登基之后,他也不忘每年办这一场朝野上下难得聚首的盛事。

    这种纵马驰骋,弓矢瞄狼的事情,顾言亦喜欢,每年皆与刘宜约好了,正东枫林边缘,第五棵树下相见。

    围围营帐旌旗招展,数百龙驹聚于一侧,踢着马蹄,哧哧欲奔。将军上将,公子王侯,个个金冠锦帽,虎鹤绣袍,跪叩于主帐中,听候刘宜循例且没什么意义的指令。不过重点还是头筹,今年的头筹,是一把剔犀云纹龙头弓,刘宜特地找人做的,是有心要给顾言。

    一声令下,一众龙驹卷云而奔,踏得茫茫山野隆隆作响,猎犬扑奔,苍鹫盘空,野物,自也是张皇奔逃。

    顾言不急,一骑赤骥超光随着众人奔飞而出,走到半路,看见顾敬翎跑远了,自己慢了下来,绕了个弯,奔向东面那片赤红的枫林。

    刘宜自然还在帐中,陪着臧黎、鲁爽、陆匀等人各种应酬,还没出来。顾言当时已是一弓三矢的神手,故而不着急,找到约好的那棵树,靠在树上坐了下来,捡起一片枫叶,盖在脸上,小憩一会儿。

    刘宜是心不甘情不愿,一心想着快些溜出去,摆着张臭脸是谁也不想应付,臧黎等人甚是无奈,只能匆匆应付,帮着挽回。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闲臣们到偏帐中歇息,刘宜也称自己困乏,回了主帐中。

    等那侍奉的宦官婢女都退下之后,他便从顾言事先在帐里留好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十岁的刘宜不会骑马,于是往东面林子一路狂奔。山野之地,自是路不平,石甚多,刘宜一不留神,便绊了一跤,膝伤,肘手皆擦破了皮。可帝王也是男子汉,不怕,拍拍泥尘,奔得更快了。

    他气喘吁吁踏着红叶来到那颗枫树下,顾言已经在凉风习习之中睡了过去。

    于是刘宜喘着气,站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之后才蹲下身子,试探着推了一下顾言。

    顾言靠的是棵树,被他一推,往旁侧倒了去,登时醒转过来。脸上的红叶滑落,看见刘宜满面尘土,衣袍凌乱,膝上,手肘上,皆蹭破了口子。

    “陛下,你这是怎么回事?”顾言有些无措,心想刘宜要是这副样子回去,那自己怕是又免不了一顿家法。

    刘宜不在意,道:“言哥哥,我没事,你快带我去打兔子。”

    顾言无奈,抬了口气,眼下也不可能给他换身衣裳,自己的衣裳他也不合适。他拍了拍身上的落叶,站起身来,“陛下,打兔子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带你打只鹿回来。”

    刘宜高兴,双手一拍,蹦了起来,“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顾言把他推上马,自己踏着马镫翻上去,把他环在身前,“陛下,抓稳了,这马跑得快啊。”

    顾言双手一握,缰绳一拉,那超光掀起马蹄,调转马头,足下踏起袅袅烟尘,奔入万顷围场之中。

    少年意气,自是赛过朗朗风月,两人一路狂奔,迎风高呼,畅快至极。

    快意之中,马蹄渐入山林,顾言便掩了声音,细细观察着每一丝叶缝,这有鹿的地方,必有狼。

    刘宜见顾言认真起来,也不再发出声响,他转头看着顾言的脸,觉得顾言真是威风凛凛,而他自己,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如此娴熟。

    顾言引着马,慢慢往前走,马蹄悠悠,一步步踏在满地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刘宜亦认真地张望着,鹿,会在哪里呢?

    而顾言找的可不是鹿,他在找狼。此时林间传来多余的一声枝叶断裂的声音,他便知道,有东西来了。

    他拉起一支铁箭,环着刘宜架在弦上,拉了满张弓,那弓在他手里似几近崩裂般发出一阵咔咔声,响在刘宜耳边,刘宜登时有些心惊。

    顾言可没想太多,将箭镞瞄向传来响声的那片树丛,调整了一下位置,手指一松,一道寒光如贯日白虹,穿破阵阵秋风发出一声悠长的尖鸣,击破枝叶的瞬间,带出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刘宜高兴坏了,“言哥哥,你太厉害了!”

    顾言只是轻笑,看向刘宜,“陛下,还有。”

    他拉了一下缰绳,慢慢往那树丛里走,一头孤狼心口中箭已倒在地上,而不远处,闲闲地立着两头鹿,抖着耳朵,摇着尾巴,时不时啃一口枝叶。

    刘宜此时喜出望外,却不敢吱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顾言又拉了两支箭,一起架在了弦上,环过刘宜,瞄了瞄,手一放,两支铁箭飞出,破风嘶鸣,而后分别刺入了那两头鹿的心口,可那箭羽,擦过刘宜的脸,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痕,淌下血来。

    刘宜心大,只觉得脸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半掌鲜红,他自己觉得无妨,随便往身上蹭了蹭。

    顾言盯着自己的几只猎物,初初并未没留意,兴奋地翻下马来,抬头想扶刘宜时,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闯大祸了。

    刘宜伸手让他扶着,跳下马,“言哥哥,今年你肯定又是头筹。”

    顾言此时想的已经不是头不头筹的问题了,他想的是人头的问题,“陛下,你的脸……”

    刘宜抬手一扒拉,又多一道血迹,“没事,小伤。”

    顾言皱了眉头,抬手给他细细擦拭了一番,手不够用,又拿衣袍蹭蹭,来来回回擦了多次,好不容易才擦干净,如此,只剩一道划痕,倒也还过得去。

    刘宜看着地上的猎物,任他摆弄。

    一番收拾后,眼前也是脏兮兮的一个刘宜,于是顾言放弃了挣扎,牵着马,拖着狼,带着刘宜走到林子边上,找来了守卫的官兵去拖里头的两头鹿。

    两人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走着才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于是日暮西垂时才回到营帐中。

    那营帐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帝不见了,自是四处寻找,兵马上将奔走搜寻,顾敬翎早已回到了帐中,左右找不见自己家儿子,心想定是那么回事,于是站在大营门口,等着。

    果然,远远看见顾言拖着头狼,带着刘宜和两个官兵,手里的剑一指,顾言便知,这家法又落实了。

    那脏兮兮的刘宜回到帐中,脸上还有一道划痕,血迹已干,实则是没什么大碍,可各位大臣怎么肯呢?尤其是臧黎、鲁爽他们,趁机挑拨了一下,于是个个皆说顾言目无王法,私自拐走了皇帝,怕是想要祸乱朝纲。

    顾言苦恼,盘了腿坐在那一头狼两头鹿旁边,撑着脸,划拉着地上的沙土,等着发落。

    此时刘宜换好了衣裳,处理好了伤口,一口咬伤了宦官,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滚开!是寡人命令他带寡人出去的!你们是要忤逆寡人吗?!”

    一时间四周臣属面面相觑,皇帝都说话了,这还怎么发落呢?可这毕竟是大事,都觉着危险。

    这时顾敬翎站了出来,与各方大臣拱手相拜,“都怪我教子无方,还望各位大人网开一面,今日这头筹犬子亦不要了,连同这些野物一起,分与诸位,聊表歉意,我回去定严加管教。”

    见顾老侯爷这么说了,大家伙也不好不给这面子,纷纷表示那就这样儿吧,下不为例。

    顾言回到家里是没少一顿好打,跪在祠堂里瞌睡了一夜。

    而那柄剔犀云纹龙头弓,至今还在刘宜的手里。

    康平十六年八月初四。

    夜。

    侯府灯火熠熠,淳安婉做好了饭菜,摆了满桌,于齐坐在桌边,口水咕噜咕噜地冒,却还是要等着宴白回来才能起筷。

    宴白呢,忙着安排人手,去查越州城里的暗桩。

    顾言一番寻妻闹剧,满城艳羡之余,还有些眼睛盯上了顾言的这位未过门的夫人。

    于是没过多久,京城里的探子就来报,说,侯爷窝藏龙骧逆贼之女这事儿在京城已经传开了,几乎人尽皆知,裘晚宁还活着,而且还跑到了顾言的身边。

    时隔多年,这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许多人觉得也算是一段佳话,此时晚宁“相思无果,含恨殉情”的谣言是解开了,可又招来了杀身之祸。

    安全起见,顾言觉得,越州城里该清理的东西是时候清理一下,于是就给了宴白这差事。宴白也是认认真真地忙了起来,府里的侍卫们,这些时日也不再那么清闲。

    顾言养了他们多年,也是时候用一用,没再管其中细节,日日与晚宁吃吃逛逛,玩玩闹闹,大街上的百姓见了他们,都已经认得面貌,如老熟人般打着招呼。

    可今夜,晚宁洗漱过后,却把顾言关在了门外,“你回去吧,我不与你睡了。”

    顾言无奈,只能拍着门,“阿宁,我就躺着,我不乱动,开门啊,阿宁。”他抬了抬脚,想着要不要直接踹开,可一想又怕吓着晚宁,于是又双脚站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晚宁不理他,不信他的鬼话,也不回应。

    于是他靠着门,坐在了地上,“那我睡在门口,反正我不走。”

    阿武此时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往厨房走去,打算去跟大山唠唠这夫妻趣事。

    晚宁穿过珠翠帘子,走到床边,往床上一坐,看着门口却有些于心不忍,可顾言那力气实在太大,她是逐渐害怕起来。

    思量了一下,她躺了下来。

    可闭上眼总觉得四周空空荡荡,总好像缺了什么,左右翻滚了许久,还是不舒服,被子里似是无论如何也捂不热,于是她又起身,捋了捋头发,往门口走去。

    顾言正靠着门坐着,闭上了眼,他是真打算睡在门口的,晚宁忽然把门一拉,他身后一空,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耍赖般直直倒在了地上,乌发散了一地。

    他躺在地上看着晚宁,笑道:“还是想我是不是?”

    晚宁看着他,皱起眉头来,“你进来,我是怕你着凉。”

    顾言笑笑,爬了起来,跟在晚宁身后。

    走到床边,晚宁转过身来,伸出手指指着他,似是撒娇又似是威胁,“你不许乱动啊。”

    顾言只觉得阿宁可爱,笑道:“好,我听你的。”

    见他乖顺,晚宁狐疑地爬进被子里,“你躺下吧。”

    顾言看着晚宁躺好,自己也乖乖躺下,侧过身子,看着晚宁,晚宁亦看着他,两个人互相眨着眼睛看了须臾,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言抬起手,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脸,“过些时日,我们回趟京城。”

    “回京城?”晚宁抓住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嗯,敢吗?”顾言似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晚宁觉得自己没死的事怕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想杀她的人都追到越州来了,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故而也没有在害怕,“敢是敢,可我们回去做什么?”

    “打猎。”顾言说得兴致盎然。

    刘宜已经知道晚宁死里逃生,可却没有下旨抓人,所以顾言想着,是时候去见一见刘宜。

    而有些东西,该拿回来的,也时候拿回来。

    *

    叱罗桓在风如月的竹林院落里睡了三四天,醒来时根本不记得自己险些掐死晚宁,风如月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故而也没人告诉他,他也就当作自己是蛊毒太深了,发了点疯,所以才被送到了这里。

    连着吃了好些天的药,他似乎觉得自己好的差不多了,于是跟风如月说,他想出去走走。

    “你走出去回不回得来我不保证啊。”风如月一只手拿着医书,一只手拿着琉璃瓶子看着里面的蛊虫。

    叱罗桓听了这话,有些犹豫,“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风如月放下瓶子,转向他,“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过来的时候头上应是被茶壶砸了一下,所以我劝你,阿言来找你之前,你不要去找他。”

    叱罗桓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挺委屈的,“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