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对峙
    姜月翻了个身,敏锐发觉房里来人了,不动声色地屏息掀开了被子。

    她悄声步出寝室,轻轻掀开垂下的绛纱幌,果然看到外室的榻上多了一个人。

    小桌上的白玉杯杯沿贴着完整的一圈水雾,显然来人还未来得及喝就歇下了。桌上放着几张文书,姜月在一侧坐了下来,静静翻看着。

    外间并未燃炭,骤然离了暖甜的被窝,姜月忍不住伸手到嘴角哈了一口气,又看得入神,一时不想动身找炭火。

    一双手扯了张绮衾盖到她的膝盖上,还带着熨帖的余温,姜月其实想推开的,但没忍住将手也放了进去,安逸得想打哈欠,方才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此时也只是强打精神处理要事。她懒懒叫了声,吩咐下人将炕烧暖。

    赵简坐起身,给她挪了地儿,慢慢抿着茶。

    “周游找着了?”

    赵简颔首,“孙二郎在兵马司录了供词,宋旒当即派人去他府邸寻人,现下人还在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对其提拿到的可疑人员以及盗贼等,可以在监狱中做短暂的羁押,在未移交大理寺或刑部前,亦可对嫌疑人犯进行勘问取供,对相关犯人监追赃物。

    姜月赞道:“他动作倒是快,周游那边恐怕还未商量出对策就被人找上门了。”

    赵简道:“和我们所料不差,周游拒不承认与案子有关,咬死了是手下的人与孙大郎在鸾凤楼起了争执,窃取令牌也只是为了泄愤。至于陈融光之死,他一概不知。”

    “不管暗杀孙大郎一事是周游抑或其手下的意思,都足以证明他们乱了阵脚,现在供词是在兵马司录的,没了大理寺卿等人的帮衬,他们说的话必定会有纰漏。”姜月看到其中一张文书,颇觉头疼,“反告素娘?”

    孙二郎坦白后,小吏们一一与当日宴饮的人核对口供,孙大郎奸污的嫌疑很快被洗脱了。事发当时他醉了酒,走路都是不稳的,烂泥一般醉死过去,根本行不了事。

    但孙大郎心里不服,写了状纸,陈词道素娘与他是旧识。素娘因与陈融光感情不和,想与他再续前缘。那日的会见也是素娘主动提出,见他出言拒绝,素娘便怀恨在心,勾结了杨家兄弟,做了这出戏陷害他,又道陈融光的死是素娘一手促成的,她失手将人打杀了,怕事情败露,将人扔入河里,又派人借令牌的行踪将他引到河边,洗脱了她的嫌疑。

    姜月道:“陈融光......尸身没有仵作验过?”

    “没有,当时县府认为不足以构成谋杀。”赵简道,“沈翊已经派人去了。”

    活人可以说谎,但死人却不会,他身上的痕迹会如实告诉世人他经历了什么。

    两人又聊了几句,忽忽然听到蕊心焦急的声音传来,“殿下还在歇着......您不能......”

    殿门嘭一声被撞开。

    门内门外几人俱是齐齐一怔。

    蕊心有些不安地看着姜月,后者略一点头,示意她退下。姜琅大步跨过门槛,胸脯起伏不定,嘴边抽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只定定望着赵简不放。

    赵简自然感受到了来人不善的目光,但他只是浅浅一瞥,甚至未放下手中的尖毫,似乎姜琅才是那个不该出现这里的第三者,他以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姿态,不屑地打量着来人,睨视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小辈,眼神像是在问:怎么?

    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赵简落完最后几字,微微倾身,将笔搁在姜月边上的案头上,倒像是要顺便亲一亲她额头的动作。姜月看出了赵简略显刻意的动作,却也没有揭穿他,只伸手向他讨要那张写完的纸。

    姜琅看到姜月自然地接过那张宣纸,心中一阵刺痛,脚步再要往前,却听到一声轻叱:“姜琅!”

    姜琅脚步顿住了,寥寥几个问安的话艰难地从牙关挤了出来,末了又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姜月本想应他,但这时赵简与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撩了撩眼皮,赵简又凑近说了一次,这次姜月听清楚了,点了点头,想要多说些,又好像顾忌着什么,含糊回道:“你拿主意吧。”

    顾忌着什么?姜琅只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局外人,他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也看不得他们黏糊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无能狂怒地望着赵简背影,恨不得将他灼出两个洞来。

    “你先回去吧。”

    “我晚些时候再来。”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这种默契显然不是一两次幽会能培养出来的。赵简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姜月倚在榻上,这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绮被扯了一角盖在了自己的膝上。

    他们一个躺着,一个卧着,加上刚刚他故意凑近的动作,不知为何突然变小的声音,再辅以被暖被遮掩的小片风光,明明没有身体接触,却能叫人浮想联翩。

    姜琅的脸色已经是青紫一片,姜月看了也不得不道一句:好一个有心计的男人。

    赵简走了,姜月也起身,慢慢收拾桌上的案卷与文书。

    姜琅怒到了极点,此时反而沉下气来了,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月很奇怪一样看着他,“不是和你说过了,我和他要谈一场交易。”

    姜琅嗤笑一声:“谈什么交易,要谈到床上?”

    姜月忽然顿住了手,也跟着笑,望着他的眼缓缓道:“谈什么交易,暗卫没向你禀告吗?”

    姜琅脸色变了变,还未来得及回话,却听到姜月的声音陡然变得清冷严厉,“还不给我滚下来!”

    空气似乎也被这冷霜般的声音冻结了,而后某处传来一丝轻微的颤动,像是冰面被劈裂,颤动逐渐扩大,随着姜月的手取下弓弩,不安战栗的声音越发清晰。

    姜月架起弓弩,眼睛对准望山,极快得推动拉杆,只听得轻轻咻的一声,一条人影从房梁坠落下来。姜月面无表情,抬起弓弩调转了方向,但这次对准的是姜琅。

    数条人影呼啦啦地扑落下来,“公主赎罪!”

    “姜琅,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姜月?你当我是死的吗?”暗卫们听了这话,只恨不得自己死了,他们自诩为武功高强之辈,但却连自己是何时被发觉的都不知道。

    姜琅望着对准自己的漆黑锋利的箭镞,眨了眨眼,轻轻说了句,“你们都出去。”姜琅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伸手想要抚上姜月的手,姜月后退一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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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如愿。

    姜月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布庄纵火一事,与你有无关系?”

    姜琅看着漆黑古朴的弓弩后长眸眯起的姜月,那种奇异的感觉逐渐扩大,看,她为我生气,她心里有我。他看着她搭在悬刀上的指尖,指甲修得圆润,涂着淡淡蔻丹,越发衬得素白,他觉得此时摸上去肯定是沁凉的。

    姜月看着他黏着在自己手上的眼神,不知怎地背后升起一阵不适之感,忍着怒气道:“回答我!”

    姜琅笑了,很干脆道:“是我!”

    姜月咬牙,痛心道:“你疯了不成!”

    姜琅喃喃道:“是,我是疯了。可是阿姊,你知道我为何疯了?”他痴痴地往姜月走去,“我不愿你远嫁,也知道你不愿意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我原本想借着这场火,将姜月——或是姜好的身份,烧了干净,我都算好了,等你一觉醒来,你就不再是什么公主,也不用结那劳什子的亲了。”

    姜月的眼眶微红,握着弓弩的手也在颤,她想起自己在火场以为要再经历一次死亡的绝望,想起布庄那无辜受到牵连的十一条人命,觉得无比愧疚,“你糊涂!你可知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为你这个荒唐的想法被活活烧死了?”

    “归根结底不还是布庄那老头自己惹来的事?如果不是他逞能要面子和梁榷抢生意,我又怎么会有可乘之机?这怎么能怪我呢?何况......”姜琅锲而不舍地一步一步靠近,姜月跟着慢慢后退,绕到桌后不让他触碰,姜琅又道:“既然是要做戏,那便要做得真实些,不然怎么能让人信服?”

    姜琅泰然自若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姜月,她看着长大的弟弟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自私、残暴、冲动、冷血。

    “我都算好了,我派出了最得力的手下,我满心期待地等着将你接走......可是我没想到那天赵简会临时提前回了驿站,我等了又等,只等来了她的一句‘属下无能’。”姜琅回想起自己看着暗卫空手而归的那晚,心中一阵愤懑与不甘,如果当时得手,哪里还有之后这么多事?那名无能的暗卫,自然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姜月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有可能会让爹娘,会让定国公府一夜之间变成阶下囚?”

    姜琅沉默了一会,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吩咐吴全将那封有图腾的信笺落在鸾凤楼,将办案的方向引向党争。”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好容易再体会到自由的、畅快的,能像平常人一样的呼吸,她心里不知有多快活,她多想待在父母膝下好好尽孝,多想抛弃肩负的责任与使命,多想去做自己想做又未曾能做的事。可是她不能。长姊不能死,阿弟不能误入歧途,定国公府要好好的,燕夏两国不能交恶......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大夏皇室与大燕皇室联姻一事已经落成定局,她无力改变这个事实,只好以身涉险。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冥冥中推着姜月往前走。

    可是姜琅呢?他一声不吭,用一把火险些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烧了干净,却还大言不惭地打着“我是为了你”的名号,可他从没问过自己想不想要这样的好。姜月简直要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