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婧微微偏头,朝那茫然的丫鬟眨了眨眼,“好妹妹,帮我给他戴上兜帽吧。”
小丫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一面抹眼泪一面帮赵岚戴了兜帽:“姐姐走了我们怎么办?”
时婧宽慰她道:“瞧见那边了吗?一时半会没人记起这边的,有人问起你就说......就说你们去给皇上叫太医了,一回神殿下就不见了。”
时婧走得快,几个小丫鬟看着她力气大,像是学过武艺的样子,也不敢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带着赵岚离开。作为一个几乎全能的大夫,搬运病人是时有的事,且经鸾凤楼一事后,她便跟随一个老镖师学了些防身的武艺,只是到底是半路出家,只能吓唬一下外行人。赵岚看着瘦,但毕竟也是成年男子,时婧走了一半路便觉得力有不逮,靠在墙边喘着气,心里埋怨赵岚对下人的规矩多。
他有洁症,也闻不得空气中的细尘,对居所的整洁到了严苛的程度,少有人能完全达到他的要求,更也少有人能顶得住数日如一日的压力,像时婧这样在他身边待上一两个月的竟也算得上老人了。这次赵岚被罚跪,又刚好遇上下人被换了一茬,她一时也找不到主事的人,只能只身前往中和殿寻人。
“我说大王,等回去了我的俸禄得加倍,这活儿忒累人......”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快吱个声,这么大冷天的怎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值得这样作践自己的,累死我了,大王你的骨头好硌人,回去多吃点肉,答应我好吗?不然下次我不背你了.......”
赵岚的脸窝在她的颈侧,呼吸声微不可闻,时婧静静感受了下,心中越发焦灼,嘴上却还絮絮叨叨地说着,边不住为自己蓄力,她这厢没听到赵岚的回应,反而听到几人的争吵声,好像是有个叫陆仪的青年要代父受罚。风雪声小了点,时婧听清了争执声下虚弱的痛吟声,凝神嗅了嗅,厌恶地皱了皱眉,是血腥味,这声音她熟悉得很,是板子打在身上的声音。
里头有人说道:“圣上有命,什么时候日月并升,就什么停止行刑,陆中郎将就别再为难咱们了!”
时婧看了眼晃晃的日头,觉得这红压压的宫墙都变得渗人起来,身后沉闷的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叫她背后起了刺拉拉的痛,她连着打了几个寒颤,将背后的赵岚往上掂了掂,快步离去。
时婧将赵岚送回寝殿,好一通忙活,先是将他一身湿透的衣裳鞋袜脱了干净,只留下一条亵裤,将人裹入被衾里,又用温热帕子为他擦身,为他施了针,为他喝下两碗温水,嘱咐下人煎药,备好热水,握着他的脉搏细细听了半晌,知道性命保住了后才松了口气。
赵岚的小近侍已经看呆了,他完全没有插手的机会。时婧用看怪物的眼光看回去,语气坦荡得不能再坦荡了:“怎么?没见过救人啊?”
小宝脸红,暗道自己果然是没见过大世面。
时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用力咽了咽口水,扔下一句就跑了:“你看着殿下,我去药方看看。”
小宝连忙称好。
但当她捧着煮好的汤药再回到寝宫时,却发现寝殿外赵岚的近卫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高大沉默的神秘人,他们披着清一色的玄色披风,镶边的暗色丝线在风雪里翻滚,像一条绵延扭曲的血线。他们按着剑,守在殿门三尺之外,目光中是肃杀的冷。
时婧举着托盘躲在游廊折角的草木处,看到新来的另一处灌木处也有个裹着黑色雪帽的圆脑袋在挪动,努了努嘴,低声叫道:“小宝!小宝!你怎么出来了?”
小宝半蹲在地上挪近时婧,往上推了推雪帽,有些短粗的眉毛像拧起的毛虫:“他们把我提出来了。”是真的提出来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拎着衣领扔到殿外了。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啊!”看着时婧要往外走,他忙牵住她的衣袖:“你要到哪里去?”
“殿下该吃药了。”时婧举了举托盘。
“不可不可!”小宝急道,“我大哥和我说过,如果看到剑柄上有红爪子的人来找殿下,是决不能靠近的。我猜,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吧。”
时婧再探头望去,果然看到那几人手上的剑柄顶端是一颗莹白透明的宝石,宝石被一只细长刚猛的爪子紧紧钳制,像是某种鸟类的利爪。
这时候应该装作不知道,将汤药捧回药房,等到这些人走了之后再来找赵岚,又或者直接将药交给其他人好了。时婧点了点头,正待转身离去,却好像听到了赵岚的声音在耳边闪了一下,心道:他醒了?他说了什么?是头又疼了吗?还是发热了?他身边没人服侍吗?她凝神再去听,却发现只有飕飕的风声,安静得让她觉得发毛,仿佛刚才拿那一下只是她的错觉。
“你听到了吗?”
阿宝摸摸被冻红的鼻头,“什么?”
她看着那碗药氤氲的热气逐渐变得稀薄,又看着药沫子在表面凝结成一张黄褐色的膜,心里不知为何始终记挂着那只听了一半的呼唤,将托盘递给阿宝,“你嘱咐药房将汤药热着。”
“时大夫你去哪?”
“哦,我再等等,万一殿下要找人服侍呢?”
小宝笑了,他有颗门牙被磕了一小块,配着圆眼圆脸有些滑稽,“时大夫,你人真好。”
时婧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向来尽责,尤其是对我的病人。”
好容易延熬到门前有了动静,她伸颈望去,只见漆红色的雕花翔云殿门下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同样披着玄色氅衣,只是边襟略有不同,半指宽的镶金带红条纹,如同一只在阳光下狰狞爬行的血蜈蚣。兜帽将他大半张脸遮了去,时婧没能看清他的脸。两边的守卫都朝他恭敬地颔首,他站在游廊拐角处朝两边望了一下,时婧赶紧弯下身子将自己藏好了,等到人走远了才敢现身。
她踟蹰着慢慢走向寝殿,站在方才那人停留过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她也许看不清雪帽下的脸,也认不得他的背影,但她记得这股味道。
独特的、浓烈的、呛鼻的硝石硫磺味,像是潮湿的炭火焐着坏鸡蛋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紧闭的殿门、死寂的院落、所有人默契配合的诡异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是不该涉足的危险地带。
漫天风雪铺落下来,铁马的铃铛被冻死了,屋脊上飞檐上全是沉沉的白,整座寝殿冷寂得像白色的棺材。
而时婧成了盗墓贼,但她是个很谨慎又胆小的盗墓贼。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殿门,来到寝殿后方最偏僻的一扇小窗。她有点做贼心虚,明知道赵岚身子弱很难发现有人潜入,但还是按照老镖师教给她的方法,调息屏气踮着脚跳入房中,蹑手蹑脚地朝与耳房相通的寝室走去。
她瞅见外室没人,极快的朝案桌扫了一眼——和她走的时候是一样的。内室静悄悄的,架子床的帷幔垂落下来。她疾步走到案桌边,将几个抽屉拉出来,将其中几张文书一目十行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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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边看嘴唇无声翕动着,而后又按照原样放了回去。
她又看了一眼架子床,打算悄悄退出去,行动间衣衫带起的风让她下意识蹙了眉。她循着那异味,有些迟疑地撩起与内殿相隔的薄锦垂帘,思索半瞬,胃里忽然隐隐翻起痉挛,打了个直通天灵盖的噤战。
她连忙放下垂帘,往来时的路走去,没走两步又顿住了,轻咬了咬牙,将那垂帘猛地一掀,几乎是小跑着去最里侧的架子床的。最后几步路走得格外漫长,她没想好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赵岚,只是心里有种冲动,叫她必须回来找他。她俯下身,将竹青色的床幔掀起,瞳孔猛地一缩——没人。怎么会?他决计没有力气离开的。她看到枕边有一个红色的蜡丸,拿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变了变。
她将床幔往边上的牙勾一挂,将她亲手盖好的被衾推到一边,手里的触感是冰凉的,应该是她走了之后他就不在了。
去哪儿了?难道刚才听到的声音真是错觉?她疑惑地转头,有莫名觉得不安,想找个人问问,临走前瞥到屏风上的画,脚步滞了滞,上次她就是在这儿不小心看到了换衣裳的赵岚。但现在屏风凭空多了幅画,起伏柔软的线条像是绵绵的山峦,她看到了一朵花,一朵无比颓丽萎靡的茶花,赤条条地凋零在玉色的屏纸上,画上的景象延伸到屏风横梁边侧,枝条的叶半垂落在空中,长成了苍白的指尖,腕间赫然留着红到发黑的指印,无形的力扯着他向下坠着。
时婧胃里的痉挛化作一瞬间的抽痛,在市井中谋生活,第一要紧的便是明哲保身,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逃。她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紫檀桌上的都承盘,她谨慎地停了停,听着里头没人叫她,想松口气,那口气却松不下来,胃里那口气绞得她酸痛难忍,她又望了一眼屏风。
那花儿打着颤,忽然滚落到地上。
时婧一动不动,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她看到他的墨发铺洒在地面,看到他将两只手插入了发间,看到他抱着头往地毯上不住撞击,看见用拳头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披散的墨发被冷汗打湿了,贴在额间,他紧蹙着眉,死死咬着牙,可见是痛极了。
那面屏风隔开了他与她。她站的地方纤尘未染,井井有条,而他未着寸缕,狼狈不堪。而当她按住他摸到砚台的手时,她就知道自己越界了。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赵岚的身体忽然僵直,时婧看见他半垂的眼帘闭紧了,只是眼睑下的睫翼抖动得越发厉害,水意更明显了。
他屏着气,慢慢蜷回指尖,将脸垂下埋入了地上凌乱的衣衫里。相比疼痛,恐惧带来的作用似乎更大。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木傀儡看上去都比他更生动几分,至少它们还有表情。他瘦削雪白的肩胛染着一层薄汗,散发出晶莹陆离的光晕,像是晚霞在湖面泛起的波光粼粼,美极了。
时婧颤着手,将他背后的发掀开,猛地闭了闭眼。光晕不过是假象罢了。
赵岚僵硬地挪动着手臂,将手背往上挪,将唯一还算完好、也是衣料难以遮掩的颈脖覆盖住。
他以一种窘迫的难堪的方式在说:这里不可以。他唯一的体面,竟然只有巴掌大小!
时婧心头巨震,久久说不出话来,胃里那口气只冲上鼻腔,呛得她眼眶发酸,她撑着案桌,用掌紧捂着唇强压下心头疯狂乱窜的惊怒。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坐在他身边,而后把他捞了起来,她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躬身将人打横抱起,朝净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