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还有两个位置,卫六拉着她坐下,还不忘耳语,“讲台上的就是邹应,听说跟我差不多大,但人家已经是平大最年轻的教授了。”
杳月却只感觉如坐针毡:什么狗屁邹应啊,台上那个明明就是那个化成灰她都认识的扫把星。
阶梯教室的最前方,莘莘学子眼神汇聚之地的讲台之上,站着许久不见的周蕴文。
杳月没见过这样的周蕴文——
他大概新理了头发,发茬还不算长,不太乖顺地搭在前额。靛蓝色的考究西装穿在身上,不知何时粉笔灰在上面沾了圆圆的手指印。而他却无暇顾及。
周蕴文正全神贯注地站在这拥挤偌大的教室里侃侃而谈,神情中只有享受笃定,飞扬的眉毛昭示着对自己学识的百分把握。
杳月本想起身就走的,可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她就这样坐下,认真地听了起来。
周蕴文的课题对于她目前的程度来说还是过于高深,可杳月却不自觉地受到了感染,尽管一知半解但她却听得认真。
何况周蕴文不是照本宣科的书呆子,再晦涩的定义辩题到他这里都被柔化成通俗幽默的语言。而且本就是游学交流,周蕴文课前便提出重在交流,于是课堂气氛更是轻松自由。
杳月她们进入教室时已近尾声,没多会儿,周蕴文便擦了擦额前薄汗,双手一摊,“我的分享结束了,欢迎各位交流探讨。”
教室里响起经久不衰的掌声,连身边的卫六都兴奋地鼓掌不停。
周蕴文十分西式地冲学生席感谢地鞠了一躬。席上有不少学生向他发问,周蕴文一一回答。
杳月紧盯着他的面庞,看他认真倾听的耳朵,看他面对奇怪问题时的下意识皱眉,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气定神闲间就将不服他的问题踢了回去。
化身为“邹应”的周蕴文很生动,动作和表情都很多,可偏偏没有吃瘪。
他越如鱼得水,杳月越心烦意乱。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她正向走,前面的男生却忽然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请……”
周蕴文的声音响了起来却诡异地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站起来的男学生身后,正弓着背准备悄悄溜走的某人。
“……杜、杳、月……”他喃喃道,“是你。”
情感比理智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声音。
作为提出来东北高校研学的众多鼓吹者之一的邹教授从没有对旁人说过,除了拳拳学术之心外,他本人还有自己的考量。
然而现实发生的竟是他连做梦都没敢设想的情况——
她怎么会来听他的课?
她为什么会来听他的课?
难道之前都是他会错了意,她其实对他还有感情?她这么关注他,怎么可能对他无情?!
周蕴文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男学生兴奋道,“邹教授,您还记得我?三年前我看了您的文章,给您写过信,我笔名就酒邀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杳月抬起眼皮想送那位酒同学白眼一枚。
结果没想到好死不死,白眼没送达,就被周蕴文不容忽视的炽热目光半途截断。杳月无奈迎上他的目光,只见他一脸认真听男生提问的神情,还能抽空盯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杳月看他用唇语示意——
不许跑!
这回酒同学也成功接收道,“不好意思,邹教授,我没听清。”
“啊,没事,你说。”
周蕴文可疑地脸红了。
“邹教授,吴教授曾提出,中国人自古便极重礼法,然而中国道德之于当今法治如同毒疮蛀虫,害法律沦为附庸道德的婢女,请问您怎么看?”
不好,杜杳月直接无视他的暗示站起来就走。旁边那个女生似乎跟她一起来的,一脸疑惑地拉住她,她们低头交头接耳了两句。
一身红裙的杜杳月站起来就走。
“《道德经》第六十章曾有这么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我虽无治国之才更无治国野心,不过一介学者,但偶来夜半翻书,忽觉或许道德,只是洒在小鲜上防止煎烂的盐。”
周蕴文的目光随着杳月的目光移动,心急如焚间抛出这一句作为结束语,便匆忙致意,“好了,时间有限,各位同学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欢迎私下来找我。再次感谢。”
当即追出门去,生怕杜杳月变成一条落入大海的小鱼,一摆尾就没了踪影。
*
杳月跑得极快,盛夏晴朗的天气里,周蕴文穿着一身西装跑出了一身汗。
衣服整个贴在背上的触感让人心生烦躁,杳月力气耗尽,忽然脚下一软跌倒在蔷薇花坛旁。手提袋也掉到了地上,那本就是个敞口布袋,袋子里的东西都甩了出来,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
周蕴文喘着气跑过来,当即跪倒在地要扶她起来,“不是跟你说了别跑。”
打底袜也被磕破了,丝缕血丝冒了出来。周蕴文着急从怀里掏出手帕赶紧压到伤口上止血,叹气道,“杜杳月,我是恶鬼能把你吃了吗?”
他的左手死死钳住她的脚踝,动作间,无名指总无意识擦过她的膝盖。
杳月推他,“不用你管,把手松开!”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追上,一松手你又跑了怎么办?”
杳月气急反笑,歪着头看他,讥讽道,“您不是著名的留德学者邹教授吗?我又没拜读过您的大作,也没给您写过信,您也会认识我吗?”
奇怪,专门来听课,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怎么又被挤兑了。
周蕴文被说得不自在,赶紧道,“在德国念大学的时候,有个教授老来人种歧视那一套,故意压着我不让我发文。我气不过,就专门编各种马甲跟他对着干。邹应,就是这众多马甲之一,当然,年龄、身份也是随便编的。毕竟,因为之前的事......”
他冲她露出一副彼此了然的笑来,只可惜语气里难掩怅然,“......周蕴文已经死在乱葬岗了,不是吗?”
他解释的态度极其诚恳,神情似有隐痛,以至于杳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小气。
但尽管并没想到竟然会再度遇到周蕴文,但杳月很快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作出决定:她也会很快地让周蕴文再离开她的世界的。
索性咬牙忍下,不去跟他争口头上的便宜,只埋头把散落在地上的书装回兜里。周蕴文捡起小字典递给她,杳月动作僵硬地接过。幸好他什么也没问。
周蕴文先站了起来,伸手要拉她起来。杳月不理,心灵感应一般地摸了摸耳朵,忽然惊讶大叫,“不好,我的耳坠!”
周蕴文这才发现她的左耳垂上空空荡荡的,可能是方才不小心摔出去了。杳月一脸焦急,怀疑是掉进蔷薇花丛的深处去了,花坛是用篱笆围起来的,中间藏有不少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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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她够不着还穿着裙子,只能干看着着急,急得差点要哭出来。
周蕴文安慰道,“别急,我帮你。”
话音未落,没等杳月反应过来。他已经整个人趴在地上,长长的手臂伸进去在灌木底部摸来摸去。
杳月随他一起蹲了下来,似乎某处有反光闪烁,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周蕴文的手已经伸回来了,“完了,没有。”
“怎么可能!明明有闪光!”杳月又急了,“周蕴文,你别拿这个跟我开玩笑。这耳坠对我真的很珍贵。”
“我藏你耳坠干嘛?是真没有。我根本就没看到闪光。”
杳月赶紧去看,只见灌木丛漆黑一片,方才一瞬间的事情,真有可能是她看错了。
“不可能啊,我就摔了一下,不在这儿又不在地上,能在哪儿呢?”
杳月不信,还是要找。周蕴文倒是脾气挺好,便陪着她一块找,奈何找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杳月被折磨的筋疲力尽,看到还跟在一旁的周蕴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指着他恨恨道,“周蕴文,你真讨厌!我只要见到你就没好事!都是你,我最喜欢的耳坠子就丢了,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拜托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没你的时候我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多快乐,一遇到你我就倒霉!”
大热的天忙了一身汗,杳月现在不光恨他还恨自己犯什么神经病,非要来看看名校风范。当即什么都顾不上来,只是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堆。
周蕴文坐在地上,就这么听着。杳月本以为他会跟她大吵一架呢,那样正好,她对周蕴文的满腔恨意还无处发泄呢,她还没吵够呢。
偏偏周蕴文什么都没说。
他看起来有些讪讪的,自顾自站起来的功夫,杳月这才发现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前襟更是沾满了泥土,实在不成样子。
杳月忽然心头一顿:毕竟,人家刚才一句话没说就帮她打头阵了。出了汗出了力,一句好话没落着吧,还被骂了一通。他有理由回骂她的,为什么只是垂着头拍了拍前襟的浮土。
“那个......”杳月艰难开口。
然而周蕴文却率先开口,“我没想到你这么痛恨我,我还以为......”
他极自然地伸手抹去她眼角急出的水痕,顺势转移了口风,“我很抱歉。杳月,我为你对我的恨意感到抱歉。”
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但很快,杳月逼着自己把这感觉甩出脑海。她实在、实在不要再把自己的生活跟周蕴文搅合到一起了。
她嘟囔了一句,“你何必跟我说这个?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在她看不到的视野里,周蕴文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就在此刻,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邹应!邹应!”
似乎在寻找他。
很快那女人就看到了他们,她快步走了过来,“邹应原来你在......你们,还好吧?”
杳月偏过头来,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一看就受过良好教育的前卫女人。
简直是和周蕴文共用一个模板,翻刻出来的女人。
只一眼,就让杳月感到厌烦。
而那女人还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打量了杳月一眼,上前一下挎住周蕴文的脖子,语气难掩亲密道,“好啊老邹,这不会是你之前欠下的风流债吧?瞧瞧,人家都追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