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岭县小,法禅寺响了两声枪,没几分钟就传遍全城了、
而杜家大宅的正堂内,杜夫人王禾容已经收拾一新,一脸肃穆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了。
一个小丫鬟跑过来,正欲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旁边站着的两个儿媳妇,见状就要落下泪来。
“不许哭!”
王禾容厉声制止,“一会儿去收尸,谁都不许哭!”
杜仲和没了,家里的主心骨登时转移到王禾容身上。幸好平日里她就持家有方,说出来的话丁是丁卯是卯,任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枪击地点一片死寂。
周围围了不少民众,然而却无人上前帮忙,后面才知道,在杜家人来之前,日本人下了命令,说他们是依法枪决战争犯,杜仲和严重危害法岭和平,谁上前帮忙,一律当同党处置。
王禾容也不在意这些,木着脸指挥着家丁,操持好一切。无论如何,她绝不能给别人留下笑柄,丢了杜仲和的面子。
扶着杜仲和的灵柩回家的一路上,耳边隐隐约约都能听到妇人们的哭声,但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然而回到家后,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有人叩门,丫鬟来报,说是小姐回来了?
王禾容当即惊愕站起,不敢置信地奔出去,没几步,就看到杳月被丫鬟们搀扶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相机的年轻男子。
杳月消瘦了很多,手里抱着的那只罐子看着都比她脸大。
四目相对之际,母女俩都愣在原地。
电光石火,沧海桑田。
日子不是一直都照常过的吗?怎么忽然就天翻地覆,电闪雷鸣,根本不给人喘息反抗的机会?
“......娘......”
用了许久,杳月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然而只一个字她便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你!你这丫头!”
王禾容上前就捶打她,哭着骂道,“我和你爹还当你是个聪明的!这时候你回来什么呀?你回来干什么呀?!你给我走!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二人一同哭到在地上,杳月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哭道,“娘!女儿哪都不想去,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娘!”
在场众人皆是低头擦泪,啜泣声此起彼伏,无不动容。
待哭罢了,王禾容心里还是想着要让杳月赶紧出城去,只是没法劝,只好等找到了机会再劝。
还有一大堆事要忙。
唯一现成的,就是多年前就早已备好的楠木棺材。那是杜仲和南下时偶然购买,一路水路转陆路运到法岭打成一对夫妻棺,待他夫妇百年后葬在一处。
在民间,常有人家提前置办棺材的习俗。主要原因是好木头有价无市,还是尽早囤起来比较心安。可谁也没想到,杜仲和那副竟会用的这样早。
杳月哭着要去看父亲,但被下人拦住不能去。
自相见后这短短时间内,杜夫人已经察觉到女儿精神壁纸往日的病态异样来。而她抱了一路的那个瓷罐子里装的是谁,杜夫人也已然猜到,明白女儿此刻再经受不了一点想象之外的刺激了。
杜仲和死相惨烈,本应由专门的手艺人来为之整理后方可下葬。
然而有日本人的命令在前,杜夫人派出人去邀请,走访多家却是一无所获。
如今,杜夫人也对此很是烦心。
怎么可能让老爷以这样的姿态下葬呢?
正一筹莫展间,忽然听到有人叩门。
如今府内住了不少乡亲,有相识的人说,“杨仵作来了!”
仵作是个旧时的行当,而杨仵作今年都八十多,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颤巍巍地走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原来他的手艺里也有整理遗容这一项,此番是专门来帮杜家料理杜老爷后事的。
杜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同时也有些紧张他的安慰,迟疑道,“可是日本人不是......”
杨仵作笑眯眯地点点头,大抵是年纪上来之后带来的特有的沉稳淡然,只见他反而先替其他人开解,“杜夫人,我老杨今日托大,在您跟前求个面子,望您也别跟那些不敢来的乡亲们计较。”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隐藏在皱纹密布的眼皮之下,“我是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家伙了,所以什么都看开了。可他们有老有小,大多都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有心无力。”
“杜老爷是为法岭死的,这是任何一个法岭人都不会忘的。所以,我专门过来,可不能让好人寒了心啊。”
杜夫人听得哽咽了,利落跪下给他磕头,“杨世伯再造之恩杜家没齿难忘。还望日后有了机会,必定报道。”
“诶诶,当不起,当不起!”杨仵作赶紧将她扶起来,“时候不早了,咱们快开始吧。”
*
为了方便杨仵作,杜夫人特意不许众人接近灵堂。
而也是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方才那个送杳月回来的好心男人还没走,站在人堆儿里,没人搭理也不局促,只拿着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奋笔疾书着。
“真不好意思,家中事多,让您看了笑话。”
杜夫人忽然开口,倒是把那青年给吓了一跳。
倒不是杜夫人语气不善,而是那人正全神贯注着。
“杜夫人您好,我忘了自我介绍。”那青年落落大方,“我叫许京,是北平日报的记者。也是缘分,我刚到奉天就撞见您千金,并且......遇到了这样的事。”
许京的声音低落了,随即将自己方才一直在写的本子递过来,“杜老爷大义,如此人格之大者应当广而告之。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寄回北平去。”
至于什么报道、什么榜样,杜夫人其实不甚在意。但听到他今日刚到法岭,想必什么都还没安排好,于是盛情邀请他先在家中住下,慢慢将一切步入正轨。
许京看看天色,已是夜晚,当即也不再客气,道谢后便先在杜家住了下来。
过了两个时辰,杨仵作终于出来了。
“夫人可以带着亲眷吊唁了。”
杜夫人再三道谢,连忙邀请他留下吃晚饭。
杨仵作却坚持要走,“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规矩,夫人一片好心我老头儿心领了。但仵作这行,自古被人看不起,说是晦气。尽管我老杨头儿是不信的,但事关杜家,还是讲究些好。”
他冲杜夫人深深行了个礼,“还望杜家能顺利度过此番难关,自此关关难过关关过,余生尽是坦途上坡。”
第二日。
杨仵作的尸首就被吊在法岭县的古城门头上。
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仿佛是日军永不餍足的血盆大口。
接到这个消息的杜夫人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口中翻来覆去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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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月道,“母亲,如今我们杜家算是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了。”
经过一晚,大抵是在家也有母亲在身边的缘故,她的精神好了很多。
“是啊。”
杜夫人对她说,“你把你大哥二哥叫来,我有事要说。”
许京此人,也是个神人。
尽管多亏了他的帮助,杳月才能顺利回家。但她必须说,许京是她见过的最没眼色的人了。
就比如现在,气氛低沉,杜夫人脸色难看。他偶然听见她有事要跟家里人讲,还敢凑上前来,一脸认真地问他能不能参与“此次重大会议”?
杳月瞠目结舌。
到底是杜夫人见过世面,虽然也被问懵了半秒,但还有心情敷衍道,“随便吧。”
这不就是摆明了不方便吗?
结果许京倒好。等杜家子辈聚齐时,人家已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竖起耳朵了,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生怕错过一个字。
杜夫人道,“如今这局面,杜家这座泥菩萨,实在是护佑不了谁了。所以我打算,先把目前住在家里的乡亲们送出去。但这些人里大多是少女,若是直接放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所以,我打算遣散家仆,借此让他们混在其中,起码能趁日本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逃出城去。”
她又道,“老大,老二,你们算算人数,尽量分开,连夜带她们出去。还有你妹妹!”
她看了杳月一眼,“我这儿没什么事,机会难得,你也赶紧出城。”
杳月却不肯,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她二哥先说话了——
“娘,我去不了。昨夜周家来人传话,说是周大老爷要暗中组织民兵反抗关东军,我和大哥已经把名字报上去了!”
大哥见母亲面露迟疑,又道,“娘,我们是男人。您借口给我们安排,实际上也是想给我们谋求一线生机。可是逃,能逃到哪去?又能逃多久?如今父亲惨死,我们与日本人势不两立!还请母亲给我们个机会!”
二哥附和,“对,护卫的事不如让月妹来。反正......”他冲杳月挤挤眼睛,“反正偷跑和保密这事儿,她最有经验。”
“二哥!”
杳月恼羞成怒,大喊了一声。这个二哥,自幼就爱跟她开玩笑。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还有心情揶揄她!
不过也多亏了这句玩笑话,大家心情都好了不少。
可杳月仍然不依,“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凭什么就把我划出去。”
杜夫人晓得她这倔脾气又上来了,正一筹莫展时。
没眼色的许京忽然来了句及时雨——
“哇,那你们确认了人选之后,能不能帮我把这东西送出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交卷,“这是我这段时间拍下的日军的罪证,正愁没法送去北平呢。”
杳月白眼,“你自己没长腿啊?”
许京听不出来她的语气,反而认真解释道,“我报道还没写完呢,当然不能走。不然不就白来了?”
杜夫人在旁边一锤定音,“好了,杳月,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许先生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他这东西的确宝贵。你乖乖听话.....”
“......放心,”杜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事儿办成了你回来。娘肯定再也不赶你了。”
“而且娘哪都不去,就在法岭,就在家守着,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