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三十二章 报恩
    海西崖曾经是照应接济被流放的吴门故生的主力。

    此事虽然是谢文载为主导,但他本身也是个流放官员,手里无钱无人,自己都还要仰仗表哥援手,他想要救人帮人,当然还是要请求表哥出力的。

    而海西崖当时只想着,表弟年轻有才干,正该有大好前途,一时不走运遭了难,若能广结善缘,日后想回朝也能多点助力,于是便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其他被流放到西北的吴门故生。

    那时候海西崖还年轻,身家也并不丰厚,在长安初来乍到,妻子娘家兄姐又嫌他官卑职小,对他颇为轻视。他很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在维持自家生活之余,还能接济他人。不过,表弟谢文载是精明人,又有镇国公府周家暗中助力,受海西崖帮助的流放官员中,也有聪明能干的人,愿意指点他一二,或是帮着牵线搭桥,如此几年经营下来,海西崖身家渐厚,人脉渐广,再接济吴门故生时,就轻松多了。

    表兄弟俩都没想到,吴门故生一遭殃就是二十多年。他们的派系领袖吴文安公明明还在朝任高官,手中也不缺权势,却愣是坐视门生下属在边疆吃苦,不肯出力救回一人。他为了稳住女儿的后位,讨皇帝欢心,提高外孙立储的可能性,硬生生将自己最忠实的追随者都舍弃了,以至于自家遭难时,满京城都找不到几个真心为他鸣冤的高官来。等他一死,吴门派系立时分崩离析。若不是后来皇帝想要找人制衡孙阁老,重新起用吴门故生,后者的大多数人只怕都要在穷乡僻壤葬送一生了。

    可即使遇到再多的不顺与挫折,海西崖对流放西北的吴门故生的接济,还是坚持下来了。

    他本人又是个温和性子,给人老实巴交感。表弟谢文载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因着年少得志时被恩师背刺,刚流放到西北那几年,也曾有过愤世嫉俗的时候,后来才慢慢磨平了性子。相比谢文载,海西崖脾气更好,与人为善,接济流放官员时,姿态放得很低,不会让任何人感觉心中不适。因此,他在吴门故生圈子里的人缘,只怕比表弟谢文载还要好一些。

    谢文载还会与同样倒霉的小伙伴们因为政治、文学等各种观念不和产生冲突,海西崖却是从不跟任何人吵架的。他只会给这些不幸遭难的流放官员们提供坚固温暖的居所、能保证温饱的三餐、足以抵御西北严寒的衣服被褥、天寒时节充足的取暖设备与柴火,还会在他们病倒时找来靠谱的大夫和好药,尽可能帮助他们熬过艰难的岁月。哪怕有些犯官们家族背景强大,不需要他的帮助,也能在西北过得好,他也能告诉他们的家眷,该如何打点关系,该如何避免犯忌。因此,无论犯官们处境如何,海西崖都能为他们提供切切实实的帮助。

    除去不幸死在流放期间的吴门故生以外,能活着熬到遇赦的人,对海西崖都心存感激。流放期间,他们也会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回报他,或是减轻他的负担,或是指点他做官做生意,也有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替他牵线搭桥的。因此海西崖为了能留下来照应众人,放弃了好几次升迁的机会,甚至一路从长安退到甘州、肃州,就为了护着他们不受孙家迫害,他们对海西崖也更加敬重了。哪怕海西崖出身寻常,没有过人的才学,他们也认为他是有大毅力的真君子。

    吴门故生遇赦起复后,大多数人回到了家乡,也有人回朝起复为官。当时海西崖还在瓜州,路途遥远,联系不便,他与众人几乎断了联系,直到后来调回长安,才慢慢恢复了书信往来。每年,海家都要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故人书信。虽然海西崖一再婉拒故人帮助,只一心替陶岳陶阁老办事,谋取仕途上的进步,可这并不会让吴门故生们心生不悦,反倒越发钦佩他的品行高洁了。

    如今海西崖即将入京为官,那些已先一步入朝的吴门故生们,嘴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没少互相串连,认为报答恩人的最佳时机已经到了。

    海西崖年老,进京后估计也干不了几年,就要告老,会重新起复,也是为了给儿孙后人保驾护航。既如此,吴门故生们但凡是有余力的,都要捧他一把,总要让他致仕得风风光光,即使日后终老田园,也始终受人尊敬,不会有任何人敢轻视怠慢才好。

    他们暗中商议着要如何行事,只跟陶岳陶阁老探讨,却不跟海西崖以及与他同住的谢文载、曹耕云和陆栢年等人提一个字,就怕海西崖这位真君子又要拒绝大家的好意了。在海西崖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在京中的住处,进京后的官职和共事的同僚,以及立功受赏的机会,连着义子、亲孙日后的仕途功名,都有人安排好了。大家都拿定了主意,过去蒙他恩惠,安安稳稳地渡过了最艰难的流放岁月,如今,他们也要让恩人安安稳稳地走完仕途的最后几年,不用操半点心才好。

    陶岳收到好友谢文载的来信,前去劝说礼部尚书改主意,也曾利用了海西崖的名头,提前从众位吴门故生处得到他们的亲笔书信,拿去给礼部尚书看。后者再固执,看到同派系的其他人都支持八皇子,不赞成自己的主张,又如何能坚持下去?没有了支持者,他的主张再正确,也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反倒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政治生命。因此,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松了口,不再阻止皇帝立八皇子为储了。

    没人告诉海西崖这些事,就连陶岳,也没透露半点风声。可海礁是谁?上辈子他曾经是锦衣卫最好的密探之一,这辈子又经历了不少事,见识手段都有了进步。他本就有心在京中打探消息,留意着两辈子的差异,寻找着可以借力的门路。那些曾经与海家交好的吴门故生们有所动作,又怎能瞒过他的眼睛去?

    他探明了吴门故生们的打算后,心中感动,立刻便在信里全都告诉了祖父。

    别人要报海家的恩,海家也该心里有数才是。不能糊里糊涂地坏了人家的盘算,更不能得了好处还卖乖。

    海西崖看了信后,沉默了许久,心中十分感动,又有几分惶恐。

    他当初帮人,真的没有别的想法,纯粹是想替表弟广结善缘。没想到表弟对仕途失去了信心,不肯起复回朝,反倒是他自己得以沾光,即将走上从没想过的道路。

    京城里,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海西崖心情复杂,又有些不好说出口的期盼。

    他入了仕途,怎会没想过出人头地呢?原以为能在五品郎中任上致仕,此生便已心满意足。如今他才知道,其实他还是有贪心的……

    他告诉孙女:“爷爷老了,一旦进京,便是入了繁华名利场。那是爷爷从未见识过的地方,兴许哪天便会昏了头,做出糊涂事来。好孩子,你一向聪明又冷静,若是看到爷爷犯蠢了,千万记得要提醒一声,别让爷爷丢了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