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虽委实不得人喜,但见他行路一瘸一拐,蕙兰心中亦生恻隐。
毕竟年方十岁,生性顽劣跋扈,实乃废后往昔骄纵所致。
而今,他既失生母照拂,又身有残疾,着实可怜。
蕙兰如此想着,便吩咐思菱取来点心和茶水,款待两位小皇子。
慕容熙与慕容廷入得正殿,便围绕着烁儿,忽而做鬼脸,忽而扮青蛙,于地跳跃。
婴童稚嫩,尤喜天真烂漫之孩。
在两个哥哥的逗弄下,烁儿喜不自禁,于乳母怀中,兴奋地弹动双腿,似欲跃起。
约摸一盏茶时,天色渐暗,二皇子甚是懂事,忙起身告辞。
见二皇子离去,大皇子亦不便久留,他环顾四周,忽而羡慕道“外间酷热难耐,兰娘娘此处当真凉爽!”
言罢,亦随二皇子身后,出了正殿。
送二人离开,用过晚膳,蕙兰又陪烁儿于正殿坐了片刻。
见其不似先前活跃,想是傍晚与两位哥哥嬉闹疲惫,便吩咐乳母抱走烁儿,早些哄其入睡。
秋苓恰在,闻蕙兰所言,下意识定睛端详烁儿。
少顷,她惊觉高呼“娘娘,四皇子……似有异样!”
蕙兰大惊,忙问秋苓“何出此言?”
秋苓不语,解下腰间帕子,走向烁儿,不停在其面前晃动,以欢快声音逗弄道“四皇子,看此……此乃何物呀?”
平日里,秋苓的声音响起,烁儿必然会应声看过来。但此时此刻,他却软绵绵地趴在乳母肩头,充耳不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秋苓沉思片刻,果断说道“娘娘,四皇子必定不是困了!”
闻此,蕙兰猛地想起,以往烁儿犯困前,总会哭闹一阵,然后才入睡。然而今日晚膳后,他一反常态,几乎没有吭声。
这太不寻常了!
蕙兰急忙接过烁儿,抱在怀中,仔细审视,发现他的小嘴微微张开,有些喘不过气的模样。她的心像是被猛地扯了一下,瞬间冷汗淋漓,呼吸几乎停滞。
来不及多想,她失声喊道“快去请太医,快!”
田青赶忙应诺,立刻跑了出去。
等待的间隙,蕙兰抱着烁儿,心急如焚。她一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一边在殿内不停地踱步。
她的心中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可能。入宫的第二天,她曾亲眼目睹浅柠公主因中毒而险些丧命,每每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身为嫔妃,她深知每个看似锦衣玉食、尊贵无比的皇子公主,在成长过程中都充满了危机。
因此,烁儿出生后,她小心翼翼,谨慎至极,生怕出任何差错。
凡是照顾他的下人,皆是她完全信任的心腹;凡是他接触的物品,她都要精心挑选。
就连他穿的衣裳,她平日里都要反复摩挲查看,生怕藏有异物。
难道千防万防,仍不能使他免受这些算计与迫害吗?
蕙兰心中悲愤交加,“那些心怀叵测、嫉妒我的人,尽管冲我来便是,为何如此歹毒,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无知婴儿下手!对我而言,身为人母,便是自己失去生命,也绝不想让我的儿子受到丝毫伤害!”
秋苓跟在蕙兰身后,轻声安抚道“娘娘,莫急,是否殿内太过闷热?要不将四皇子抱出去透透气?或许会好一些。”
经她提醒,蕙兰才发觉自己过于急躁。的确,今日酷热难耐,烁儿在正殿内整日未出。或许情况并非自己所想那般糟糕,或许真如秋苓所言,烁儿只是在殿内久待所致。
于是,蕙兰抱着烁儿走出正殿,在廊下缓缓踱步。
夜风袭来,稍稍缓解了她的焦躁与不安,再看烁儿,眼神似乎也比在殿内时灵动些。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田青领着苏太医,气喘吁吁地赶来。蕙兰赶忙上前,将烁儿刚才的状况详细告知苏太医。
令人惊讶的是,此时烁儿已恢复平日的活泼好动,在她怀中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与方才的无精打采判若两人。
苏太医站在廊下,仔细诊视一番后,面露难色“娘娘,四皇子……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
蕙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难道真是因刚才在殿内之故?她思索片刻,又觉得不应如此,殿内有风轮,有冰雕,分明凉爽宜人。
蕙兰咬咬嘴唇,抱着烁儿又朝正殿走去,同时对苏太医道“苏太医,你随我进来再看看!”
众人随之进入正殿。
约一刻钟后,立于风轮旁的乳母,忽然嘟囔道“或许是殿内过于憋闷,别说是四皇子这小婴孩了,即便是我,进来稍待片刻,也觉着有些头晕!”
乳母之言,令蕙兰心中一惊。
苏太医的面色,亦是骤然沉凝。
他绕着正殿巡查一周,在距风轮不远处站定,轻嗅一番,回首问我“娘娘,殿内可曾焚香?”
蕙兰摇头解释道“没有……本宫考虑四皇子常来正殿,故而不敢用香料。况且,暑热天气,焚香会使空气污浊……
本宫只是摘了些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晒干后填入风轮中。又在风轮四周摆放了十几盆盛开的茉莉花。如此,风轮转动时,所吹之风便带有茉莉花香,满室清馨……”
言至此,蕙兰忽地住口,轻吸鼻翼。
细闻之下,她愕然道“不对……似乎不仅有茉莉香,还混杂着其他花香,这如何可能?正殿中,除了茉莉,并未摆放其他花卉啊!”
苏太医未语,行至风轮旁那只硕大的玫瑰紫釉花盆前,用手拨开茉莉繁密的枝叶,怔愣片刻,俯身从花盆内取出一些物事置于掌心。
仔细分辨后,他神色凝重地说“娘娘,您猜对了,您的正殿里,的确不仅有茉莉花,还有夜来香……”
蕙兰看去,果不其然,苏太医的掌心,竟是伞状米黄色小碎花。
正是夜来香!
蕙兰最先回过神来,速速命乳母将烁儿抱出正殿。而后,以强装出的镇定,掩饰声音的震惊与恐惧,问苏太医道“夜来香有毒,对吗?”
殿内众人皆愣,皆知此问意有所指,霎时,正殿内鸦雀无声。
苏太医稍作迟疑,答道“夜来香本身无毒,亦可食用、入药。其香虽具毒性,却不致命,于室外养植并无大碍。然若置于密闭之所,易令人头晕胸闷……
尤对婴童而言,夜来香香味久闻,会致呼吸困难,乃至咳嗽气喘……若不及时察觉,甚为危险……”
他顿了顿,续道“夜来香于夜间香味尤浓,娘娘请看,此花盆中,不知何人放置了一大捧盛开的夜来香……”
蕙兰快步上前。果然,那偌大的花盆里,花土之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夜来香花朵,被茉莉枝叶遮蔽,若不细看难以发觉。
此刻,正散发着甜腻馥郁的芳香。
蕙兰心中一惊,凌厉目光扫视殿内众人,冷笑道“这是蓄意谋害烁儿呢……”
话未说完,忽闻殿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烁儿如何了?”
是慕容复!
蕙兰方知,刚才田青去请太医时,在路上遇见了路德海。
想必路德海至崇明殿后立即禀报了慕容复,而慕容复一听烁儿不适,便匆匆赶来。
此时,他大步跨入正殿。
蕙兰忙迎上前去,刚要请安,他在她面前驻足,紧紧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下跪的动作,关切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待他得知烁儿是因夜来香导致呼吸不畅后,脸色瞬间阴沉,沉声道“这夜来香从何而来?”
蕙兰轻声回话“回陛下,殿内本仅有茉莉,臣妾不知花盆中为何多出夜来香……不过臣妾所知,御花园中,倒是种有不少夜来香!”
慕容复厉声道“彻查今日在正殿待过的所有人!”
殿内气氛仿若凝固,蕙兰深吸口气,用沉稳的语调说道“启奏陛下,在正殿待过的人,唯有臣妾、乳母、思冰、思菱以及秋苓,皆是平素陪伴照顾四皇子之人……四皇子白日安好,此症状却是晚膳后方才出现!”
慕容复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追问道“既是如此,可有外人来过醉心殿?”
蕙兰做出沉思状,不经意间,轻瞥秋苓一眼。
秋苓心领神会,提示道“陛下,黄昏时分,大皇子和二皇子曾来过醉心殿,就在正殿与四皇子玩耍了良久……娘娘,您莫非忘了?”
其实,早在苏太医道出烁儿异常的缘由,乃是花盆中有夜来香后,蕙兰便开始怀疑那两个突然造访的孩子了。
乳母、思冰、思菱以及秋苓,皆是她极度信任之人,若要谋害烁儿,何需等到今日、用如此手段?
而慕容熙和慕容廷,却是自尚书斋放学后,来到的醉心殿。
御花园,乃其必经之路。
御花园中种有夜来香,黄昏时分,亦是夜来香香气浓郁之
时。
故而,蕙兰对他们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
然而,慕容熙和慕容廷,毕竟是两位皇子,尚未成年。
蕙兰乃其庶母。
若由她直言,反倒似直接将矛头指向两个孩子,似有叵测之心。
由秋苓这位局外人,以提醒之态道破真相,实乃恰当之举。
慕容复闻大皇子、二皇子曾至正殿,且与烁儿共处,浑身僵直。
昔日,他赴江南途中,遭皇五子暗算,伏有神箭手伏击,险丧性命。
故而,他深知皇子间的骨肉亲情,在江山与皇位面前,是何等脆弱。
即便蕙兰不言自己推断,他亦会生疑。
果然,慕容复闻秋苓之言,本就阴沉之脸色更显可怖,双手紧握,眼中似有怒火喷出。
少顷,厉声道“路德海,速去请大皇子、二皇子前来!”
路德海应诺,小跑而出。
正殿内复归死寂,诸内监、宫女皆战战兢兢,低眉顺眼而立,不敢出大气。
蕙兰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即便事实如此,今日之事,大皇子与二皇子难脱干系,但我仍难以置信,二人一个十岁,一个九岁,究竟是谁,能设下如此恶毒之阴谋?
大皇子慕容熙虽性顽劣,平日不过贪玩跋扈,直来直去,无心无肺。
若他恨我、恨烁儿,或许会趁月黑风高之夜,于醉心殿放火,断不会想出如此精巧缜密之计。
廷儿倒是聪明机敏,有七窍玲珑之心,且在现存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慕容熙与皇位无缘,以廷儿之心思,必明烁儿将来会是其强敌。
然而,我与廷儿,曾亲如母子,廷儿每次见我,皆是一脸亲热兴奋。且不久前,他尚现身清音阁,据理力争,为我作证,洗脱冤屈。
如此之他,怎会做出这般残害烁儿之事?”
大皇子慕容熙与二皇子慕容廷旋即被带来。
二人甫进殿门,见殿内肃穆森严,又见慕容复眉头紧蹙、满脸怒容,皆是一惊。
慕容复未待他们请安,便直截了当地指着几案上的夜来香,面无表情地发问“此花,尔等可识得?”
虽知此问不可能有结果,但蕙兰的心,还是瞬间提起。
她恐是二皇子,惧这小小少年,真会为了自身前程和利益,于嫉恨中,对其亲生之子烁儿下手。
她看向二皇子,慕容廷依旧沉稳自若,探头观瞧后,迅速摇头“回父皇,儿臣向来对花草无感,不识此花……不知父皇此问何意?”
其眼神明亮,表情真诚,毫无掩饰之意。
蕙兰松了口气,心中默念非廷儿,不可能是廷儿!
此时,蕙兰闻得大皇子慕容熙的声音,响亮而中气十足“父皇,儿臣识得此花,此乃夜来香,儿臣傍晚还在御花园摘了许多!”
如惊雷炸响,殿内众人皆抬头望向他。紧接着,众人皆如石化,张口结舌。
慕容复亦震了一下,但仍语气平和,淡然问道“是吗?那你所摘之花,置于何处?”
慕容熙环扫殿内,指向风轮旁的花盆,沉声道“便是放在那花盆中了,孩儿觉着此花甚香,又见殿内摆有其他花卉,欲为兰娘娘增添些花香,便随手放了进去!”
慕容复紧紧凝视大皇子,脸颊肌肉微颤,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此花香味有毒?”
慕容熙骇然失色,踉跄后退两步,不停搓手,带哭腔嚷道“什么?有毒?完了完了,孩儿用手触碰了……父皇,孩儿岂不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