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水果然深啊。”
傍晚,姜临坐在了一家小摊的座位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家小摊是卖扁食的,摊主是一对老夫妻。
姜临一边吃着扁食,一边掂量着自己的口袋。
仅剩的几个铜板马上就要在自己吃完之后,离自己而去了。
姜临在京都转悠了一天,也不过转了两个坊市,这一圈转下来,没什么收获,但却看到了京都的骄奢与反差。
在其他地方,多多少少还有修仙者不能在人前显露的规矩,但在京都没有。
姜临分明看到两个挂摊在争执,一个说自己的六爻乃是麻衣亲传,一个说自己是天师府弟子。
都以为对方是吹牛逼,没想到一亮根底,好嘛,都是真货。
这还只是一角而已。
其他的,不敢说遍地黄金,但也差不了太多了。
姜临看到了大中午逛青楼,豪掷十万钱,只为叫醒自己喜欢的花魁,让她唱一首小曲。
也看到了两个力巴为了少付一文钱而跟摊位老板据理力争。
至少在京都,权与力是结合起来的。
修行者作为供奉,在这里简直比比皆是,甚至于,其中五成以上都是有跟脚,有传承的正宗修士。
在其他地方,这简直不可理喻。
“吧嗒……”
一碗热腾腾的,洒着辣子的扁食放在了姜临桌子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影,坐在了姜临的对面。
姜临并没有什么动作,来者也并没有藏匿气机,大大方方的任由姜临探查。
“这家店的味道还不错,就是这辣子不太正宗,老板为了节省成本,用的不是川地的好辣子。”
来者慢条斯理的拿起勺子吃了一个,而后放下。
姜临吃完了自己的扁食,抬起头来,看向对面。
是一位头戴绣球帽,身穿戏服,脸上带着小生戏妆的男子。
看起来,就好像一位刚刚从戏台子上下来,还没卸妆便来吃东西的戏子。
“阁下若是不喜欢,可以给我吃。”
姜临说着,就要抬手去拿。
“诶。”
男子抬手拦住,笑道“道长出家之人,怎么这般的随便?小生何时说,不喜欢了?”
“正相反,小生喜欢的很,就喜欢这种不正宗。”
说着,也不嫌烫,端起碗来,牛饮一般,一整碗的扁食就进了肚子。
“贫道本以为自己已经够饿了,没想到阁下比贫道还饿。”
姜临啧啧称奇,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吃干净,桌子上出现了两个比狗舔过还干净的碗。
“看来道长没吃饱?”
小生笑呵呵的问,脸上的油墨反复也带着笑,给人一种莫名的虚幻感。
就好像,这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尊蜡像一样。
“确实没吃饱。”
姜临诚实的点点头,看向眼前的小生,说道“人们都说,凡修行,不过儒释道三家罢了,但三家之外,尚有民间百戏,三百六十行,皆可修行。”
“不知阁下修的,是什么法门?”
“常年带妆的戏门,可不多见。”
修行,有三千大道,八百旁门之说,此不过是虚数,大道何止三千,旁门也远超八百。
姜临眼前的男子,修的就是旁门,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一门罢了。
“道长说的言重了,小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普通戏子,常年带妆,不过是因为小生的观众一直都在罢了。”
小生笑眯眯的拱手说道“小生,百化,见过玄应道长。”
姜临眯了眯眼睛,笑道“贫道还说,先前是谁唤了三尊夜游神来跟着那三位,原来是阁下。”
“不是跟着那三位,是跟着我家郡主罢了。”
百化笑呵呵的说道“而且,也不是唤,是扮。”
姜临也笑了,说道“阁下就这般把自己的法门说了出来?”
“傩妆娱神,贫道只在典籍之中见过,未成想还真的有人在修此道。”
百化回以笑容,说道“小生这一道再怎么罕见,也不过是罕见罢了,论起来不过是小道,修的人少,是因为这一道本就低迷。”
“不像道长,赫赫大宗,普天之下却只有一人,这才是罕见至极。”
姜临闻言,笑着问道“看来阁下的
背后,有人?”
百化站起身,笑道“小生确实在做供奉,厚颜吃了一份俸禄,来此,也无有如何敌意。”
说着,他苦笑一声,说道“道长,将那神霄正法收起来如何?面对这般法门,小生实在是有些害怕。”
常人不可见,但百化却感知的无比清晰。
从自己坐下来的那一刻,自己周围的气机就“沉重”了起来。
面前的少年道人,在一言一语之间,就已经布下了神霄正炁,只消真言一动,登时便是五雷轰顶。
“贫道可不敢。”
姜临笑着摇摇头。
“道长,您应当知道,小生这法门,遇到您这般的存在,天生就被克制,若是怀着坏心出现在您的面前,与找死没有区别。”
百化苦笑着说道“我这法门,不过是借香火而娱神,请来神灵三分人间香火愿力,而您……”
“那就说说正事,阁下跟了贫道一天,莫不是就想在贫道面前表演一番吃扁食?”
姜临一点也没有散去神霄正炁的意思。
对面这家伙藏着东西。
傩妆娱神的法门,也不可能似他说的那般卑微。
真要说起来,便是在旁门之中,这法门也是最接近邪道的那一种。
娱神到了最后,神灵离不开戏子,一日不见,便思之念之,那神与戏子,到底是谁在主导?
“当然有正事。”
百化从袖口中摸出一道请帖,描金带银,华贵非常。
“我家主人,请道长入府内一叙。”
想了想,百化又说道“一应吃食,山珍海味,珍馐玉盘,应有尽有。”
姜临闻言,摊开了那请帖,扫了一眼。
“原来今日遇到的那位郡主,是秦王千岁的千金?”
“也是我家主人唯一的子嗣。”
百化补充了一句,见姜临收起请帖站起身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凡是修行者,不管正道邪道,还真没有几个敢跟黑律法师这般面对面打交道的。
他能来,也是提心吊胆。
“不止是人间百味,我家主人还特意下令,为道长做了一道西湖醋鱼,好让道长一解思乡……道长您怎么又坐下了?”
百化愣了一下,眼看着姜临起身,然后又坐了回去。
姜临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要,西湖醋鱼。”
…………
不多时,西京坊,秦王府。
看着那烫金的“敕建秦王府”五个大字,姜临突然看向了一旁的百化。
“百化兄,你家主人为何以秦为王名?”
这个王号,对于大周来说,可不是很吉利。
虽然这个世界的大周,和姜临印象里的对不上,但在现在这个周国之前,这里可是唐国地界。
当初玄武门之变的那位,可也是秦王。
当今陛下就不避讳的吗?
“道长有所不知。”
“不。”
百化意味莫名的笑着,说道“秦王,赵王,乃至于齐王,汉王,都在京都,而其他的二字王,以及宋王之类,却在外就藩。”
姜临闻言,不由得眨眨眼,嘟囔道“脱裤子放屁。”
“可不是嘛。”
百化嘿嘿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引着姜临走过影壁,走进了正堂。
正堂之内,已经有一位男子在等待。
这男子穿一身麻布道袍,尽显不羁,穿着如此随便,完全不是待客之礼,反而更像是招待自家晚辈一般。
“本王,周受辰,见过道长。”
秦王笑着迎了上来,竟率先拱手行礼,一番气度,令人心折。
“福生无量天尊。”
姜临还礼,道“贫道姜玄应,见过秦王千岁。”
秦王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姜临,微笑道“好,本王生平阅人无数,似道长这般脱俗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秦王谬赞了。”
姜临笑了笑。
秦王抬手,拍了三下。
“废话少说,本王说了要请道长吃饭,那就是真吃饭,没有其他的虚礼,道长,请。”
说罢,秦王身后自有人抬上一张足有十人合抱一般大的桌子。
那抬桌子的四人,每一个都是有真炁在身,入了道的修行者。
而秦王却驱之如仆。
这一幕,让姜临眯了眯眼睛,看来这皇家贵胄的水,比自己想的还要深啊。
心里想着,姜临落座,不过片刻,一片莺莺燕燕便端着各色菜肴呈上。
那些侍女,每一位都比姜临之前路过青楼看到了花魁更好看三分。
对于秦王这般的存在来说,美人,不过是召之即来的物件罢了。
“今日准备仓促,仅有九十九道菜,怠慢道长了。”
秦王端起一杯酒,笑呵呵的说道。
“秦王太客气了。”
姜临笑眯眯的拿起了筷子示意。
“哈哈哈哈!”
“道长请,勿要拘束,更不要客气。”
秦王笑着抬了抬袖子,说道“本王今日穿这一身会见道长,就是要告诉道长,这一番是友宴,一切,尽随道长心意。”
在餐桌上,尤其是有人请客的餐桌上,姜临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
更不要说,这一顿饭可以说是姜临有生以来见过最隆重的一顿。
姜临拿着筷子,好似蝴蝶纷飞一般大快朵颐。
桌子上,秦王和百化安安稳稳的坐着,而姜临,则是时不时的站起来夹菜。
仪态?规矩?
反正姜临吃的很爽。
秦王笑眯眯的喝了一盅酒,哈哈笑道“许久未见这般好胃口了,连带着本王也想多吃一些。”
“百化先生,将郡主请来,喊她一道吃。”
“是。”
百化先生闻言,匆匆离席。
姜临充耳不闻。
不多时,正堂之后,转出一道人影。
这人儿二八年华,穿一身粉裙,未曾点妆,未曾佩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小脸上带着三分少女独有的婴儿肥,平添了几分娇憨意味。
周柔一进来,就看到刚刚填了一整碗各色菜肴的姜临正埋头大吃。
她先是一愣,而后整理心情,来到近前。
“父王。”
“嗯,女儿啊,坐下吃些东西。”
秦王笑眯眯的说道“可得快些,不然,怕是都要被道长抢走。”
“是。”
周柔迟疑了一下,还是挨着秦王坐了下来,吃了几口青菜,而后便频频看向那没什么吃相的道长。
她过去十几年学习的礼仪教养都在告诉她,这是很失礼,很讨厌的行为。
可看着那没有一丝礼仪可言的道长,她心里却冒出了“豪爽”二字。
他以往过的,应当很是清贫吧?
周柔突然有些怜惜。
这一顿饭下来,周柔没有吃什么东西,但她发现自己父王确实胃口大开。
不喜荤腥的他,居然进了半只猪肘子。
“许久未曾这般饱腹了。”
秦王拍了拍肚子,哈哈一笑,看向姜临,笑道“道长,品茶否?”、
“牛饮尚可。”
姜临笑了笑,随之站起身来,好歹吃了人家这么好一顿饭,总不能拍拍屁股走人。
“巧了,本王也是牛饮。”
秦王笑着,和姜临离开了饭桌。
自然有侍女过来,收拾残羹冷炙,姜临却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可惜。
便是饿了一天,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而这里足足九十九道菜。
能不能打包啊?
姜临很想问。
秦王和姜临相对而坐,左手下是周柔,右手下是百化。
“道长,请。”
秦王喝了一口茶,想了想说道“嗯,明前龙井。”
“王爷说的不错。”
百化喝了一口普洱,笑眯眯的赞同道“确实是明前龙井。”
姜临抬手灌了一杯下肚,权当刮一刮油。
秦王又给姜临倒了一杯茶,笑道“请道长入府,除了吃饭,还有一些小事。”
“不知道长可否听本王讲一讲?”
“洗耳恭听。”
姜临点点头,俗话说吃人嘴短,办不办是一回事,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这位秦王深谙此道,言语中,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很低微的位置。
若是换一个人来,见这般的礼贤下士,早就纳头便拜了。
姜临倒是没什么感觉,主要是听不懂话外之音。
只听秦王慢悠悠的开口。
“不知,道长是否有意还俗?本王,有意召道长为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