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兮与顾辞大婚。
消息传来时,许宛歆正在后宫司衣局做女红。陛下新近宠爱的美人想要一条满绣芍药的衣裙,她不眠不休做了两日,就快完工了。
许宛歆的双眼熬得通红,握着针的右手都在抖,可她必须坚持。今日午时她得将裙子送到刘美人宫中,否则会遭到责罚,她一刻也耽误不得。
其实这已经是后宫里很简省的活计了。
最初她被分在浣衣局,那才真是人间地狱。
没日没夜地洗衣,尤其是冬日,一双手泡在冰水里,发脓,溃烂,却连停下喘息片刻都不行,因为嬷嬷们会拿着戒尺,看谁偷懒。
稍不注意,便会遭到责打。
从前作画弹琴的手,红肿溃烂,长满冻疮,半点都不见过去的十指纤纤。
许宛歆知道,这是她的报应。
自作孽,不可活。
她的父母兄弟,她的家族都被她连累。
因为她攀上靖王,所以一向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父亲,不得不站在靖王一派。
一朝兵败,如大厦倾倒,太子事后清算,她的家族,无一幸免。
父亲、伯父等被流徙三千里,母亲气死,其余女眷全部充为官奴婢。
大弟苦读十几年,眼看就要科举,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还要日日要做苦工。
许氏的每一个人都恨她,恨不能生啖她的血肉。
其实那时候从揽月楼栽下来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偏偏她被救下。
偏偏她死不了。
如今听说温念兮大婚的消息,她心头不禁猛地一颤。
原来温念兮选择了顾辞,她还是嫁给了顾辞。
耳边是绣娘们压低的声音,“我远远见过温夫人,长得跟仙女似的,比起宫里的娘娘们,也是不差的。”
“你日日都在宫中,如何得见?”
先前那绣娘得意一笑,“你忘了,这门婚事是陛下赐婚,冠军侯夫妇要进宫谢恩。我就是那时瞧见过。温夫人与惠妃交好,正好我去惠妃宫中送裁好的宫装。”
“冠军侯夫妇的感情是真好。从惠妃宫里出来,我就看到他正在阶前等温夫人,其实温夫人正与惠妃在殿里说笑呢,还不知要多早晚才能出来,冠军侯就那么等着,脸上没有半分不耐。”
“这样的好男人,温小姐好福气啊。”
“你做宫女的,快别发痴了,小心给你配了太监做对食!”
“我又不是她,才不会上赶着舔那起子太监的臭脚,没得恶心!”
说话的两个宫女同时回头,看了眼许宛歆,一个道:
“低声些!”
另一个哼了一声,两人又低头说起了别的。
许宛歆已经重新握紧绣针,将方才绣错的地方慢慢挑出来。
她们说的与太监吃对食是她没错。
在这吃人的后宫,她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浣衣局太苦了,再洗半年,她整个人便废了。她没有其他依靠,徐公公便是她的依靠。
许宛歆记起那晚上,温念兮与自己说的话: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她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温念兮根本就是站何不食肉糜。她有唾手可得的爱,可旁人没有,她有什么资格说值得不值得?
这不过是富有者的无知。
而等她毁了自己的人生,将整个家族害得家破人亡,却依旧换不来那个男人回眸时,她后悔了。在无数个劳作一整日,浑身酸痛躺在潮湿腐臭的值房,她不禁扪心自问,值得吗?
值得吗?
她追逐了裴俭十几年。
什么事情都要争先,琴棋书画,力求做到最好。
她连自己都能出卖,只为了他能看到自己。
可到头来,除了残破的躯干,凋零的家族,什么也没有得到。
值得吗?
不值得。
她那样恨父母毁了她的婚约。
可父母和弟弟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啊。
在前半生,她满心怨恨的十几年里,是父亲撑着家族,母亲给予温暖,她的锦衣玉食,她的奴仆环绕,她的所有优雅与从容,放纵和自私,都是父母双亲给她的,无限包容的爱啊。
还有子谦,明明是她害了他,流放前,他还偷偷给她塞了几两碎银子,说是今后再也没有人照顾她,这是他贴身藏的银两,留给她傍身。
她那最知书达理,温和良善的弟弟啊。
明明有最灿烂光明的前程,却因她这个恶毒的姐姐,将整个人生都毁了。
许宛歆抬起手,将眼角沁出的泪擦干。
万一眼泪落在罗裙上,便不好看了。
这位刘美人,从前最是巴结讨好她。只是那时她嫌弃刘氏蠢笨,不肯搭理。
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刘美人坐庄。
手里的这件衣裙,许宛歆知道,刘美人是不会穿的,给她安排这样短的时限,不过是借此羞辱她罢了。
可她依旧要将这件衣服做得尽善尽好。
因为,这是给她自己绣的。
许宛歆已经打听过,陛下今日午膳,会去刘美人宫中用。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一定会好好把握。
她的弟弟不应该在岭南那样的僻壤度过余生,她的弟弟该在锦绣名堂上为官做宰!
许宛歆细细将最后一针收尾。
她再也不会为了男人而忘了自己。
她会好好爱自己,好好爱家人。
她的前半生已然蹉跎。
后宫,便是她后半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