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没有人还记得,这场盛宴的主人公是温荣。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巨大的玻璃箱,还有玻璃上或巧笑嫣然或意气风发的女人画像,还有轮椅上沉默不语的温璨。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才开始逐渐有人声响起。
玉洲的上流社会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女人了。
即便她当年在所有人眼中都那么闪耀那么充满存在感,可时间太无情了,再如何耀眼的人也会被逐渐忘却的,她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痕迹已经变得越来越淡,尤其起初几年,温家还会在她的忌日声势浩大地以她的名义举办捐赠仪式,最近两年也取消了——于是会记起她的人就更少了。
现在让你们提到池弯刀,往往都是在提起温璨的时候顺带提起——要是池弯刀还活着,温璨肯定不会这么颓废。
或者是——要是池弯刀还活着,看到温璨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会有多么心痛。
甚至——要是池弯刀还活着,温荣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整天到处旅游到处撒钱做慈善。
……
她成为许多人情绪的出口,用来抒发对温璨的同情和惋惜,也或许用来掩盖对自身情况的庆幸——再是发生了如何糟糕的情况,至少自己还活着吧?而且自己也绝不会那样凄惨的死去!
可就连这样的思绪,也往往只有一瞬间。
这一瞬间的满足会立刻被新的事物所覆盖——大家的生活都很丰富,太太们总是有聚不完的会,千金们有品不完的酒,少爷们有买不完的豪车。
人们总是从一个饭局奔赴向另一个酒局,飞机、轮船、游艇,热气球……大家总是活在热闹流金的人群里,就算想要独处,也总是在奢侈的寂寞里自我陶醉……
生活在不断被新的记忆填满,只有死去的人停留在原地,被一日一日向前翻页的时光盖住,于是她逐渐变得面目模糊,变成一个粗略的符号,变成代词,变得只剩下一个行为、一个特点、一个身份……
直到此时,所有人都重新看清了那张脸。
送礼之人说是特意找了大家来画,而如今看来,这应该的确是个相当厉害的大画家,才能将那个人在虚幻的背景中重现得如此鲜活灵动。
只一眼,就无比粗暴地撕开了滚滚向后的时光,把那个人活着时的笑脸和姿态都硬生生的、以堪称强硬的姿态钉入每个人的眼底。
而在她的身影之后,那个玻璃箱子里,陈列着厚厚的信件,还有许多光看名字就已经让人晕头转向的书籍,还有书封上明晃晃的【池弯刀著】的字样,甚至还有一叠堆得高高的红色的捐赠证明,以及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留有池弯刀照片的经济报纸——这一切都如此强势,如此锋利。
毫无预兆,却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叫人想起她来。
想起她是一个如何耀眼的人——她是最年轻的高校教授,是不容置疑的数学天才,是培养过许多人才的教育从业者,她做过的慈善不比她那个声名在外的老公少,她每年亲自去孤儿院当干苦力的义工,她放弃高校工作进入温氏集团干管理也同样出色,她作为决策者的那几年温氏集团的发展堪称欣欣向荣,她曾多次登上财富新闻,在采访中侃侃而谈自己的转行经验,因为发言过分幽默风趣且时髦,还曾上过热搜被无数女性大喊老公。
她性格爽快又不失细腻,资助过很多素未谋面的山区学生,因此也给温氏集团的形象镀了一层金,连涂晚这样从小腹黑拧巴的儿童都很喜欢她。
她美丽、善良、人格富有,精神丰盈。
她是一个作为池弯刀就已经足够耀眼,作为妻子和母亲也足够特别和优秀的厉害的女人。
她简直闪闪发光。
她不该被忘却。
而现在,大家都想起来了。
·
“我都快忘了,池老师真的是一个相当美的女人,温璨那张脸完全是遗传了她。”
“想起来以前无数次感叹温家怎么这么好命找到个这么牛逼的媳妇儿。”
“岂止啊,我依稀记得我小时候还对我妈施法念咒,就是希望她能变成池老师。”
“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们就叫的池老师而不是温夫人,她说她很喜欢这个称呼。”
“我小时候可羡慕温璨了,不因为温家比我们有钱,而是因为他有这么牛逼又好玩的妈妈。”
……
人群之中,有和池弯刀关系比较好的太太,如涂晚的妈妈,还有许泱的妈妈——此时两人站在一起,望着那个玻璃箱,都有些精神恍惚。
“不来这么一下,我都快忘了,我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不知道叶空为什么跟温璨分手,可光凭这个,我就得尽力保她一次——无论她以后会得罪谁,或者从现在开始会得罪谁。”
许泱妈妈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平常参加太太聚会都很少,以前和李因妈妈交好,可谁也不知道,她和池弯刀曾是可以打三个小时电话闲聊的关系。
涂晚妈妈与她相反,是个喜欢在家族和公司里都为自己拼命争取话语权的女人,除了她女儿小时候短暂的被池弯刀辅导过作业以外,她本人和池弯刀倒是没什么交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种朋友只需要神交——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个人的自作多情,但反正池弯刀已经死掉了,也没办法反驳她。
池弯刀刚去世那两年的时候,这两人还会经常聚在一起聊起她,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位朋友就渐渐从他们记忆里淡去了。
直到此刻……
“真是奇了怪了。”
涂晚妈妈看着那道披着大衣的身影忍不住说道,“看行动她应该很爱温璨才对,怎么会分手呢?”
“我觉得池老师要是活着,肯定会很喜欢叶空这样的儿媳的。”
“是啊。”一声叹息,“可能性格不合吧——我看叶空这孩子的确太尖锐妄为了。”
“要是池老师活着就好了。”许泱妈妈咳嗽一声,虚弱的说,“要是她活着,没准儿这两人就能成了。”
……
池老师、池老师、池老师……
所有人都在讨论池老师。
玉洲人在回忆,南港人在好奇。
这样嘈杂的声音里,叶空说另一个木箱子里才是真正给温荣的生日礼物——根本就没人在意了。
她则好似挺无奈似的,摊了摊手表示:“好吧,小温先生等宴会结束后再打开也不迟。”
她如此执着而平常地叫着“小温先生”。
然后一欠身说:“叫我来参加宴会的我也来了,礼物也送了,那么,我今天的任务到此为止——想来无论是小温先生还是我的前男友应该都不太乐意看到我。”
“我先告辞了。”
她来出够了风头,抢走了话题,给人添够堵后转身就想走。
温荣如何能满足她?
毕竟他此时已经逼近失去理智的边缘了——如果不是管家一直在身旁微微抵着他的身体,随时警告他注意场合,他恐怕早就失态大吼着让叶空带着这些东西滚出去了!
他好不容易,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小心翼翼地熬了也等了这么久,才终于等到所有人都忘记他那个能干的老婆,才等到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可现在,今天,这个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到几乎可以成为纪念日的生日上,叶空居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地“池弯刀”“池老师”,看着所有人盯着画像看个不停的赞叹和惋惜表情——他仿佛又回到了池弯刀还活着的噩梦里。
这叫他怎么能不愤怒?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失去理智?!
藏在衣袖下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他大脑发晕地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却先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宴会才刚开始,叶小姐为什么要走?”
那个人高声说:“温总是请你来参加生日宴会,而不是来当表演一下就退场的嘉宾的不是吗?”
——反应了几秒,温荣才突然觉得这声音实在是太美妙了,简直完全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他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秦筝。
对,秦筝。
这才是他看中的,最适合他们温家也适合他儿子的儿媳!
还没订婚就已经这么会体察人心,还没订婚就已经开始把叶空当成情敌处理了——很好,这很好!
温荣的声音一下就从嗓子里窜出来了,带着点奇异的高亢,很快传遍了整个会场:“阿筝说得对!哦对了,叶小姐是不是还不知道阿筝是谁?她就是阿璨的下一任未婚妻——先前阿筝还特意去你的咖啡店找过你,但没想到你就在楼上却不肯下来,现在总算见到了……”
他语速很快,到最后又突然变慢,仿佛充满了意味深长:“可刚来就要走,连一句交流都没有,叶小姐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是怕了嫉妒了?”
“怕?嫉妒?”
叶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视线先落到温荣身上。
那双长着鱼尾纹的,浑浊却充满凶戾,眼白都在发红的可怕眼睛。
却还包裹在一堆风度翩翩着装奢华的人皮里。
叶空有点手痒,脑子里几乎立刻绘就出一个狰狞扭曲的怪物模样来。
在她眼里,那个怪物已经挂到了温荣身体上。
而叶空就这么望着那怪物,眼底也自然而然滋生出看怪物的嫌恶和不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