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学馆首要之事,毫无疑问除却资金,便是师资问题。
四方馆本是秦国延揽各地人才之所,因蔡泽在六国的周游宣传,长安君有了不小的名气,此地人大多对其有所耳闻。
因而除了法家各士,听说国君亲弟海纳百川,不独尊敬刑名之学,对诸子百家皆有推崇。
想战国四公子皆能礼贤下士,门下食客各展其长,于是这些人抱着良禽择木而栖的心思,在四方馆大展辩才,等待慧眼识珠。
成乔抱着为学馆拣择良师之意,夸夸其谈者不能用,过分木讷寡言者也无益处,就算腹中才学再多,学生也难以挖掘出知识来。
一听长安君欲开办学馆,这群人以为她意图再造一个秦国的稷下学宫招揽天下饱学之士,不料闻得其中男女交杂,不少保守人士纷纷摇首:“望长安君另寻高明,我等无能为力。”
笑话,男女混居学习授受相亲成何体统?
“并非诸位所想那般,男女将各自分坐一边,中间以屏风分开,除却可争相回答先生提问,其余均与当今学馆无甚不同。”成乔早有所料,耐心安抚道。
这才制止了众士人们有伤风化的质疑。
“长安君请留步。”不到半日便有十余名各家各派的士人表示同意,成乔正欲满意离去,却被一文士自身后唤住。
她诧异回首,见来人身形高大,相貌不凡,举止温文儒雅,遂行礼道:“足下尊姓大名?”
文士微微一笑:“不敢当,李某乃上蔡楚人,李斯,现于吕相国门下忝任长史。”
成乔脸色微动,俯身又行一礼:“原来是李先生。不知李先生唤成蟜有何意?”
以她对李斯的了解,猜测他恐要反驳建立学馆。
果然,李斯锁住她双眸:“方才长安君一语,李某窃以为不敢苟同。”
“何语?”
“长安君所言天下大一统与李某所思甚合,不过李某之大一统,非长安君之大一统,故此不赞成长安君开创私学之举。”
身旁已有人走近,似欲观看这位荀卿弟子与长安君的论辩。
李斯认出他来,正是时任上卿的王绾,曲身拱手道:“王先生也有所指教乎?”
王绾笑道:“岂敢,不过是欲闻李长史之高论。”
“高论不敢,不过确有一些浅见。”李斯目光在二人面容上徘徊,“李某之一统,乃绝对之有序。即民众按照统一标准行事,言行需集体借由国家法律纳入同一既定模式,特立独行者则曰不许,如此,方成就一高度规范化之社稷。”
“成蟜明白了。”
“请长安君畅所欲言。”
与此同时,周围不少士子亦凑上前来,交头接耳欲聆听她的观点。
成乔笑道:“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李先生所追求者岂非此乎?”
“正是。”
“那不知李先生更推崇法治亦或术治?”
李斯面色一凝:“李某以为,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但成蟜观之,李先生重术治甚过法治。”
术治即为韩非八术之治,其论述臣下骗取君主信任有八术,君主通晓八术,就可以堵塞源头,避免受到欺骗,所谓八术,正是君主为了保全自己,防范敌对力量加害于自己的手段。由于这些手段多是以心理推理为根据,具有很大隐晦性,不少士子皆讳谈此道。
因而此言一出,旁观者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斯面色岿然不变,甚或漾开笑意:“请公子试为李某言之。”
“将王权一统视为绝对价值,坚决抑制学术、商业形成社会性权力,以免有损君主威权,这恐怕便是李先生反对私学之由。”
“正是。”李斯并不遮掩,将内心主张和盘托出,“长安君恕李某不敬之罪,私学将构造社会性权力,独立于政治权力之外,所谓相与、党与即以思想观念为依托而联合各种力量,其活动必然削弱主势,威胁政治一统,长安君乃当今秦王之弟,岂能不为秦王考虑?”
余者闻言,又是一阵叹服。
有一白衣士子与同伴悄声耳语:“李长史将这顶大逆不道帽子扣于长安君头顶,不知他如何应对?”
同伴摇摇头,作势噤声:“嘘,素闻长安君能言善辩,且看他怎么应答。”
李斯言罢,一双沉黑瞳眸注视成乔神色,成乔亦坦然接过:“成蟜恰是为了秦王考虑,方自作主张办此学馆。”
“何出此言?”
“敢问李先生,是否赞同民富即是国富?”
李斯颔首。
“民如何富?”
“则以耕战。”
“那为何李先生不愿耕战,而以这游说干谒之术谋取功名?”
“此问可同样抛之以在场诸君。”李斯迅速做出反应。
成乔向周边观众环视:“为何?”
自是因耕战所获财富功名有限,若以毕生所学得君王权贵赏识,此后一步登天,方不负寒窗之苦。
这群人俱与生来优渥的宗族们不同,他们出身大多贫贱,却不甘于人下,渴望靠着后天的努力出人头地。
这是礼崩乐坏的战国末年所赋予他们的机会,既是磨炼,亦是时运。
成乔随即视向李斯:“我听闻李先生西行来秦前,曾与荀卿告辞,言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这诚然是他原话,故李斯不再回言。
成乔挑起眉毛:“那李先生只许您以才学求取高位,却不许天下其他人进私学走与您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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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既然人性本恶,众人皆有欲望,就当允许他们追求自己之利益,而您却欲将这前路断绝,您未免有些自私了。”
闻言,李斯并无分毫恼怒,反而抚掌笑道:“长安君果然聪慧过人,看来外界所言非虚,李某佩服佩服。”
“不敢不敢,李先生才是当之无愧的应运豪杰,因时大臣,往后成蟜还需多多向李先生求教。”
纵然以后人视角评价其观点不无谬误,但于此时代来说,他站在了众人皆难以企及的高屋建瓴之上。
被她如此一通夸,李斯唇角轻微泛起,随后抿去,抱拳道:“长安君谬赞了,李某自知占不得理,请告辞。”
望着他远去背影,成乔也未急着离开,而是伫立原处,若有所思。
日后的交锋,恐怕远甚于今日。
身后甘罗附耳而来:“方才秦王身边赵高隐藏于帷幕之后,恐暗自记下公子方才对话,匆匆离去时正好被我瞧见,必已与秦王禀报。”
这在她意料之中。
“公子如此生发胸中丘壑,恐不利于公子藏拙。”甘罗提醒道。
成乔摇首,她早有计划,若一味装得万事不知,反而不利于名声显播。战国之世,名声才是收拢人心的最有力工具,如此,方能吸引甘为知己者死的义士。
再者只要够忠心,臣子越有能力,嬴政反而越欣喜。
更何况就算没有耳目,连王绾也在场,秦王想不知道都难。
“赵高?王兄未杀他?”抛去其他,成乔唯觉此点令人匪夷所思。
甘罗笑道:“赵高把柄已捏在秦王手中,一举一动皆如行走悬丝,倒是收了个为之效死的义士,毕竟不知哪日脑袋便能悬于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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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的便是资金问题。
成乔空挂了一个长安君的名号,其实要钱没有,要虚名倒是一箩筐。
可如何赚到足够的钱,正是一个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现下便需大批量制造售卖一些受大众欢迎的产品,实用性既强,又不会因为太先进被抗拒。
正精挑细选时,华阳太后却将她唤了过去。
耳朵里传了些长安君近来的风声,她自然心生不满,这安逸的闲散贵族不当,偏要去搞甚么学馆之类的幺蛾子。
嬴政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觉得自己有必要行大母之责,代为管束一二。
借着成乔请安,华阳太后见她拜完起身,饮了盏水,悠悠道:“长安君近来颇闲,办学馆想必颇费资帑。”
“是。”成乔在长辈面前一贯温良恭俭让。
但华阳太后下一句顿令她噎住:“既然有余钱办学馆,我闻秦王欲攻韩,长安君不妨略出一千两黄金充作军资,哀家必为你四处宣扬,以表彰你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