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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褚照回到庆泽县,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这一日,庆泽县忽然来了两个从西域来的和尚。

    虽然同往中原来,但这两个和尚并不是一起出发,他们的目的地也不同。一个要往五台山去,一个要往泰山去。恰巧路上碰到便结伴同游,如今路过此地,不由得站住了脚。

    与他们之前路过的县都不同,庆泽县似乎天然就给人以一种万象新的错觉。这并不是说庆泽县有多么繁华,也不是说庆泽县有多么人烟阜盛,而是他们发现,庆泽县的百姓与外地的百姓实在不一样——尤其是那股显而易见的精神气儿,让人总觉得好像什么事在他们面前都不是事似的。一个个的,胆子也比一般的庶民要大。

    两个穿着火焰一样的僧袍的和尚,每人拿着一文钱一个的菜包,本来是为了化缘才站在门口,就在这时,有百姓跑来对他们合十一礼。

    这庆泽县的百姓竟然如此有向佛之心吗?

    两个和尚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谁料,百姓等他们还完礼,就两眼亮晶晶地问:“两位大师可识字?”

    两个和尚一愣,不约而同地答道:“自然是识字的。”

    于是百姓又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恳求说:“今日轮到在张扬栏前读字的严家二郎,不知怎的,出了些事,就没办法为俺们读字。可俺们都想知道今天张扬栏上又写了什么,可否请两位大师帮忙?”

    张扬栏?

    顾名思义,是贴告示的地方吗?

    两位和尚一路而来,从未听说过“张扬栏”这样的东西,更别说百姓会大胆地请求他们帮忙读字了。这些难道不是桥边帮人写信的穷书生们的活计吗?而且貌似,这位穿着粗布衫的施主,还是真的在请求帮忙,而不会羞涩紧张地在某个瞬间,掏出几文钱当做小小的“报酬”。

    两个和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好奇。那个想去五台山的和尚就笑着说:“能帮到施主,自然是好的。”

    要去泰山的和尚也微笑颔首。

    百姓的脸上就出现喜气洋洋的笑容。他十分高兴,一边连连道谢,一边带着他们就往张扬栏去。并且一路唠叨着:“两位大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是不是也听说了皇帝老儿亲口夸俺们庆泽县的百姓朴素肯干了?朝廷还发给俺们庆泽县大笔的赏赐!”

    要去泰山的和尚:“……中原的皇帝,还会特意赏赐一个县的百姓吗?”

    要去五台山的和尚则问:“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的皇帝不仅愿意夸你们,还愿意赏赐你们?”

    那个百姓憨憨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是俺们淳朴向善。但要俺们说,还是县太爷的功劳最大啦。自从他来了,庆泽县哪哪都好起来了。你们知道俺们庆泽县的糖厂吗?”

    来自西域的和尚们很诚实地摇头。

    那个百姓就自豪地挺起胸膛:“俺娘还有俺嫂子就在糖厂里干活哩!就前天,她们还从厂里往俺们家里带了一袋馒头,特别白,特别大个,特别甜!咬一口,里面包着的红糖可以流汁!有整整十个!俺娘俺嫂子说,这种馒头只有一个月工人考核最优秀的十个工人才有!”

    “善哉。”要去五台山的和尚念了一声。

    百姓得意洋洋:“还有俺们庆泽县的家禽产品加工场,俺们家的鸡养的可好了!俺们家跟加工场换了两匹布,四双草鞋,一百斤的化肥……”

    要去泰山的和尚忍不住打断这个百姓的话:“你家养的鸡,可以换那么多东西吗?还有化肥是什么?”

    “化肥就是肥料。”百姓觉得这个和尚有些没见识,“种地哪能没有肥料呢?”

    要去泰山的和尚:“……种地当然要有肥料。施主所在的庆泽县,是将肥料,叫做化肥吗?”

    百姓终于明白这个和尚什么地方没弄懂了,他憨笑:“倒也不是。化肥是大济粮庄搞出来的,比俺们搞出来的肥料更好,所以俺们在换其他东西的时候,也喜欢换大济粮庄搞出来的化肥——”

    “莫三!你怎么回事?叫你去喊个识字的来念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喊。

    要去泰山、五台山的和尚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竖立起来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牌子旁边,聚着许多穿短打、穿布衣的百姓。

    “哎呀催什么催,俺这不是回来了。”莫三先冲人群喊了一声,然后对和尚们恭恭敬敬地说,“两位大师,张扬栏就是这里。”

    人群见识字的来了,还是和尚,都不用人说就自动让开一个道,然后怀着又崇敬又期待的心情,听那俩识字的人念张扬栏里新贴的告示的字。

    县太爷针对朝廷赏赐下来的家禽分配,颁布了一个新规矩。比方说牛作为农民伯伯的好帮手,当然是大公无私地以每十户为一组轮耕的方式,分配下去了。而鸡鸭猪羊什么的,则交给家有余力的人家去饲养。

    还是老规矩,就拿鸡来说,每个月都要收上来一定数量的蛋——种蛋也有数量规定,每年养出来的鸡崽子的数量也要上交五分之二,剩下的则全是饲养家庭自己的。

    随他们自己吃也好,卖给大济粮庄也好,卖给小商贩也好,县衙都管不着。

    这两个和尚越念越惊奇,除去皇帝下发的赏赐竟然如此接地气以外,还诧异这庆泽县的县衙竟然没有一点截留——张扬栏上并非只有这一张莫三请求他们帮忙读的告示,还有许多旧告示,皇帝赏给庆泽县的赏赐名目也在其中。

    这庆泽县的县太爷,还真是有意思啊。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满春楼里,顿时响起大片大片的叫好声、鼓掌声。褚照靠着栏杆,指尖握着折扇,也在跟着轻轻哼唱。

    包厢的门打开。

    其镜进来:“大人。”

    褚照眼神并未从台上离开,他今天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公务,给自己休沐一天,当然要好好享受。他也不觉得其镜会找他有什么大事,如今庆泽县的一切都按照他所想走上正轨,劝春耕的工作也还要几天,能有什么大事呢?因此,他只是随口问了句:“何事?”

    哪里想到还真有事。

    其镜道:“归山寺的住持派一个小和尚来说,有两个西域来的和尚经过庆泽县,他们想要问问大人是怎么将庆泽县治理得如此富庶的。”

    褚照一怔,西域来的和尚?

    想到前段时间听大朝会,边疆战乱又起……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戏自然听不下去了。

    到了归山寺,那两个西域和尚如何赞叹庆泽县暂且不提,总之作为被夸的对象,褚照就算抱有警惕,听着那些赞不绝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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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嘴角的笑容压下。

    难怪那么多人对和尚都有好脸色呢,好听话谁不喜欢?至于他们问的问题,褚照也按着能答的一个个答了。

    两个西域来的和尚一边听,一边不住地说着“善莫大焉”。归山寺的住持也是现在才知道详细。他内心感叹,庆泽县苦了那么多年,终于迎来一个全心全意为它的县令。解庆泽县妖鬼之厄不说,还让庆泽县百姓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

    褚照回答完两个和尚的问题以后,也不动声色地抛出自己的问题:“西域离泰山、五台山有千里之遥,两位高僧怎么会想着跋山涉水,来到中原呢?”

    两个和尚相视一笑。

    要去五台山的和尚慢悠悠地说:“贫僧等曾经过火焰山,峰峦重叠,烟气蒸腾,热得就跟炉灶一样。凡要翻过这座山,必须在雨后才能走。走时要聚精会神,双眼凝视着地面,轻轻地抬脚,慢慢地走;一不小心误踏到山石上,就会立即冒出烈焰,把人烤伤。”

    要去泰山的和尚捻着佛珠,神情肃穆:“还经过流沙河,河里有座水晶山,陡峭的悬崖绝壁直插天际。山峰四面都晶莹清澈,像透明一般。”

    “还有一座关隘,”要去五台山的和尚补充,“宽窄仅能容一辆车子通过。有两条龙,口角相交,把守着这里。凡过关的人须先拜龙,龙如同意过,口角就会自己张开。龙的颜色是白色的,身上的鳞鬣都像水晶的一样。”

    要去泰山的和尚神情一松,感慨说:“我们共在路上走了十八年。刚离开西方时,有十二人,等来到中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那是够艰险的。”褚照真心实意地说,“堪称九死一生。”

    另一个和尚含笑,双掌合十:“艰险也不能阻碍贫僧等。”

    褚照“哦?”了一声,道:“中原有那么吸引人吗?”

    “当然。”要去泰山的和尚说,神情带着憧憬,“西方都传说中原有四座名山,一个泰山,一个华山,一个五台山,还有一个洛伽山。相传这些山上遍地都是黄金,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就在这些山上住,凡能去这些地方的人,都会变成佛身,可以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褚照很想怼他们一句别封建迷信了,可是刚要说,就想起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神仙。所谓长生不老,也并不是虚幻的梦想。别的不说,他昨天才送走一个出身蓬莱仙岛的剑客和他收的女弟子呢。

    褚照的牙不禁一阵疼。

    “所以你们还要继续往五台山、泰山去?”

    两个和尚点头。

    “那本县就在这里祝两位大师好运了。”褚照道。泰山就在青州境内,想必他们如今正是往泰山去。届时他往当地官员那送一封信,就算这两个秃驴想要对大梁做什么,凭他们也翻不过天去。

    如此打定主意,他又对归山寺的住持说:“本县公务繁忙,暂就不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了。这几日他二人在寺里的用度,住持可以报到大济粮庄处,也算是为褚家积一积福。”

    “阿弥陀佛,褚大人善心。”老住持感怀道。

    褚照厚颜无耻地接受这份夸奖。这两个和尚都是吃斋念佛的,再能花能花到哪里去?要是奢靡,也不能把十八年的光阴都耗费在朝圣的路上了——看他们的僧袍,啧,破旧。

    这俩西域和尚路过庆泽县这件事,就在本县县令的扣扣搜搜下,平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