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一九
    #一九

    晚饭结束,顾隽生将梁稚送至公寓。

    将要抵达时,顾隽生问她,这一餐可还吃得满意。

    梁稚点点头:“店里的茶乌不错。

    顾隽生笑说:“狮城还有许多美食可供挖掘,下回得空,我们可以去乌节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茉莉花豆爽。

    梁稚“嗯了一声,却已有些意兴阑珊了,她转头往外看去,在夜色中去寻自己所住的那一栋公寓,想瞧一瞧那窗户是否亮着,自是无果。

    车停靠于公寓大门外,梁稚道声谢,下了车。

    她往里走,未觉自己脚步愈走愈快。

    公寓位于六层,走廊到底。

    梁稚停在门口,试着轻敲了敲门,无人应门。这公寓便是楼问津叫人帮忙租的,他理应有这里的钥匙,大抵这时候人不在屋内,或许出去觅食了也未可知。

    梁稚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后却见屋里亮着灯,但环视一圈,客厅里并不见人影。

    她换了鞋进门,绕了半圈,终于在书房里发现了楼问津。

    高层公寓自然比不得梁宅宽敞,虽然房间齐备,却都缩了尺寸,靠墙一张深棕色双人牛皮沙发,楼问津就躺在那上面,五英尺的长度,自然容不下他六英尺多的身高,因此他是背靠着靠墙那一侧的扶手,再将腿搭在了另一侧的扶手上。

    这样憋屈的姿势,也不知他如何睡得着。

    梁稚吃过楼问津装睡的教训,这一回分外谨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去,躬身细看,才确定他真是睡着了。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只手拿着书,盖在了胸前,书是她的经济学教材。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没有摘下,往下滑了寸许,她从眼镜上方瞧见他低垂的睫毛,格外的长而浓密。

    这样可恨的一个人,却生了这样好看的皮囊,老天真是不长眼。

    梁稚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要是将他叫醒,少不得两人又要剑拔弩张。

    想了想,她便坐到了书桌旁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还需温习的文件资料。

    总是心神不定,看两行字,便要转头去看一眼沙发,生怕他突然醒来,害她陷入被动。

    书桌上的闹钟,时针已经越过了八点半。

    梁稚自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旋开钢笔和墨水瓶,刻意制造了一点声响,又轻咳了几声。

    果真,沙发那里立即传来窸窣声,梁稚转过头去,恰好楼问津睁开眼。

    楼问津目光聚焦,望定她,也没作声,片刻,才拿起盖在胸口的书

    坐了起来“和你的朋友吃得开心?”他刚醒声音里还带一点哑。

    “当然开心得不得了。”

    这样的言语交锋在二人之间实属稀松平常因此楼问津毫无反应放下书本推一推眼镜站起身往外走去。

    梁稚竖起耳朵捕捉他的动静听见他是往浴室去了门关了起来片刻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

    数分钟后浴室门打开楼问津走了出来。

    随即却没再有动静。

    梁稚滑动座椅往门外瞄去看见楼问津似乎刚刚洗过脸眼镜没戴拿在手里正站在茶几前借着灯光瞧她放在那上面的美食杂志。

    片刻他把杂志丢回茶几戴上了眼镜梁稚立即将座椅滑回原处。

    楼问津声音自客厅传来:“梁小姐熟悉周边麻烦带带路。”

    “……你要做什么?”

    “吃饭还能做什么。”

    梁稚没有料到楼问津还没有吃晚饭他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梁稚收了钢笔和书本叫他稍等她去换身衣服。

    通勤装虽然得体但不够舒适。梁稚回到卧室摘下耳环、手表等装饰从衣柜里拣出一条白色真丝横纹绉的吊带连身裙换上将头发随意挽作一个松散发髻。

    换好衣服走出门楼问津已换好了鞋。他穿着白色衬衫衣袖挽起

    狮城较之庇城更靠近赤道即便到了晚上依然热气不减。

    人在熏蒸的晚风里走上几步便已开始出汗道旁的大叶桃花心木与香灰莉木的树影里栖息了不知名的鸟类有人经过便扑簌振翅扰动得附近风声都躁动起来。

    “报纸上说乌节路上有乌鸦伤人。”楼问津忽说。

    “因为乌鸦记仇。谁攻击过它们它们记得一清二楚。”

    楼问津轻笑了一声。

    难得是那种毫无嘲讽的笑一个真正意义的笑。

    梁稚这个人从来吃软不吃硬楼问津这样一笑她反倒无法继续牙尖嘴利了。

    好在前方不远便有一间餐茶室。

    推开一扇孔雀绿木门框的玻璃门进去扑面一阵混杂咖啡乌香味的冷气黑白棋盘格地砖上支着七八张云石圆桌配以龙脑木的靠背椅。

    两人去一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店员递来菜单离开时身体擦过立在木梁下的一盆蒲葵一时光影婆娑。

    楼问津带点了

    一份半熟蛋,一份云吞面。

    再问梁稚,需不需要点单。

    梁稚只要了一杯豆蔻水。

    等餐时,梁稚手托腮,往屋顶上看去。那上头还挂着叶片吊扇,不过开了冷气,所以没有运作。

    小时候这些餐茶室都没有冷气,只有叶片吊扇悠悠转着,聊胜于无,她那时候怕热,等餐的时候,整个人都趴在云石或者大理石的桌面上汲取石材的凉意。

    不是晚餐和消夜的时间,店里人少,两人点的东西很快端了上来。

    梁稚捧住装着冰镇豆蔻水的玻璃杯,看一眼对面的楼问津,他将餐盘里的两样东西依次端了出来,拿上筷子,先拌了拌云吞面,而后挑起一箸,送入嘴里。

    吃相非常的斯文。

    梁稚记得前年去星光剧院看过一部电影《蝴蝶君》,主演尊龙温润俊美,贵气逼人,可这样天潢贵胄一样的人物,实则从小被遗弃,为人收养,于贫民窟长大。似乎出生与成长环境,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气质。

    梁稚初次见到楼问津,也绝没有想到,他是从渔村来的,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未敢打量太久,梁稚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室内很是安静,两人也没有交谈,梁稚小口喝着豆蔻水,因为有几分百无聊赖,脚尖无意识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踢着圆桌的桌脚。

    楼问津忍了又忍,终于顿了顿筷,抬眼,看向梁稚。

    梁稚:“怎么?”

    “……没什么。”

    “莫名其妙。”

    楼问津什么也没说,挑了挑眉,继续吃东西。

    没多久,楼问津放了筷。

    梁稚往对面看一眼,碗和盘子都已经空了,她好像是此刻才发现,楼问津这个人很少浪费食物,他食量不大,但每回都是量力而行。她则完全相反,什么都想要,倘若新鲜劲过了,剩下的也就剩下了。

    离开茶餐厅,两人复又走回到燠热的晚风中。

    梁稚这个时候,才想起思考,今晚要怎么安置楼问津。

    回到公寓,梁稚先行去洗了一个澡。她在浴室里待的时间并不长,淋浴过后换上睡衣便走了出来。

    楼问津不知何时又去了书房,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背往后靠着,阖着眼,仿佛有些疲惫。

    梁稚正要开口,他先出声:“东西给你放这儿了。”

    梁稚,“什么东西?”

    楼问津伸手,在书桌上点了点。

    梁稚往书房门口走了两步,顺着看过去,桌面上多了一瓶

    冰镇的红茶,应当他从厨房的冰箱里拿的。

    此外,还有柄巴朗刀。

    能将这刀安然无恙地从庇城带来,只有走陆路,过长堤。而从庇城到狮城,驾车至少七个小时。

    “你怎么不让宝星送过来。梁稚说这句话自然有试探的意思。

    “对他不放心。

    梁稚走到了书桌后方,将刀拿了起来,握住黑檀木手柄,从鞘中拔-出。刀身雪亮,反射灯光,折闪了一下,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你对他还不放心?你不是什么脏活累活都要他干。

    楼问津抬眼,盯着她脸上的那道雪白的反光,“做事做得久了,总会懈怠。家里的扎奇娅也是,我正在考虑开除她。

    “她怎么了?

    “丢了一支钢笔。平常只有她能进出书房。楼问津有点似笑非笑的神色。

    “钢笔是我拿走了。

    她转过身去,打算把钢笔找出来还给他,却发现,那钢笔就被搁在摊开的书页之间——显然楼问津刚才已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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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了。

    她一下窘得耳根发热,“……我不过是觉得它用起来还不错,所以擅自借用了而已。楼总不会这么小气,连支钢笔都要跟人计较吧?

    楼问津微微挑眉。

    梁稚把钢笔拿了起来,走近半步,拉开他胸前衬衫的口袋,把钢笔插了进去,“还给……

    话没说完,手指忽被一把攥住。

    她顿时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让楼问津往前一拽,腰被搂住,身体转过半圈,一下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咫尺之距,呼吸如热雾轻轻拂过鼻尖。

    没有任何预警,他微凉手指擒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扳起来,一边摘下眼镜往桌面上一扔,一边吻了上来,带一点潦草与凶狠的气势。

    她脑中嗡地一响,本能伸手去推,可这反应被预判,手被楼问津一把抓紧,按在他胸口。

    小时候去餐茶室,总要点咖啡红茶,加炼乳,甜里带一点苦,便不会腻。此刻,她在楼问津的吻里尝到了同样的,微苦的甜味。

    楼问津擒着她下巴的那只手松开了,却是顺势到了她的耳后,手指插在她的发间,捧住她的侧脸,舌尖分开了她的齿关,更深地探入。

    这样的缱-绻,让她心脏剧烈跳动,睫毛歇了一歇,终于还是将眼睛闭上。心口发痛,不敢细思自己渴望他竟然渴望得这样深。

    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全然被动地接受——这是她

    此刻能做出的,所有虚假的反抗了。

    楼问津夺尽了她氧气,才终于停了下来,手掌按在她背后,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她微微喘气以平顺呼吸,只觉与他紧挨的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如擂鼓之声。

    “楼问津……”

    “嗯?”

    梁稚把脸埋在他肩头,紧紧咬住嘴唇,话在喉间滚了几遭,还是没有忍住:“……我想要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梁家下手?”

    巴朗刀是他谊父的唯一遗物,他舍得给了;四百多英里的路程,他也愿意亲自开车送来。

    若说前者只是迫于形势,后者又有何必要?毕竟,现在他楼问津就是最大的形势。

    她或许从没有弄懂过楼问津这个人。

    静默许久,才听见楼问津出声:“你希望我给你什么答案,阿九?你想证明我不是坏人?”

    “……你是吗?”

    楼问津并不直接回答:“阿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坏人,那么只能你父亲是坏人。”

    “我爸绝不可能!”

    楼问津静了一瞬,仿佛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声:“你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

    梁稚不再说话,眼神也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人在痛苦以极的时候,总要替自己找一点精神安慰,而她的精神安慰,是证明楼问津“恩将仇报”的合理性,否则她原谅不了自己方才的软弱与沉溺。

    爱也就罢了,软弱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手掌在他肩膀上一撑,站了起来,楼问津下意识伸手,虚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梁稚看着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冷静,“……我工作很忙,以后要是没有什么事,就不要过来找我了。”

    楼问津不作声,他眼镜已经摘了,她因此可以直接看进他的眼睛里,分外幽深而莫测。

    但那里面并没有愤怒。

    仿佛,他已经料算到了她的反应。

    梁稚狠下心转过身去,拉开抽屉,把刀放了进去。

    身后座椅被往后推了推,楼问津站起来,她没有回头,只看见一条手臂伸到了她面前,把那支插在他胸口的钢笔放在了她手边。

    随即,他便转身擦身往外走去了,边走边说:“早些休息。”

    声音听来仍然只有毫无破绽的冷静。

    梁稚没有答话,就垂头站在书桌旁,直到听见他脚步声渐渐走远,随即公寓门被打开,“嗙”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整座公寓恢复寂静。

    她力气尽失,后退一步,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宁愿他今天没有来,否则不至于这样万箭攒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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