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青姐,我们还要走多久?”傅泽累得气喘吁吁。

    “抬头看。”阿青抱臂往前瞧。

    傅泽抬起头,看到前面不远处,透出一点光来。

    他连忙走上前,扒开密密麻麻的芦苇,看到刺目的阳光。

    总算……

    重见天日了。

    他的眼睛被强光刺得流泪,脚不由得往前,险些一脚踩空,落入水中。

    阿青抬手拎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拽回来。

    “去把箱子拖过来。”水面上传来丝竹之声,一艘画舫上红绸飘扬,沿着河流缓缓驶近。

    “哦,好……”傅泽眸光闪动一下,跑去拖箱子。

    周围杳无人踪,画舫渐渐驶近,一位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摇着羽扇走近。

    两位身着绫罗的女子,跟在他身后。

    “坊主,怎么偷偷地和小官人在洞中幽会,可让我们好找。”一位女子调笑道。

    “你懂什么。”阿青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这位小官人,可不简单。”

    “瞧瞧,您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还将人弄伤了?”满身绫罗的女子朝阿青伸出手,将她拉上船。

    另有人放下绳子,将箱子和傅泽拉上来。

    “青年人,莽撞些。”阿青掩唇,凑近她低笑,“倒是别有一番热情。”

    两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副女儿家说闺房话的样子。只是含笑吐出来的字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朝廷的狗追来了,还有……”身披绫罗的女子道,“燕雀湖旁有褚家的人。”

    “褚家?”阿青眼眸闪烁一下,看一旁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眼,“可生出了什么事端?”

    女子摇摇头,“多亏坊主事先准备周全。”

    “有他作掩护,倒是没人怀疑到画舫上。只以为这位褚家浪荡子,又在寻欢作乐。”

    “那便好。”阿青点点头。

    “石跖驾着马车,带三箱石头,从小路往钟山去了。”女子继续道,“那个阉狗,还有蹲守的褚家人,都被他引去了。”

    “一群蠢货。”阿青嗤笑一声。

    “是坊主高明。”女子笑道,随后撤远身子,又调笑爬上船的傅泽一句,“可不能当负心汉,不然……”

    “小心我们坊主,剜你的心,要你的命。”

    傅泽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快,把这位小官人带来的礼,好生收着。”女子摆摆手,几个人上前,将箱子静悄悄地拖了下去。

    丝竹之声靡靡,后舱中光线昏暗,红绸盖着三口大箱。

    其中一口,微微动了一下。

    ……

    药佛室中,宋温陶利用机关拖回水中的沉重木箱。

    “阿晏?”宋温陶看着那口箱子,迟疑地喊了一声。

    箱子自然不会回答她。

    宋温陶围着箱子转一圈,发现这木箱外围依然用绳子捆着,只是手法却与她先前绑的并不相同。

    “沈小郎君,你离远些。”宋温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沈小郎君退到安全的位置之后,她谨慎地将木箱打开。

    箱盖弗一开启,满室璀璨。

    那是一箱上好的南珠,光华夺目,流光溢彩。

    南珠上盖着一片白色的麻布,宋温陶寻来东西将白布挑开,见上面除了一点污渍水痕外,空无一物。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温陶心生疑窦,将箱子又盖上封死。

    这箱南珠定然是傅迟晏送回来的。

    可他怎么既不见人影,也未留下报平安的只言片语?

    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沈小郎君,你的铃铛,可否继续借我一用?”宋温陶道。

    沈小郎君不明所以地盯着箱子,闻言点点头。

    宋温陶攀绳下去,摸索机关,将弥勒佛旋转半面。

    甬道中一点儿人声也无,但有流通的风。

    她将铃铛挂在高处,用细线牵引,自己拽着一端,藏入弥勒身后密室中。

    叮铃铃,叮铃铃,昏暗的地下甬道中,铃声时断时续,每隔一会儿便响起。

    许久过去,宋温陶将那位僧人,留在墙壁上的药经,在心中已默背十遍,外面依然是毫无动静。

    难道这地下密道中,已经无人在了?

    “沈小郎君。”宋温陶冲他招手,“过来,我们走。”

    她转动机关,带沈小郎君从密室出来。

    前方的出口通向一片河泽,身后是来时的大雄宝殿。

    他们该往何处走?

    宋温陶正思索,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木杖撞击地面的声音。

    当、当、当……一声一声,不疾不徐地朝此处来。

    她隐在黑暗中,上前两步,向远处窥去。

    瞧见昏暗的甬道内,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僧,以一根粗树枝作杖,一瘸一拐地走来。

    “住持。”宋温陶开口。

    老僧停住脚步,立在原处,看向宋温陶所在的黑暗。

    宋温陶吹亮火折,火苗映亮她的半边脸。

    老僧苍白的眉毛动了动,缓缓颔首,“施主。”

    “您这是要往何处去了?”宋温陶问。

    “朝廷办案,寻老衲来当个引路人。”老僧道,“年纪大了,腿脚不爽利,在崖洞上枯坐许久,歇足了才回来。”

    崖洞?

    宋温陶想起,出口处也有隐藏在上方的石室,位于山腰,被藤蔓掩盖着,能看到城外的景象。

    当年大战,她与母亲藏身普渡寺。

    后来战事吃紧,她们就成日坐在那里,看敌军围城,兵士厮杀。

    “住持看到了什么?”宋温陶问。

    “宋施主此番,是为何而来?”老住持问。

    宋温陶立在明灭的火光中,沉默半晌。

    “温陶姐姐。”沈小郎君走到她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我……”

    他额上的白布,在爬上爬下,钻来钻去的时候被扯掉了,可是他方才才发觉。

    宋温陶回神,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忽而瞧见老住持拄着木杖,快步向这边走来。

    老住持盯着沈小郎君的脸。

    沈小郎君对上老住持的目光,悄悄地往宋温陶身后缩去。

    “孩子,别怕,让我看看。”老住持蹲在他身前,仔细地看他额上的伤口。

    沈小郎君被盯得不自在,藏到一边去了。

    老住持站起身,看着宋温陶。

    宋温陶不说话,从袖中拿出手串,摊在手心里。

    “你,见过他?”老住持与寻常一样,动作缓慢,可周身宛若都变得凝滞,浑浊的眸中好似翻腾出深沉的暗色。

    宋温陶不知,他对那位曾经在上京名噪一时,后来却被流言所毁的得意弟子,是何态度。

    “是。”她轻声道,“在扶风郡南云寺中曾遇到。”

    “如今呢?”

    “云游去了。”

    老住持不再言语,拄着木杖向前走去。

    宋温陶跟在他身后。

    很快,这一条昏暗的甬道就走到了尽头。

    老住持抬手摸索机关,宋温陶忽然问:“住持,当年的事,是真的吗?”

    老住持手一顿。

    方才老住持问她,为何而来。

    她沉默许久。

    实则,为沈小郎君治伤,只是明面的借口。

    她重返这普渡寺,只是想在佛祖前叩问,将母亲和他们姐弟二人一同毁去的,那场泼天的污名,究竟是无中生有,还是……

    父皇当年来迎时,恰逢她午睡正酣,而母亲同那位高僧,共处一室,门窗紧闭。

    母亲推门出来,正撞见守在门外,执剑而立的父亲。

    “宋施主,其实当年之事,真与假,并不重要。”老住持道。

    宋温陶神情微动,抬眸看他。

    她瞧见老住持回过头来,一双温暖又深邃的眼睛看向她。

    他苍老柔和的声音,在宋温陶耳畔响起。

    “宋施主,他们二人……”老住持道,“曾是夫妻。”

    宋温陶蓦然睁大眼睛。

    老住持扣动机关,莲台转动,天光漏下。

    宋温陶立在黑暗中,久久不动。

    “温陶姐姐。”沈小郎君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问,“我们走了,那个人怎么办?”

    沈小郎君还记得掉入河中未寻回的那人。

    宋温陶回神,对了,傅迟晏!

    她沿级而上,踏入光中,追赶拄杖而出的老住持。

    “住持且慢。”宋温陶叫住他,“您在崖洞上,都看到了什么。”

    “带刀内侍去追受伤的叛贼。”老住持道,“一女一男,拖着木箱,上了褚四爷的画舫。”

    宋温陶眼眸转动片刻,躬身拜谢,“多谢住持。”

    她抬步往外走,一仰头,忽而瞧见立在门外的谢桢。

    宋温陶眼眸一亮,而后颔首垂眸,颊边笑意渐渐淡去。

    “谢少尹。”她端敛眉目,躬身一拜。

    “殿下。”谢桢回之一礼。

    “可否劳烦谢少尹派人,将沈小郎君送回尚书府?”宋温陶道。

    “自然。”谢桢挥手招来身旁随侍,嘱他将沈小郎君安全送回。

    “外头不太平,殿下也……”谢桢道。

    “我自行回宫便是。”宋温陶含笑道,“谢少尹公职在身,我就不叨扰了。”

    宋温陶抬步走出大雄宝殿,谢桢独自一人立在佛前。

    熏香袅袅,老住持亦拄着木杖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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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门槛前,他回头看一眼,唤一声,“谢施主?”

    谢桢回神,在佛前上了一炷香,躬身三拜,回身缓步走出。

    宋温陶坐在马车上,与赶车的车夫交谈时,督见他的身影。

    “褚四爷的画舫?”车夫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

    “我方才同别人闲谈,确实听说褚四爷今日包下了一艘画舫。现下沿着清溪,往朱宅的方向去了。”

    “朱宅?”宋温陶道。

    “京中新起来的富户,是个胡商。”车夫道,“好吃喝玩乐,与褚四爷相交甚密。”

    “说起来,听闻朱宅今日设宴,庆小女十八岁生辰。”

    “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的,小的……”车夫支支吾吾。

    自然是趁女郎去烧香拜佛,自己偷偷去酒肆买酒的时候,听店家说的。

    “一身酒气。”宋温陶拉下灰绿色的车帘。

    “小的知错……”车夫连忙道。

    “走吧。”灰绿车帘内传出女声,“去那家酒肆。”

    “不是同你说了,今天没有酒了。”酒肆前,店家愁眉苦脸地对车夫道。

    车夫留意着马车内的动静,口中胡乱应付,“真的一坛都没有了吗?我看你身后这不是还有十坛。”

    “全被朱宅定走了,若是有,我哪儿能不卖给您呢?”店家道,“卖给您是银钱现结,卖给朱宅,那债……嗐,不提也罢。”

    “我懂,我懂。”车夫翘首盯着那酒坛,“这十坛不是卖出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摆着,平白勾得人馋。”

    此话一出,店家脸上更加愁苦。

    “可是出了什么事?”车夫问。

    “小女去朱宅送酒,迟迟不归。”店家道,“这十坛,本该由她送去的。”

    “哎哟,坏了。”车夫面色一变,“我就说您这酒肆也不大,朱宅怎么会从您这儿定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店家像霜打的茄子,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样吧。”车夫取出一吊钱,“我与你也是相识多年,这十坛,我替你送去。”

    “顺便在朱宅,打探一下小娘子的下落。”

    店家面露希冀,又纠结为难,“可,那朱宅有规矩,送酒之人须得年轻貌美,你……”

    店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我怕……”

    车夫浑身不自在,嚷道:“好了好了,我自会安排。”

    他将那铜钱拍在案上,“一句话,让不让我送。”

    店家颤巍巍地朝他一拜,“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车夫一坛一坛地将酒坛搬入马车中。

    “得嘞。”车夫冲店家摆摆手,“定把小娘子带回。”

    他拉起缰绳,扬起马鞭,往朱宅那边去。

    在距朱宅三条街外的地方,他停下马车,“女郎,前头便是了。”

    宋温陶应一声,在附近寻到一个成衣店,穿一身浅色粗布衣裳,裹着头巾出来。

    她面上抹了黄粉,五官也做了一些矫饰。

    车夫打眼一看,险些没认出。

    “你寻个地方等着便是。”宋温陶接过马鞭,利落的上车,一掀裙摆,靠坐在车厢上。

    “等等,等等,女郎,贵人。”车夫道,“我能同去吗?”

    “放心吧,我这车底能藏人,不会被发现的!”车夫顶着她平静的目光,莫名有些慌乱,“这样,今日的车马费,我就不收了……”

    宋温陶微微敛眸。

    车夫见状,心道,也是,这样的贵人怎么会差钱,那里看得上这点儿东西?

    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卖酒的小娘子……

    “日后的车马费,也一概不收!”车夫一咬牙,道,“女郎若有吩咐,任凭差遣!”

    宋温陶唇边浮起一点微笑,“你自己躲好。”

    “若被发现,自己想好说辞。”她道,“不要拖累我。”

    “得嘞!”车夫一矮身,钻入车底。

    宋温陶握缰扬鞭,驰骋而去。

    其实……她方才买衣服时,才发现荷包不在,身上已经没有银钱,只有从药佛室中顺出来的药丸药粉,细线银针。

    她想用药物抵,掌柜的却摆手不收。

    好在身上那件衣物虽不起眼,布料却是好的。掌柜的识货,这才允她以衣换衣。

    方才听到车马费,她心中不由得一虚。

    马车沿着青石板前行,经过两个路口,很快就到朱宅门口。

    朱宅的大门很是气派,此刻大开迎客。

    她道明原委,有小厮将她引到小门。

    宋温陶下马牵行,转头向大门处看一眼。

    箱奁如川,被络绎送入朱宅。

    红绸如云,盖在三口大箱上,同她一起,穿过朱宅高高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