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商量?”
靖王冷笑一声,倒是松开了柳云诗的头发。
他一把用手肘内侧卡住柳云诗的脖颈,一边将一把匕首缓缓贴在她的脸上游移,笑道:
“我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我等了你几日,就在等你开城门,谁想到你们这么不识抬举。既然不你们不珍惜这个女人,那不如,我将她收了……”
“你把刀放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顾璟舟看见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在柳云诗惨白的脸上游移,他还是没忍住,高声喝了起来。
季辞侧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似是对他刚才那句话的认同。
这次靖王倒是再没动作,他低头看了眼柳云诗裙裾上的血迹,哼笑一声,直接对季辞和顾璟舟喊话:
“你俩,让金陵城开城门,然后你俩乖乖束手就擒,我要邀约你们来我帐中瞧瞧,咱们仨也好叙叙旧。”
“靖王……”
季辞眯了眯眼,“开城门可以,但你也瞧见了,如今她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忧,我们愿意答应你条件的前提是……”
季辞视线压根儿不敢往柳云诗身上看,他怕他会发疯,做出或者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和话语。
他说到这,顿了顿,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须臾,才接着道:
“我们答应你条件的前提是她们母子平安,说白了,我告诉你,我从未看中过这个女人,一直都是她倒贴上来,只不过大夫说她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儿,我才勉为其难接受了她,若是她腹中孩子出了问题,你信不信,我会让你的宏图霸业,就此终止。”
季辞的语气略显轻蔑,轻飘飘的没看出一丝着急。
靖王仔细观察,就连一旁的顾璟舟似乎也没了方才的紧张,歪着身子懒懒坐在马上,一副看好戏的闲散模样。
这让靖王不禁怀疑,自己探子所探到的情形是否正确。
他不知道几人在京中什么样,他的所有知道的信息都是从那几人到金陵后的。
只知道他们三个同吃同住,季辞和顾璟舟都对她极其宠爱,这女的又怀了孕,仅此而已。
若是当真算起来,他还真不晓得他们的关系。
如今看两人的样子,莫不是真只为了这女人腹中的孩子。
靖王筹谋多年,也不是被季辞三言两语就能骗了的,他冷笑了一下,刀锋一转,直抵柳云诗凸起的小腹,对季辞笑道:
“既然季大人只关心孩子,不关心这个女人,那我就把孩子剖出来给你如何?至于这个女人是死是活,应当在你季大人看来,不重要吧?”
话音落下,季辞忽然嗤笑一声,身下的马似乎有些不耐,他扯紧缰绳将马控制住,淡淡道:
“只要您能保证,剖出来的孩子能活,你就剖吧,反正这个女人——”
他话说到这,才敢将眼神放在柳云诗身上,只淡淡扫了她一眼,然后满眼厌恶地移开目光,“这个女人,我已经厌恶了。”
“是么?”
靖王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匕首更近一步,“那敢情好,那我现在就将孩子剖给你,你给我开城门!”
“对了,许久不见,张氏和孩子现在如何了?”
季辞目光落在靖王那柄匕首上,忽然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果然见那匕首一顿,靖王瞬间像是变成了一只炸毛的野兽,将匕首“光”的一声狠狠插入地下,喝道:
“你还敢问!季辞!你当初杀我弟弟的时候,可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在我的手中!!”
“落入你的手中?”
季辞挑眉,故意将自己身上左右看了看,“我现在似乎是站在我军阵前吧?谈何落入你的手中?你要想替你弟弟报仇,恐怕得等下辈子了。”
在他身侧的顾璟舟一直没说话,但在听见他方才提起张氏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侧头看向他,本想劝阻,却被季辞一个眼神止住。
他们现如今不敢轻举妄动,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如今就是一场与靖王的博弈,稍有不慎便可能毁于一旦。
但顾璟舟记得,那个张氏是靖王弟弟的妻子。
而靖王的弟弟与靖王感情颇深,那年靖王弟弟因为犯了重罪,被季辞缉拿,后来受不住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虽说那些严刑拷打都是季辞的一个下属想要立功偷偷做的,但这个梁子,还是被靖王算在了季辞的头上。
此刻季辞故意提起这个,一下就激起了靖王的恨t意。
果然,靖王听了季辞的话,恨得牙痒痒,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季辞乘胜追击,“你不知道,你弟弟在狱中时,是被我挑断了手筋脚筋,挖了眼睛,然后他一直哭着喊哥哥,我嫌吵,又割了他的舌头,啧,他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啊,被我折磨了整整十日,才慢慢咽气。”
眼见的靖王失去了理智,季辞又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在两军阵前折腾一个怀孕的女子,即便后面你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也会成为你的污点,不如——”
他这次才第二次看向柳云诗,一双漆黑的眼底迸射出深不见底的柔情。
他对她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在她挣扎痛苦的眼神中移开视线,再度看向靖王,“不如,用我,来换她,如何?”
此话一出,季辞身后的江州刺史最先坐不住了。
他驱马上前一步,忧虑劝道:
“大人万万不可,你身份贵重,且如今危难之际,正是需要您稳定军心的时候,即便此刻的镇西军有顾将军,但京城的众臣工还等着您啊!”
季辞并未回头,他的视线注视着靖王,余光却近乎贪婪地落在柳云诗身上。
尤其是她裙下那一抹刺目的红,令他不自觉收紧手心,心如刀绞。
他的呼吸重了几分,急忙别开视线,这才冷静下来,道:
“章大人不必多劝,今后尔等全听顾将军指挥即可。”
说完又回头重新看向靖王,神态懒懒的,似乎胸有成竹,对于这次交涉的结果浑不在意一样。
“靖王也听到了,江州刺史都知道,那个女人微不足道,你觉得你能拿她威胁到我么?还是觉得我会昏聩到为了一个女人,去毁掉整个大周的基业?”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愿意,我们便做交换,三日后,南砚开城门迎你进城。若是不愿,你的北上之路,就此终止。”
“我凭什么相信三日后你们会开城门?要是这三日你们耍诈怎么办?”
靖王显然被季辞的话说动了。
确实对于他如今的大业来说,一个季辞,顶十个这样的女人,更何况季辞今天提到了他的弟弟,又让他心中恨意上涌。
季辞低眼睨了他一眼,笑道:
“就凭你……没得选。”
“各地藩王纷纷以奔丧为由起兵,而眼前阻拦你的是顾璟舟的镇西军,你觉得没有我们的首肯,你从金陵城过去的胜算,有几成?”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柳云诗身上。
她的面色苍白,好看的眉紧紧拧着,似是痛苦到了极致,那双垂在下面赤裸的双足冻得发紫,鲜血沿着足尖滴到了地上。
整个人看起来几乎要受不住,随时有可能会昏迷过去。
季辞的心猛地一揪,实在压不住情绪,对靖王说话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靖王,我只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若是还没有考虑好,休怪我们兵戎相见。”
季辞说话的时候,顾璟舟也如一头狼一样,手中紧握长刀,死死盯着靖王,浑身散发着锋利的杀意。
“一。”
靖王方才本就被季辞的话说动,此刻见他们这幅势在必得的模样,心中又生了退却。
他此行志在夺取京城那个位置,讲究的是一个速战速决,如今已有其他藩王效仿他的行为,以进京奔丧为由起兵。
再者,京中到底如今是在贤王和皇后手里,他与他们只是同盟,若是夜长梦多,让他们彻底把持了朝政,亦或是他们见他被久困于此,不能给他们支持,生了异心去找旁的藩王结盟,对他来说都是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二。”
季辞的声音稳稳传来,带着漫不经心的威胁。
“三……”
“好!”
三字声音未落,靖王忽然打断他,冷冷盯了他一眼,威胁道:
“你自己过来,等你到了两方中线的位置,我就放了她,季辞,你休要耍花招,三日后,顾璟舟若不开城门,本王就将你的头挂在城门上!”
“随你。”
季辞轻飘飘说了句,翻身下马。
“表哥!”
他刚迈出一步,顾璟舟终是没忍住,出声唤住了他。
季辞脚步一顿,也回头,与马上的少年对峙。
季辞看过去的眼神平静,唇角挂着一丝清浅笑意,那模样让顾璟舟忍不住蹙起了眉。
总觉得他像是在托孤一样。
“南砚……”
“不可能,你自己的孩子自己将来养育,别指望我,要么等诗诗生下来,我就会让它叫我爹爹,我带着诗诗远走高飞,让它连知道亲爹的机会都没有。”
顾璟舟打断他的话。
明明此前还恨不得他去死,但真到了这一日,他却忽然觉得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季辞听见他的话,忽然笑了一声,然后什么话也没再多说,朝着柳云诗的方向走过去。
他走得并不算慢,一步一步闲庭散步一般。
及至到了中线的位置,他就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已经带着柳云诗站在中线位置的靖王。
靖王也不是磨蹭的人,一把将柳云诗推了过去,季辞猛地转身将她扶稳,递给追过来的季辞。
他只来得及在扶她的时候,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他其实有机会再摸摸她的肚子,但他没有。
很快,柳云诗被顾璟舟抱起迅速回到自己队伍的时候,季辞也被靖王的人绑着,拖到了马后。
第92章
柳云诗昏昏沉沉间,隐约知道是季辞拿他自己换了她。
她想开口阻止,但只张了张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肚子一阵阵绞痛,身上体温迅速流逝。
她只能强迫自己回头,遥遥看了眼跟在马后的男人。
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亦或者说,这一刻就是他刻意筹谋的结果。
他一袭白衣胜雪,远山如画一般的眉眼温柔,身姿纤拔若松,晃眼一看便璀璨的令人移不开目光。
恍惚之间,柳云诗似乎看到了从前第一次,在季府门口看到的他。
那时候他被一群下属簇拥着,走到季府门口,那么鲜明而众星捧月的一个人。
她浑身狼狈至极,看着他犹豫了许久,才小声唤了声“公子”。
季辞本都已经走了过去,闻声脚步一顿,又停了下来,然后立于台阶之上,缓缓回过头来。
日光落入他琥珀色瞳眸中,闪烁着熠熠光耀,又如深潭泛着粼粼波光。
他唇角含笑,压着眼帘看向她,淡声问:“姑娘是?”
如今回想起那一幕,柳云诗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其实早在那时候,那个璀璨又清逸的公子哥儿,就在她心间刺入了一道小小的痕迹。
只不过当时,她未曾察觉罢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亦缓缓回头朝她看去,原本就温柔的眉眼此刻更是蓄满了缱绻和眷恋,虽是被绑在马后面,却没有一丝狼狈。
他深深看她一眼,对她微微抬了抬唇角。
柳云诗的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这一刻她似乎能读懂他眉眼间的意思,她忽然生出许许多多的后悔。
当时倘若不从他身边逃开,或者这几日,她多关心他一些,那日他母亲身死,到现在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关心的话。
眼泪模糊了眼睛,柳云诗赶忙擦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季辞,近似贪婪地看不够一般。
她好怕,这一面就是此生见他的最后一面。
好怕他一转身,他们之间便是永别。
可他是她腹中还是的父亲,在她决定与他好好过的时候,她的生命中怎么可以突然没了他。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柳云诗心中像刀绞一样,伴随着小腹一起狠狠折磨着她。
可尽管她再认真地看着他,他还是在靖王一声呼和声中被带走了。
瞧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柳云诗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从顾璟舟身上跳下来,一把推开他便要追着季辞而去。
顾璟舟神色陡变,急忙将她重新拉回来搂在怀中。
“诗诗!诗诗你别冲动!我们定然会有办法救他!诗诗!”
柳云诗已经哭得丧失了理智,一下下狠推他,哭到窒息:
“你们!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你听我讲,诗……”
“顾璟舟!从前你就想杀了他!如今他被带走,趁了你的心吧!”
顾璟舟的话蓦地卡在喉咙里,他神色痛苦地看向柳云诗,手中却不敢放开分毫。
柳云诗说完这句话后,也怔了一下。
她方才心里难受,便想让他也难受,才丧失理智地说出了那句t话。
她渐渐止住哭声,抿了抿唇,小声低头道歉:
“对不起,南砚,我不是……”
“我知道。”
顾璟舟的语气中终于也忍不住带了哭腔。
此刻季辞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敌军重重叠叠的人马之后,他方才那句话说的太重,尤其是提到了靖王的弟弟。
杀亲之仇再加上政治立场的对立,也许柳云诗不知道季辞会受到什么折磨,但在战场上浸润多年,也俘获俘虏无数的顾璟舟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抬眸朝着季辞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轻轻搂住柳云诗,极尽温柔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诗诗,你难受就哭出来,我答应你,一定会想办法将季辞救出来。”
柳云诗从被靖王抓去就一直胆战心惊,方才在马背上又受了惊吓,后来眼睁睁看着季辞替了她。
她从身体到心理都受了不小的刺激,在听见顾璟舟这句温柔的安慰后,她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四周一片虚无,黑濛濛的丛林中什么也看不见。
到处都是彻骨的冷,寒雾落在手臂和脖颈上,化成一层湿漉漉黏腻腻的冰凉。
柳云诗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漫无目的地在漆黑空阒的林中,不知该走向哪里。
忽然,前面出现一道微弱的光,像是将黑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那泛着微弱光芒的地方,隐隐发出温暖的热意。
柳云诗瞧着那里,不自觉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光源的方向移动。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唤,“诗诗……”
她脚步一顿,不明所以地朝后看去,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柳云诗歪着头想了想,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于是她又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这次的声音比方才要清晰许多,男人含着悲伤和急切,又唤了声,“诗诗……”
柳云诗脚步彻底停住。
她向后看了一眼,那声音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大。
忽然,她终于想起,那是顾璟舟的声音!是她的少年郎,她的南砚,她的……爱人。
就在她想起来的那一瞬间,远方的光束突然消失。
整个丛林开始扭曲、旋转,连带着她一起被狠狠撕扯。
然后“砰”的一声,黑暗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铜镜,光一下涌了进来,声音清晰灌入耳中,柳云诗感觉身上撕心裂肺的疼。
“醒了!夫人醒了!”
柳云诗恍惚了一下,听出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夫的声音,她下意识蹙了蹙眉。
就是这个老大夫骗了她,害得她没流掉孩子不说,还被季辞和顾璟舟重新找到。
季辞……
季辞?!
柳云诗蓦地睁开眼睛,一瞬间什么都想了起来。
“诗诗!”
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顾璟舟沙哑的声音,同黑暗中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诗诗,你怎么样?哪里还不舒服?”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
柳云诗缓慢地回头,视线落在顾璟舟憔悴的面容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继而朝着他身后看去。
房间里站了许多人,都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楚郁、楚嬛、老大夫、甚至顾璟舟不知从哪儿将绿鸢都带了过来。
小丫头此刻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忧,再没有她第一次见她时候的纯真。
然而这么多人,却唯独没有那个人。
顾璟舟见她不说话,心中一惊,看了戴渊一眼,急忙又小心翼翼唤了声,“诗诗,你……认识我是谁么?”
柳云诗闻声,这才重新看向他。
她想对他笑,却扯了个比哭还难堪的表情,“南砚……”
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儿粗粝的石头互相碾磨。
顾璟舟闻声,眼圈比方才还红,急忙从楚嬛手中接过水杯,小心翼翼扶着柳云诗起来,“喝些水润润嗓子。”
柳云诗应了声,一动,才发现浑身像是被马车碾过一样,哪哪儿都疼。
她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向下看去。
被子下,小腹依然圆润,她的目光一顿,心中忽然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的孩子还在,她和他的。
但季辞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璟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解释道:
“幸亏回来的及时,大夫医术又精湛,孩子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到底身子受损,孩子只有六个多月,大夫说……你如今需要静养,不可再……情绪激动。”
柳云诗没说什么,缓缓将手放在了小腹上。
那孩子很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它隔着被子在她手心的位置轻轻拱了拱,像是在哄她,告诉她:
“娘亲,不要伤心,你还有我。”
感受着手心那一点点蠕动的感觉,柳云诗缓缓勾起唇角,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急忙用手擦掉,强迫自己心情好起来,点点头,“我知道的,南砚,我想喝粥。”
听到她要吃东西,顾璟舟的眼眸都跟着一亮,还不待她说话,身后绿鸢忽然兴奋道:
“大夫恰好开了药膳粥,我去给主子熬粥!”
说罢,欢快地跑了出去。
楚嬛吆喝一声,“还有我!”也风风火火的跟了回去。
楚郁朝着床上的柳云诗看了一眼,温声安抚道:
“诗诗若是难受,随时叫我或者楚嬛,最近我们都住在府上。”
“好,”
柳云诗笑道:“多谢楚郁姐。”
楚郁对她笑了笑,看了老大夫一眼,和他一起出去了。
等到房间中只剩下了顾璟舟一人,他才像是憋了许久一般,一下子搂着柳云诗的手臂,哽咽着叨叨出声:
“诗诗……诗诗……”
柳云诗昏迷的时候,他本来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对她说,但如今她醒来,他又觉得,其实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只要她能好好的,就是最幸运的事情。
柳云诗任他抱了一会儿,轻叹口气,“你不是说让我切勿情绪激动么,你怎么反倒这样。”
从前两人年少的时候,顾璟舟就是开蒙较晚的那个。
如今柳云诗有孕,母亲的天性让她心性越发比顾璟舟成熟。
虽然他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像个修罗战神,但最近这段时日,在柳云诗面前,却让她看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顾璟舟听她这么说,肩膀一僵,在她肘弯间闷了一下,然后缓缓直起身子。
“我昏迷了多久?”
柳云诗问他。
如今她的孩子还在,她虽然很难过,但也想控制好情绪,更何况季辞已经被俘虏,即便再难过也无济于事。
不如商讨一下,如何能将他救出来。
恰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朝廷派了使者过来,如今正在城门外等着。
第93章
柳云诗和顾璟舟对视一眼,现如今的朝廷,正是贤王、靖王和皇后把持的朝廷。
他们会派何人来?
顾璟舟蹙眉问:
“来的是谁?”
朝中之人他没有不知道的,即便倒戈向了新朝廷,想必也是他认识的。
然而当外面之人报出使臣名字的时候,柳云诗和顾璟舟都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
那人在门边,沉声道:
“来人是两江总督——季蕴季二公子。”
……
寒风凌冽,城门外独站一人,少年一袭黑衣,眉眼同季辞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锋利。
反倒像是从前的顾璟舟一般。
他望着缓缓打开的大门,舔了舔后槽牙,收刀入鞘,抬步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季蕴带来的兵马全都屯兵在五里开外,同靖王的兵马隔河而息。
他这次来,是奉朝廷之命来劝说顾璟舟的。
季蕴脚步低锵,一路走进去,望着城中繁华,眸底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感慨。
金陵城怕是如今大周为数不多的,没有战乱的地方了。
京城前段时日那场动乱,如今想来都令他刻骨铭心。
尤其是……他还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母亲。
季蕴知道,母亲其实一直对兄长不好,但对他却疼爱有加,所以从前小时候,即便他怨母亲对兄长严苛,又觉得自己是最没有立场的那个。
贤王控制皇城内外的时候,他第一个倒戈向贤王。
以至于守旧的顽固派,抓了他的母亲,后来母亲在动乱中不知被他们谁杀死。
从此,季蕴就背上了间接害死母亲的罪名。
他知道那些守旧派私底下如何骂他是两面三刀的小人,正如此刻,顾璟舟看着他时嘲讽的神情。
季蕴淡淡扫了他一眼,“我嫂嫂呢?”
城楼上风大,顾璟舟缓慢从台阶上走下来,风吹卷着他的头发和衣摆。
似是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季蕴会说这t个,他不无意外地挑了挑眉,然后歪头故作思考了一下,笑问:
“你是问,你的表嫂,还是你的嫂子?”
顾璟舟是季蕴的表哥,季辞是季蕴的亲兄长,所以顾璟舟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季蕴没空跟他打哑谜,直接问:
“她好不好?”
朝廷派他前来,他本不愿这么积极,一路上磨磨蹭蹭,行军缓慢。
直到前几日,听闻了金陵城外靖王的那场发难,他才着急了起来,带着精锐现行赶了过来。
“她现下是好的。”顾璟舟语气冷淡,说话间已经到了季蕴跟前。
季蕴蹙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季蕴,你是真没良心呐……”
顾璟舟立在他对面三步远,双手环胸,淡淡看向他。
季蕴到底年纪小,又不像顾璟舟常年在战场杀伐,如今两人面对面站着,即便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气场也相去甚远。
季蕴在他面前,就像是个世家里面宠大的宝贝疙瘩。
他压着眼帘轻嗤一声,接着道:
“你见了我,没问我一句,没问你亲哥一句,开口就问自己的嫂嫂,你知不知廉耻?”
“我再是不知廉耻,也至少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不像你,与我哥两人共事一女。”
“那又如何?”
顾璟舟笑得混不吝,“嫌我们不带你?”
“你……”
季蕴被他这惊世骇俗的不要脸气得脸色涨红。
顾璟舟见他这副模样,心满意足地砸砸嘴,一面往府衙方向行去,一面问:
“你见过靖王了?”
季蕴跟在他身后,“见过了,明日你们开城门。”
“凭什么?”顾璟舟头也不回,不屑道:
“就凭你季蕴来了?你拿什么作保?保我这一城三万五千余百姓的命?”
顾璟舟问完,季蕴没有立刻说话。
顾璟舟余光往后瞟了他一眼,也没再开口。
到了顾璟舟住的府邸,季蕴在府门口停下脚步,“能带我去看看她么?”
季蕴的语气透着古怪,顾璟舟仔细往他脸上看了半天,忽的神色微变,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没有拒绝,低声道:
“走吧。”
两人进去的时候,柳云诗收拾齐整,正在往炉子里添炭火。
季蕴看过去,炉子上架着一个提梁壶,里面煮着新茶,看样子,应当是她专门在等他的到来。
季蕴的眼神一亮,就见她听见门响,笑着迎上来,熟稔地替顾璟舟取下披风。
而顾璟舟也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银钳,继续往炉中加炭。
季蕴瞧了两人一眼,微微垂下眼睫,自己解了披风放在一旁,与那两人相比格格不入。
须臾,这才听柳云诗问道:
“你来了。”
两人自打上次,他和顾璟舟当街互殴时见过,之后就再未见过面。
季蕴抬眼望去,那原本清丽的面颊带了些媚态,再顺着向下,水红色的蜀锦段子底下,柳云诗的小腹凸起。
她似乎有些艰难,一手扶住自己的后腰。
他神情闪烁,点头,“嗯。”
柳云诗瞧着他的模样,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从前,她杀了人的那个夜晚。
他是第一个冲上来,接下披风将自己护在怀中之人,那时候即便铁证如山,他依旧愿意相信她。
那个赤诚的少年郎,如今也成了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奉朝廷之命远赴江南。
只是不知,如今二人再见,是敌是友。
她眼中的警惕季蕴看在眼里,却没多做解释,只是问她:
“身体……还好么?”
“嗯,”柳云诗颔首,“都好。”
至此,两人又再没了话说。
坐了片刻,季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哑,“那你先休息,我与顾璟舟去隔壁相谈。”
“好。”
柳云诗准备起身相送,被季蕴和顾璟舟二人同时出声制止。
她也未再坚持,看着二人的背影离开。
两人一直谈到深夜,等顾璟舟带着一身潮湿的冷意进屋的时候,柳云诗已经朦朦胧胧倚在床头睡去。
顾璟舟满眼心疼,急忙褪了外衣,站在炉子旁将自己的里衣烤热了些,才小声走到床边,轻手轻脚搂着人放平躺下。
柳云诗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
瞧着她眼睛都睁不开了,顾璟舟替她掖好被角,小声道:
“你快睡,我收拾完就过来。”
“你们聊了什么?”
戴渊给柳云诗开的药里面有少量安神的成分,柳云诗实在困得不行,却还是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季蕴人呢?”
“他已经出城了,他的大本营在城外。”
顾璟舟坐到床沿,耐着性子跟她低声说,“我们没聊什么,就是明日开城门,到时……可能有法子将季辞接回来。”
“将他接回来?”
柳云诗一下来了精神,“意思是明日开城门时,他会在么?”
“嗯。”
柳云诗睁眼看向顾璟舟,眼底哪儿还有一丝睡意,“明日我跟你一起上城楼上。”
“不可……”
“南砚,我要去。”
“不行!”
“你不让我去,我也会悄悄去,到时候恐怕更危险!”
柳云诗打断他的话,态度强硬。
她明知道他关心她,却故意用这种关心去威胁他。
顾璟舟瞧见她眼底的执着,想了想,无奈道:
“罢了,到时候你要乖乖听我的话,我让楚嬛陪你一起。”
“好。”
柳云诗乖顺应道,这才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对他笑了笑。
顾璟舟看了她一眼,无声叹息,“那你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嗯,”柳云诗被顾璟舟扶着躺下,拉住他的衣裳,“明日……你也要小心。”
顾璟舟转身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她须臾,笑地张扬:“知道。”-
第二日一早,柳云诗就跟着顾璟舟一道起来去了城楼上。
他们到的时候,江州刺史已经在城楼上候着了。
见到顾璟舟,他对他行了一礼,顾璟舟亦对他略一颔首,问:
“可瞧出了什么端倪?”
“并未。”
江州刺史道:
“许是那靖王太过自大,又或者是季二公子想了什么法子,总之靖王那边并未有什么动静。”
两人说话的时候,柳云诗极目眺望,在乌压压的靖王军队中,并未瞧见季辞的人影。
不过她也不敢多问,怕分了顾璟舟的心,安安静静在角落里待着不给谁添乱。
顾璟舟的视线也朝下面扫了一眼,抬手招来程宿,问:
“我们的人呢?”
“回主子,都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顾璟舟闻言,视线状似随意地来回扫了一眼,城中又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有酒肆的小二,还有买糖葫芦的大爷。
但若仔细看去,那些人皆体格高大,皮肤黝黑,眼中透着杀意。
“城中百姓可疏散完了?”
“全部疏散到城东的几个坊间了。”
“好,待会儿看我的命令行事,”顾璟舟往后看了一眼,小声命令道:
“重中之重,是保护好诗诗。”
“是。”
程宿应了一声,抱拳离开。
城楼上风大,柳云诗今日穿得后,顾璟舟在出门前又特意给她手中塞了个汤婆子。
可不知为何,也许是紧张,她此刻站在这里,还是觉得有些微微发抖。
顾璟舟过来,扶着她到后面背风的一处房间坐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见她要推拒,他赶在她之前说:
“你若是推拒,我现在便让人带你回去。”
柳云诗这才作罢。
她抿了抿唇,刚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程宿敲门进来,急道:
“主子,季大人被他们带过来了!”
程宿的语气有些着急。
柳云诗心中突地一紧,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抓紧顾璟舟的手,“南砚,我要出去看!”
第94章
“不行……”
顾璟舟下意识拒绝。
今日这一战凶险万分,带她到城楼上来已是极限,若是柳云诗有任何一点闪失,顾璟舟觉得他自己恐怕都难以承受。
此时恰好一阵寒风呼啸,窗户被风吹开,窗外骚乱的声音越发传入耳中。
柳云诗强忍眼泪,攥着顾璟舟的手臂无声哀求。
顾璟舟定定看了她两眼,终是叹息一声,软了心,道:
“那你随我一起出去,就站在我身边,哪里也别乱跑。”
“好。”
柳云诗连连点头。
她知道顾璟舟是关心她,也知道其实在此刻凶险万分的情形下,待在府上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一想到那日季辞换回她时候的场景,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一刻也放不下来,她没办法不去亲眼看着季辞平安。
柳云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脚步虚浮地硬撑着随顾璟舟t来到了城墙边。
乍一眼看去,便瞧见了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被人绑在马旁的季辞。
他临走时候穿的白色缎面长衫,如今已经被血污染得瞧不出颜色,离得有些远,柳云诗即便努力看过去,也瞧不出他身上到底受了多少伤。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季辞便艰难地抬起了头,视线遥遥定在她的身上。
柳云诗心中一紧,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她能站在这里看着他,已经是顾璟舟给她最大限度的妥协,她不能再影响他们一丝一毫。
远处季辞看了她半晌,然后对她扯唇笑了笑,又淡淡摇了摇头。
柳云诗知道,季辞的意思是,他很好,让她不要在这里待着,太危险了。
柳云诗同样对他摇了摇头,继而也缓慢地勾起唇角,用唇语无声对他说,“平安回来。”
“靖王……”
等了半晌,顾璟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若是答应开城门,你能保证我城中百姓的安全么?”
柳云诗还是第一次听到,顾璟舟站在城门上与敌军谈判的语气,同从前对她的或温柔或无赖的语气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威压的男性气息,是令在场之人都心颤的暗含杀意的威胁。
柳云诗甚至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喊话时,胸腔微微的震颤。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顾璟舟,杀伐决断的大将军,藐视生死狠厉凶残的沙场修罗。
而他仅有的一点温柔,也都尽数给了自己。
柳云诗侧头看了他一眼,男人五官英挺的侧脸,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时候的稚嫩。
她抿了抿唇,手下意识放在肚子上,往下楼下,骑马立在队伍最前方那个锦衣男人。
靖王似乎也察觉到她在看他,对她挑了挑眉,似乎在说“又见面了。”
柳云诗对他恨得牙痒痒,冷冷别开视线。
就听那人大笑了两声,对顾璟舟道:
“顾将军请放心,只要你肯开城门,届时季大人我们也会安全送回,到时候,你和季大人就还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而至于你说的金陵城中的百姓……”
“我们本就是为了借道金陵去京城奔丧,大周的每一个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我身为皇室宗亲,自然也当护之爱之,不知道顾将军到底在不放心本王什么!”
靖王的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顾璟舟挑了挑眉,视线不经意瞥过另一侧队伍中的季蕴,笑道:
“昨夜季总督与我相谈甚欢,季总督几次说过,朝廷有意重用于我,倒是叫我受宠若惊,但也叫我想明白了,这不,今日就来城门上亲迎靖王入城。但——”
他拖长了语调,神情冷了下来,道:
“既然诚心开城门迎靖王,那么靖王是不是忘了一件什么事情?”
“哈哈!”
靖王回头看了眼季辞,命人将他带了过来,指了指他,仰着脖子对顾璟舟道:
“不就是放了季大人么,顾将军不必心急,季大人这几日在我这军营中,我对季大人礼遇有加,奉为座上宾,这不,只要我们顺利进了城,我就会将季大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可好?”
说完,不等顾璟舟接话,他又说:
“只是……我如何能知晓,顾将军是不是诚心迎我等进城的。”
“这还不简单。”
顾璟舟背在身后的手暗自打了个手势,高声对下面人道:
“来人!开城门!”
“开城门!”
底下的守城士兵高喝。
随着“轰隆隆”的巨响,金陵城的城门被缓慢打开。
顾璟舟眯眼注视着下面的靖王,只见靖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城门不断变宽的缝隙。
即便他极力隐藏,眼中还是流露出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贪婪之色。
顾璟舟轻哼一声,转身对柳云诗说,“你就在楼上,等我上来接你。”
“好。”
柳云诗知道此刻是最为关键的时候,乖顺应下。
顾璟舟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转身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他下去后,就站在楼梯旁边,门里的位置,负手笑看着靖王:
“恭迎殿下进城,往后……这大周朝的江山,还要仰仗殿下守护,我等,唯陛下与殿下马首是瞻。”
靖王此前便拥兵自重,在所有藩王中,他是最有实力的一位,骨子里本就有些自负,在听到顾璟舟这番话后,他不由仰头大笑,一翻身就要下马。
走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衣男子忽然出声制止了他,不知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靖王面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先是看了顾璟舟两眼,继而视线在城中逡巡了一圈。
顾璟舟将他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却像是未察觉异常一般,依旧不为所动。
他主动带着江州刺史和守城的士兵,让开一条道。
谁料他这个举动,倒叫靖王面色突地一变,靖王一边调转马头,一边高喝,“有埋伏,撤出城门外!”
顾璟舟拿给他机会,当机立断抽出佩剑,直指向天。
伴随着他这个动作,不知从哪儿飞奔出来一大批死士,趁着靖王还没出城的时候,飞快将城门关闭。
一时间,靖王和二十余手下被关在城内,而大多数士兵则被阻隔在了城外。
靖王面色黑沉,当机立断将季辞拉至跟前,大喝一声,“贼人!”
顾璟舟视线一顿,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季辞,大笑,“贼人?!诸位!靖王拥兵自重,打着为陛下奔丧的旗号,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权篡位!这才是真正的贼人!京城动乱,先皇死因疑团重重,你我该当站出来,为江山社稷共讨逆贼!”
“共讨逆贼!共讨逆贼!”
顾璟舟喝完,四周呼声一片。
“顾璟舟!你一个外姓,竟也管起皇室宗族之事!你居心何在!我看你才是想要谋权篡位的那个!”
顾璟舟冷笑,“倘若我手中有先皇的遗诏呢?!”
说着,他竟真的从袖筒中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卷筒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一点缓缓展开,一字一句将遗诏的内容读了出来。
遗诏中说,“四皇子为人贤德,有经世伟略之才,待朕百年之后,将皇位传于四皇子,其余人等皆应尽心辅佐于他,共襄盛世。”
“不可能!”
靖王听见遗诏中的内容,神色猛地一变,抽出长剑直指顾璟舟,厉声道:
“陛下是夜间突然驾崩,去的突然,怎么可能有时间写遗诏!顾璟舟,你假传圣旨,其心当诛!”
随着靖王拔剑,他身后仅剩的数十人也纷纷将剑拔出,而顾璟舟及包围靖王的士兵,也在同一时间将剑抽出。
一时之间,城楼下的氛围剑拔弩张。
忽然,季辞轻笑了一声。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季辞的笑声格外明显,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他看了过去。
男人即便身形狼狈,却依然无法掩盖他耀眼如明珠一般的光彩。
他低头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扳指,缓慢开口:
“靖王殿下,还是不够了解陛下,能将我大周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国经营成为整个华洲大陆的领导国,我们的先皇,又岂是毫无预见之人?”
他的话令在场之人都明白了过来。
原来陛下早在身前,就老早写好了遗诏,防备的就是今日这种局面的发生。
而遗诏为何在季辞身上,倒也说的通。
季辞和顾璟舟都是先皇最宠信的臣子,两人一文一武,又都突然一起南下。
众人皆以为他们是去公办,稍微知道些内幕的都以为他们是去寻找那个女人。
而其实,他们还有一个隐藏的目的,就是带着遗诏从京城玩一出金蝉脱壳,顺便在路上拦截靖王的行程。
而这份遗诏一出,再加之今日倘若靖王被擒,贤王和先皇后没了依仗,想必不日,京中就会有守旧派臣子出面,逼十五皇子退位。
如此局势逆转,便如大厦倾颓,贤王与先皇后便再无翻盘的机会。
靖王想必也想到了这一点,知道如今只有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有机会。
他一个“杀”字吐出口,一把拉过捆住季辞的铁索。
柳云诗听到季辞的声音,刚走到城墙边,骤然瞧见靖王的长剑刺向季辞,而离季辞最近的顾璟舟,此刻也来不及赶过去。
剑刃泛着冰寒的冷光,令人彻骨生寒t。
柳云诗瞳孔骤缩,拼尽全力喊了声“小心!”,还不待她看再看清楚,忽然腹中一阵绞痛发硬,紧接着,一股暖流倏然流下。
她痛得倒在恰好赶来的楚嬛怀中。
楚郁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水渍,神色一变,“快将她带到房中去!”
……
柳云诗的阵痛来得突然,而她因为惊惧交加,神志一直不怎么清明。
加之才没几日之前,她险些流产,所以这次的情况更为危急。
在一阵快过一阵的疼痛中,她昏昏沉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剧烈的疼痛将她从昏迷中抽离,只听见耳边有人在急促地唤她,告诉她用力。
她顺着本能用力,又不知过了漫长的多长时间,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柳云诗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彻底陷入了昏迷。
黑暗中是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声一声,催人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突然,不知从上方哪里滴落了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柳云诗脸上。
她心中突地一紧,一种巨大的悲凉突然无声无息将她浸染。
耳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她,不能睡,她要醒来,她还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她。
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都无法睁开双眼。
黑暗不断将她侵蚀。
忽然,一个男人清越的声音,包含深情闯了进来,他说:
“诗诗,醒醒,看看我们的孩子。”
孩子?
季辞!
柳云诗猛地惊醒过来,一瞬间,白光闯入,她拼尽全力,猛地睁开了双眼。
触目是昏暗的烛光,窗外一片漆黑,柳云诗低头,猝不及防撞进季辞泛红的眼眸中。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忽然,柳云诗想起城墙下看见的那一幕,蹙了蹙眉,哑着嗓音问:
“你没事吧。”
“你没事,我就没事。”季辞的声音也发哑,说到一半似乎控制不住情绪顿了一下。
柳云诗回想起从前种种,心中也忍不住难过,鼻头一酸。
眼泪还没来得及滑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顾璟舟焦急的声音响起:
“季子琛!你给老子出来!这小子尿了我一身!”
柳云诗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收了回去,她与季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柳云诗抿了抿唇,笑道:
“南砚,你抱进来,让我给孩子好好说说。”
门边的脚步声一顿,忽然没了声音。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闯入的婴儿的哭声。
又过了半晌,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顾璟舟狼狈地疾步走到床边,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怀中还抱着一个粉粉嫩嫩啼哭不止的婴儿。
而他前襟处,一大片深色,显然是抱着孩子时,被尿湿的。
柳云诗没忍住笑了出来。
季辞亦眼底含笑,抱着她起来,给她喂了口水。
“喂,儿子,你母亲醒来了。”顾璟舟喉结滚了滚,语气有些沙哑。
季辞动作一顿,蹙眉,“那是我儿子。”
顾璟舟冷嗤,“我怎么觉得,这眉眼更像我一些,没准儿真是我的儿子。”
虽然时间有些对不上,但顾璟舟就是对自己有着莫名的自信。
那段时日,在府上,他日日与她在一起,怎么可能让眼前这个弱鸡一样的男人捡了漏。
越想,顾璟舟越觉得怀里抱着的,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柳云诗抿唇轻笑。
顾璟舟听见她的笑声,这才抱着孩子,坐在了床边,将襁褓递过去,“看看,咱儿子。”
柳云诗唇边笑意更甚,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脸颊。
孩子还有些小,不过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已经十分健康了。
闻到柳云诗身上的味道,他忽然就不哭了,吸了吸小鼻子,脸一侧,啊呜一口,将柳云诗的手指含进了口中,吸奶一样砸吧着吸了起来。
柳云诗“呀”了一声,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害怕伤到婴儿,没敢立即将手指抽出来。
顾璟舟瞧着柳云诗低头看着婴儿时慈爱的模样,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季辞跟前低声道:
“昨夜是你陪着他,按道理,今日该我了。”
季辞蹙眉,警惕地看向他,“大夫说诗诗身体不好,至少三个月不能行房事。”
顾璟舟神色一顿,有些心虚,“用得着你说么?我自己不知道一样?”
季辞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他视线落在床上的柳云诗身上,说:
“不过大夫也说,诗诗醒来后就要尽快通乳才行。”
这次轮到顾璟舟一脸无语地看向季辞。
然后季辞在他的视线中,一脸坦然地坐过去接过婴儿,语气带着意味不明地深意:
“乖,孩子看够了,你该陪陪我们了。”
第95章 番外
柳云诗的身子在两个男人的照料下,恢复得格外快,等到深春初夏的时候,她已经基本上恢复如初了。
孩子也被尽心尽力地养着,虽然是早产儿,但如今也被将养得白白胖胖。
和风如煦,鸟语花香,此刻已经快到午时,主屋卧房的门却紧闭着。
顾璟舟抱着孩子,迈进月洞门的时候,脚步一顿,随即黑下了脸来。
他快步走到门口,刚要推门,手放到门框上,动作却顿住了。
到底没有直接推开。
他撇了撇嘴,极为不悦地与怀中的小家伙儿,大眼瞪小眼儿看了半天。
瞅着他越长越像季辞的眉眼,顾璟舟更为火大,猝然伸手,不轻不重地在那小家伙儿软嫩的小脸蛋上掐了一下。
原本小家伙儿还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笑眯眯看他,刚伸手胖胖的小手打算摸摸顾璟舟的时候,脸上忽然被掐了一下。
虽然不疼,但他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会突然对他动手。
小家伙儿委屈地嘴一憋。
顾璟舟在心中默数三声,果然数到三的时候,那小家伙儿嘴一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见那像极了季辞的眉眼痛哭流涕,顾璟舟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里间就传来一阵极为仓促地窸窣声。
顾璟舟觉得自己原本靠欺负季辞儿子得来的那点愉快,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冷哼一声,像是要捉//奸一般,更加快步朝里走去。
刚一绕过屏风,扑面而来一股味道。
身为男人,顾璟舟当然知道这味道是什么。
他不由冷下脸,才要说话,忽然,在那股味道之下,又缓慢地飘来一阵……香甜的味道。
这下顾璟舟彻底炸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将已经穿好衣裳的季辞拖了起来,怒斥道:
“季子琛!你还是不是人?!”
季辞被他拽扯着起身,却丝毫不显狼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襟,这才淡淡瞥他一眼,视线瞅向他怀中还在扯着嗓子干嚎的婴儿。
那胖嘟嘟的小脸上明显有两个红色的指印。
季辞挑眉:
“让你带孩子,你就是这么欺负我儿子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顾璟舟更来气。
他一把将孩子塞进季辞手中,“我不是你的老妈子,孩子自己带!还有——”
顿了一下,顾璟舟的视线落在床里侧用被子遮挡在胸前的柳云诗身上,见她面色泛红,发髻凌乱,小巧的鼻尖上还沾着细汗。
顾璟舟吞了吞口水,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季辞,诘问:
“你这般……这般……孩子饿了吃什么?!”
“孩子饿了不是有乳娘么?”
季辞似是不解,十分淡定道:
“难不成府中的五个乳娘都没奶了?那我待会儿让陈深再去寻几个来。另外,没人求着你当老妈子,是你自己非要抱着孩子,赖在季府不走,你若是愿意,此刻就可以离开!”
顾璟舟被季辞的话说的一噎,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两人回京后,他就已常年征战沙场,落下顽疾无法继续回边关为由,向现在的陛下,也就是四皇子请了辞。
陛下虽想对他挽留,亦或是给他在京中某个值,都被他婉拒了。
见他主意坚定,陛下只好准了他的请辞,只让他承袭了爵位,保他衣食无忧。
偏偏顾璟舟这厮是个顺杆爬的,没了官职后,打包了东西闻着味儿就来了季府。
美其名曰自己如今孤家寡人,俸禄又少,快要活不下去了,然后心安理得的在季府住了下来。
顾璟舟被季辞戳中软肋,嘴上憋了半天,才怒气冲冲道:
“季辞你少在这装!那日李嬷嬷怎么说的?孩子还是要吃自己娘亲的奶最好,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之人!跟自己的孩子抢饭碗!”
顾璟舟越说越气,原本还顾及着柳云诗的面子,怕她害羞。
但说着说着,他又在心中恼她的立场不坚定。
此刻柳云诗已经接过孩子,在怀中哄着,闻言动作一顿,眼尾羞红了一圈。
明明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每每在这些事情上面,她总能羞得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经常被三言两语说得要哭出来。
季辞将柳云诗的动作看在眼里,神色冷了下来,回头一把夺过顾璟舟手中刚举起的茶杯,淡淡道:
“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出去吧,诗诗还要休息。”
“凭什么是我出……”
“嗨,大老远就听见你们房里吵起来了。”
顾璟舟的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楚嬛的声音。
自打顾璟舟搬来季府之后,楚嬛只要来季府,三不五时就能听见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准确的说,是顾璟舟总是能被季辞三言两语气得跳脚。
顾璟舟听见她的话,面色讪讪地闭了嘴。
楚嬛也不客气,自己直接进来,绕过一站一坐的两个男人,迳直坐到床边,看向柳云诗怀中的孩子,掏出一个拨浪鼓逗了起来。
“哎哟,几日不见,宝宝又长得乖了不少,白白胖胖的太可爱了,来,让姨姨抱抱——”
楚嬛不喜欢孩子,但对于柳云诗这个孩子,她却莫名有种亲近感。
从前有楚郁在,她怕惹了楚郁的伤心事,所以对这个孩子总是眼巴巴看着的时候多,今日楚郁没来,她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将孩子抱在了怀中逗弄。
小孩子见到楚嬛,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笑眯眯的姨姨,对她咿咿呀呀了半天,然后抓住柳云诗的手指就往楚嬛口中送。
似乎是想说,“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也给你分享。”
他这动作让柳云诗一怔,其余几人见状皆是啼笑皆非,就连顾璟舟都忘了方才的不快,看着小家伙,吃味道:
“好哇,你这臭小子,我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如今有了好吃的,倒先想起的是你楚嬛姨姨。”
被点名的楚嬛倒是得意不已,对这小家伙儿越发喜爱地不行,抱着他一连亲了好几口,忍不住对柳云诗说:
“你这孩子也太可爱了,诗诗,你再生一个吧,这个就送给我好不好?!”
“好!”
“不好!”
楚嬛话音刚落,顾璟舟和季辞的声音同时响起。
季辞语气一顿,蹙眉回头看了顾璟舟一眼,然后转头先对楚嬛道:
“要生自己找人生去,这是我儿子。”
说罢,还不待楚嬛反驳,他又看向顾璟舟,眼含威胁道:
“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休想,诗诗的孩子,只能姓季。”
他的一番话,同时引起了房间里两人的不满。
还好他们对于季辞这种护崽的行为并未在意,总之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诗诗身上,他说什么同意不同意都没用。
顾璟舟也懒得跟他说,看向柳云诗,“诗诗,今日天气甚好,我知道京郊一处踏青的好地方,下午我带你去如何?”
“我……”
柳云诗下意识看了季辞一眼,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顾璟舟的话。
“今日下午可不行。”
楚嬛一边逗孩子一边看了眼顾璟舟,“今日下午,诗诗当时选那几家铺子的账交上来了,我姐让我带诗诗过去瞧瞧呢,这几家店铺开得位置好,打从靖王那起战乱后,粮价盐价一下高了起来,诗诗选的铺子刚好又在那当初战乱最严重的地方,此刻正是粮价最高的时候。”
楚嬛又看向柳云诗,“不过我们已经按照你交代的,按照当地平均粮价,再降两成出售,若是实在贫困的或是带孩子的,则可以直接以半价售出。”
“不过即便如此,这几个月的收入仍然可观,也多亏了你去年给我们选址的时候,就让我们多屯些粮食和盐,不过说起来,诗诗,那时候你也不知道靖王会反吧?”
这话一出,屋中几人不约而同都看向柳云诗。
柳云诗替那小家伙儿擦了擦满嘴的口水,笑道:
“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此前家中从商时,每每到了冬日前后,父亲都会命人多吞些粮食食盐,说是冬季的时候,北方缺粮,连带着南方的粮食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最主要的,是冬天会有许多人家吃不起饭,流民增多,多屯的粮食还可以救济穷人。”
柳云诗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怔怔望向孩子。
她不敢想,只是短短一年,会发生这么多事情,这一年的经历,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她在扬州的那个家没了,但又在京城,他们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那日她醒来后,季辞告诉了她许多。
靖王那一剑并未刺到季辞身上,最后关头季蕴杀了出来,救下季辞后,季蕴身负重伤。
而季辞,也在被靖王囚禁的那几日查出,当初柳家之事的幕后主使,就是靖王和贤王。
而这两人,也在前段时日被季辞亲自监刑,问斩于午门。
至于柳家的财产、柳父柳母的遗物,在他们返程路过扬州时,人还没有进城,柳家那几个叔伯便已经带着一家老小,跪在城门口请罪,将所有东西悉数奉还。
而柳父柳母的坟冢,这次也被他们一道带回了京城,寻了个风水宝地安置了下来。
一切看似都很圆满,只是……
柳云诗视线落在逗弄孩子的顾璟舟身上。
她身体好了后,季辞便先入为主,搬来了主院与她同吃同住,而顾璟舟……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虽然他从没催过她,也没在她面前抱怨过什么,甚至对于她与季辞的孩子也视同己出。
但她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
可她根本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样的答案,因为她自己心里都没有谱,亦或者是,她不忍心给他那个他不想要的答案。
那时候三人在金陵,生死关头没有什么顾忌,可如今日子平和下来,她反倒少了那股冲破世俗的勇气。
人终归是要回归于现实。
楚嬛似乎看出柳云诗的想法,她将孩子交到季辞手中,拉着柳云诗起来,“好了,赶紧起来走了,楚郁姐已经先到了。”
柳云诗早上其实早就起来洗漱过,只是后来又被季辞拉着胡闹了一通,不过此刻衣衫妆容尚算完整。
她被楚嬛拉着朝门外走去。
季辞将孩子交到门外候着的奶娘手中,“我陪你去。”
他今日难得休沐,也想着能多陪陪她。
顾璟舟一看,立刻抬脚跟上,“我也去!”
谁料,他刚迈开脚步,原本还在奶娘怀中滴溜溜个眼睛到处乱瞅的小家伙,忽然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同时伸手紧紧拽住了他的头发。
小婴儿使出吃奶的劲儿拽着,顾璟舟向后一仰,吃痛嘶了一声。
在众人又诧异又好笑的眼神中,他讪讪回头,拽着自己的头发,和小婴儿抢头发。
口中还不忘骂着,“小没良心的,就知道帮着你爹,平时真是白疼你了!等着一会儿打你屁股!”
他刚说完,小家伙儿哭得更凶了,似乎是能听得懂他的话一般,手里也越发用力。
顾璟舟气得不行,眼睁睁地看着季辞用略带嘲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拽着柳云诗离开了。
楚嬛看看他,看看季辞和柳云诗,略带遗憾地耸了耸肩,也跟了上去。
等到他们三个彻底走得没了影儿,方才还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家伙儿忽然安静了下来,又成了一副安安静静的美男子模样,看起来无辜得很。
顾璟舟怒气冲冲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出来,在他软嫩嫩的屁股蛋儿上狠狠掐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
“跟你爹一个样!道貌岸然!”-
季辞陪着柳云诗,和楚郁她们看了半下午的账。
等到出酒楼的时候,天边已经升起了橙色的云霞。
许是几人许久都没有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话,出酒楼的时候,楚嬛还一脸兴奋地叽叽喳喳,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谁想,一个没留神,竟与准备进酒楼的一个男人撞在了一起。
那男人身材高大健壮,楚嬛撞过去时他如泰山一般一动不动。
反倒是楚嬛,若不是被柳云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险些要被那人撞倒在地。
而那个男人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就要继续往里走。
“喂!”
楚嬛叫住他,蹙眉不悦道:“你这人……”
她刚说了这几个字,在看到那个男人转过来的面容时,猛地怔住。
过了两息,她脸上血色全然褪去,身子晃了晃,紧紧抓住柳云诗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去。
柳云诗不明所以地朝她看去,就见楚嬛带着不可置信地眼神死死盯着那个男人。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是要说话,然而双唇实在抖得太过厉害,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柳云诗又回头看向楚郁,见她也拧着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似是与楚嬛一样,也有些激动。
就连季辞,神色都没有了之前的淡然,也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但比之于楚家两姐妹,他的眼中更多了一份警惕。
对面那个男人被楚嬛叫住,又见她神色异常,半天不说话,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姑娘可是方才伤着了?在下给你陪不是,不过此刻在下尚且有要事在……”
话还没说完,楚嬛忽然冲上去,双手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臂,“阿南……”
那个男人话音一哽,最后一个“事”字怔怔吐了出来。
然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楚嬛握在他手臂上的手,耳尖微不可察地慢慢变红,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挪动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道:
“姑娘……姑娘怕不是认错人了。”
柳云诗这才知道,原来是楚嬛将那男人认成了已经死去的那个阿南了。
她不由抬头,看向对面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赤红色锦缎常服,眉眼英挺,看起来英武不凡的样子。
此刻他耳朵上的红,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染到了两靥。
他不自在地又将自己的手臂往回夺了夺,小声窘迫道:
“姑娘……”
楚郁也在这个时候上前,扶住了楚嬛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拉回来,小声唤了她一声。
楚嬛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急忙后退一步,本想避开直直盯着人的目光,又似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最后盯着男人深深看了几眼,红着眼眶微微俯身,“抱歉,公子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所以我一时唐突了,还望公子见谅。”
听出她语气中的哽咽,那个男人一愣,急忙满面羞红地连连摆手,“无碍无碍,倒是姑娘是不是被我撞疼了,你……你可别哭啊。”
他想上前,又停下,左右看了看,急道:
“我没有哄女孩的经验,姑娘你可千万别哭……”
原本楚嬛的眼泪都已经到了眼眶边,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
“没事,不管公子的事。”
也许此前阿南的死太过突然,让她一直耿耿于怀,此刻乍然见到这个酷似阿南的人时,她一时失了态。
如今缓了过来,倒像是突然释怀了一般。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出,“公子轻便吧,小女子不打扰了。”
“哦,好。”
那人看起来是真有急事,楚嬛说完,他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楚嬛盯着他的背影,复杂的神色中凸显著浓浓的不舍。
岂料那男人走了两步后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似是纠结了一下,然后转回身,大步坚定朝楚嬛走来,然后在她面前站定,道:
“在下名叫陆淮,是随家父来京做生意的,不知姑娘芳名……”
“楚嬛。”
楚嬛忽然笑了出来,带着泪光的眼底满是喜悦,“我叫楚嬛,家住城东楚国公府。”
那男子听到她说楚国公府,愣了一下,面上闪过一抹失落,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走了,姑娘若是身上被撞得有任何不适,可在这间酒楼天字第三号房间里找到我。”
“好。”
楚嬛对他福了一礼。
陆淮也对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有了这个插曲,几人再没了闲逛的心情,原本相约夜里登台赏月,也推到了过几日。
楚郁和楚嬛坐上马车回了城东,柳云诗也跟着季辞坐上回府的马车。
如今他们住的还是季辞在京郊的别庄,两人回去路上,顺道去看了看季蕴。
现在季蕴继承了父亲的侯爵,成了新的勇毅侯,而季辞责备现在的皇帝以护驾有功为由,重新赐了爵位。
季蕴恢复得不错,如今已经能勉强被人扶着行走,圣上特许他再修养三个月,完全大好后再去上朝。
去年初见时候的少年郎,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样子。
季辞带着柳云诗跟季蕴聊了会儿,又独自一人去季家祠堂,给季父季母上了一炷香。
两人这才又踏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快行到季府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人大喊着“季大人”追了上来。
季辞闻声动作一顿,略带气恼地压低了眼帘。
柳云诗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唇瓣,轻笑出声,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道:
“你快去问问什么事,没准找你有正……唔。”
柳云诗话没说完,季辞的唇瓣忽然压了下来,缱绻缠绵地与她完成这个方才被打断的吻。
等到被放开的时候,柳云诗微喘着气,唇瓣水润红肿,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暗含嗔怪看着他。
而那下属,似乎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动静,柳云诗懊恼地响,定是听到了,因为方才她不自觉地喘了好几声。
季辞对她挑了挑眉,“还笑么?要不继续?”
“不、不了。”
柳云诗吓得脸色都变了,一边推他一边往边上躲,“你、你快去吧。”
“嗯。”
季辞隔着帘子略微问了下下属情况,原是某个在查重案的罪犯落了网。
他回头看向柳云诗,“乖,那你先回去,我晚些回来。”
“好。”
柳云诗话音刚落,季辞忽然抬手在她的耳垂上似威胁一般摩挲了一下,语气含笑,“回去后,不许单独和他见面,我会派人盯着的。”
柳云诗耳朵上被他摸得窜起一阵酥麻,她夹紧双腿,忙不迭点头,“知道了,你快去吧,别、别让人等久了。”
季辞轻笑,见她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忍不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都是当妈的人了,还是这般娇嫩可人,
他摸了摸她的发,“走了。”-
季辞走后,马车行了没多久就到了季府。
柳云诗回到正院,刚要推开门往进走,手却忽然顿住,转身打算去隔壁院子先看看儿子。
然而才刚转过身还未迈出步子,身后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给拽了进去。
柳云诗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整个人就被压在了门上,唇也被大掌捂住。
“嘘,是我。”
听出是顾璟舟的声音,柳云诗身子一松,盯着他的眼睛。
顾璟舟松开她,视线一下落在她红肿的唇上,眸中神色瞬间黯了下来,“他吻你了?”
柳云诗抿住唇,没说话。
顾璟舟低低骂了一声,“就出去看个账,那东西也不老实。”
随即他又嗤笑,“不过今夜他回不来了。”
柳云诗眉心一蹙,心中狂跳不已,“你、他……”
“嗯,是我使人支开他的。”顾璟舟毫不掩饰,望向柳云诗的眼底盛着欲望。
“可你……”
“我怎么?”
顾璟舟掐住柳云诗的下颌,拇指使劲儿揉搓她红肿的唇,恼道:
“这几日,你总是被他占着,你的眼里装的全是他!诗诗……”
他向她压了过来,想要吻她,却被她侧头躲过。
顾璟舟的眸色瞬间变黯,不顾她的挣扎掐住她的下颌。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语气和神色却带着令人心惊胆战地占有欲,“你也该疼疼你的南砚。”
柳云诗眉头紧锁。
她知道,一直被她逃避的那个问题,今日或许是她该做出选择和决定的时候,不知为何,柳云诗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来。
眼前的少年早已不复从前的青涩,他对她依旧赤诚而热烈,但她却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顾璟舟,我……”
“诗诗,别说。”
似是察觉到她要说什么,亦或是这几日,他起身已经隐隐察觉她的决定,顾璟舟想要开口阻拦她的话。
柳云诗抿了抿唇,抬手轻轻抚上顾璟舟的眉眼,还是艰难地开了口,“顾璟舟,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亲人。”
……
暮色四合,廊下宫灯晃荡着找出悠悠光圈。
同一时间,季府大门被打开,季辞一袭白衣,被灯笼映照的眉眼矜贵清冷。
陈深在前面掌灯,男人面色无波地朝正院行去,只有脚下急促的步子,透露出几分他的心情。
夜色深沉,原本明亮如玉盘的月亮,也隐在了云间。
那盏灯很快游移到正院门外。
季辞脚步顿了顿,接过灯笼,吩咐陈深,“派人守在院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季辞进去的时候,恰好与从门内出来的柳云诗撞个正着。
他微一蹙眉,扶住她的肩膀向下看去,却见她眼眶通红,他的眸色一冷,“他欺负你了?”
柳云诗不语,摇了摇头,过了半晌,又道:
“我去看看孩子。”
说完,不等他说话,她便径直绕开他走了。
季辞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在院中站了站,这才抬脚朝房间里走去。
房间里,那个男人神色怔忡地望着某处发呆,脸上神情灰败,就连季辞进来都没有察觉。
他像是随时要碎掉一般,刚强恣意的少年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季辞脚步不由一顿,才慢慢走过去。
直到季辞走到他面前,他才像是恍然惊醒了一般,抬眸看见来人是他,顾璟舟恍惚了一下,然后忽然扯着唇角笑了起来。
“来看我的笑话?”
季辞盯着他没说话。
顾璟舟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没意思透了,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维持着体面,扫了季辞一眼,淡淡道:
“我就在京城,一直看着你,但凡诗诗有一丝不快,别怪我将她抢回来。”
说完,他脚步忽又顿住,回头看了季辞半晌,眼圈微微发红,“你别辜负她。”
季辞盯着他,眸光微微闪了一下,并未言语。
顾璟舟走后,季辞独自在房间里待了许久,才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孩子已经睡了,他从后面拥住柳云诗。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季辞感觉怀中的姑娘身子轻颤,他叹了口气,将她转过来面对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温声哄道:
“不哭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洛州么?明日我便带你去瞧瞧,可好?”
柳云诗吸了吸鼻子,轻点了下头。
季辞将她轻轻拥进怀中,顺着她的发,“诗诗——”
他轻唤她的名字,语气缱绻,“我此生唯你一人。”
希望你也是。
第96章 番外二
近日隔壁府上来了个“大魔头”,据说爬高上低调皮得不行。
而且自从他来之后,整个扬州城的地皮流氓都没了音信儿,全都乖乖地听从那个少年的命令。
简直是欺行霸市的一把好手。
柳云诗被娘亲抱在怀里,小小的手指一边缠绕自己的发梢,一边歪着小脑袋问:
“娘,你说那个小魔王什么来历,怎么他一来,扬州城就这么满城风雨的。”
柳云诗的娘亲掩唇轻笑,“那是京城来的小侯爷,自然是无法无天了。”
“可是即便是京城来的,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呀,哼!他就是个坏人……”
柳云诗万万没想到,前一天她才在骂他是坏人, 第二日,她就被那个“坏人”所救。
那日她带着丫鬟去街上逛集市,当天恰逢春分,街上人很多,鱼龙混杂。
而惯常跟在柳云诗身后保护的侍卫,也被人群冲散了。
不过柳云诗浑不在意。
她家是扬州城首富,所有人见了她都礼遇有加,即便是地皮流氓,也会惧于她家的威势而不敢拿她怎么样,所以即便没有侍卫跟着,她也不怕。
可就是偏偏在那日,城里来了几个外乡的流民,那些个流民才不管你是什么首富之女还是刺史之子。
柳云诗那时候七八岁,已经张开了些,粉白的脸上隐约可见清丽美貌。
那些人透过人群一看到她,眼神立刻亮了,悄悄尾随柳云诗走至一处偏僻的巷子,将她堵在了巷子里。
柳云诗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威胁道:
“我是梧桐巷柳家嫡女,你们若是敢碰我一下,我爹爹定会叫你们不得好死!”
小姑娘长得白白嫩嫩,软绵绵的威胁那几个人丝毫不惧,反倒觉得新鲜极了,相视一眼,不觉都露出淫靡的笑意。
柳云诗顿时觉得情况不妙,心中也渐渐生出惧意。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面上露怯,左右看了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心一横,正打算冲过去与那几人鱼死网破的时候,身后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嗤笑。
柳云诗像是听到了什么仙乐一般,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忙不迭回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却在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树上那个少年,正是她昨日才念叨过的那个“坏人”。
此刻那少年一袭黑衣,双臂环胸,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懒懒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柳云诗看过去的时候,恰好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少年明显一怔,原本桀骜的模样不知怎的渐渐收敛了起来,他不自然地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用正在变音的奇怪而沙哑的声音,不可一世道:
“小爷我正在休息,就被你们底下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是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从树上跃下来,站在柳云诗前面,只留给她一个英挺的背影。
柳云诗只见他低头颠了颠手中的剑,语气慢慢沉了下来,“你们几个,现在跑还来得及,若是慢了一步,修怪小爷我脾气上来了,有你们好看。”
当时的顾璟舟也不过十一二岁,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那些人一点儿都不惧怕。
只当是某个人家的公子哥儿,从哪个书上看到了什么,学人家侠客的做派。
估计就连他手中的剑,怕都是偷家里大人的吧。
那些人哈哈大笑,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反倒威胁:
“我劝小少年少逞英雄,还是回家去和泥巴玩吧啊,叔叔们和这个小姑娘的事,你不懂……啊!”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柳云诗甚至都没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那人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耳朵的位置。
鲜血顺着那人的手指缝往出冒,柳云诗在一看去,地上赫然掉落着一只带血的耳朵。
她死死咬住唇,倒吸一口冷气。
那少年似是听到她的动静,侧头“喂”了一声。
柳云诗吓得一个激灵,联想到自己昨日还说他是坏人,生怕他此刻一个不高兴,连她也一块儿收拾了。
她颤巍巍地扶着墙壁站好,心虚地不敢应声,打算见情况不对就跑。
那少年等了半天,也没见她答话,以为是吓晕了过去,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便瞧见她一副对他惧怕至极的模样。
他眼珠子一转,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好笑地嗤了一声,转过身用剑缓缓指住了她。
他眼见的那漂亮的小姑娘,脸上最后一抹血色也迅速褪了个干净,他强忍着笑意,慢慢又将剑尖移动,最后指向了最远处一个堆放杂物的墙角,命令道:
“去那后面躲着,不准看。”
似是觉得她不一定听自己的,他又道:
“小爷我杀人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凡是看见我杀人的人,都被我剜了眼珠子,还有——”
见她眼睛乱瞟一副飞快想事情的样子,他又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
“凡是没经过我允许就偷跑的人,都被我敲断了双腿,扔去喂了鱼。”
他话说完,就见那姑娘一副瞬间泄气的模样,哭丧着一张脸,慢吞吞挪到那堆杂物后面。
小小的身影被杂物挡住,只有一片粉红色的裙摆,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成为唯一的亮色。
顾璟舟心里莫名划过一抹怪异的感觉。
但他那时候尚且不知那就是心动,只当自己是又要打斗时候的兴奋,见她藏好,他就转过了身,对那些人挑了挑眉,“下一个是谁?还是你们一起上?”
顾璟舟武艺高强,又是个混不吝的,打起那几个人来没什么难度。
但他到底年纪小,他们那些人又人多势众,将那些人打跑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挂了彩。
柳云诗一直将自己蜷缩起来,直到巷子里再度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她不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样了,虽说那个人看起来怪厉害的,但万一他被人用暗器所伤,或者干脆觉得打不过丢下她跑了怎么办。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道低锵的脚步声渐近,一道阴影罩了下来。
柳云诗抬起自己埋在双膝间的小脸,抬眸看见漂亮少年的一瞬间,眼圈一红嘴一瘪,忽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委屈至极,一张粉嫩精致的小脸上梨花带雨。
这一哭,让原本想在她面前耍帅的顾璟舟瞬间愣住了,站了片刻后,他忽然蹲下,不知所措地开始哄她。
瞧着他笨手笨脚的模样,柳云诗哭着哭着忽然笑了出来,还不小心吹了个鼻涕泡。
这一下,那少年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笑了好久,柳云诗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摸在他左边眼下的位置。
顾璟舟的笑意霎那间僵在脸上,连身子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敢动,只有被她用手指触到的那一点儿,像是着了火一样滚烫。
心脏扑通扑通似乎下意识就要跳出胸腔。
他吞了吞口水,就听那姑娘用带着鼻腔的声音,软软糯糯道:
“小哥哥,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去包扎一下吧。”
“回、回家?”
顾璟舟愣了一下,面色肉眼可见的慢慢染上了一抹红,他只觉得身上烧得厉害,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又烫又重。
他从小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喜欢同小姑娘拉拉扯扯,嫌她们麻烦,但这次是第一次,他想主动同一个女孩子亲近。
他骄傲地抬起头,下意识想拒绝,说“小爷我这点儿伤还算不得什么,才不像你们女子那般娇气。”
然而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出来的却是“也好,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去一趟吧。”
说完,他就在心里将自己暗暗骂了两句,本想反口说不去,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粉嫩嫩娇滴滴的小姑娘已经拉住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巷子外走去。
顾璟舟一愣,低头看着她拽他的手,莫名有种情绪涌入心间。
回到柳府后,柳云诗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这个小哥哥叫顾璟舟,是她手帕交的儿子。
因为顾璟舟和他母亲来扬州的时间短,她还未来得及领她与他们见面。
前几日顾璟舟唯一一次随母亲来柳府,那日柳云诗还恰好出去与闺中密友约会,错过了-
自打知道两家母亲还是故交之后,顾璟舟来柳府就跑得勤了许多。
他才发现,这小丫头根本不像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乖顺淑女,反倒骨子里是个离经叛道的。
于是顾璟舟带着她喝酒逛街,遛马赏花,两个人很快便熟识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缓慢过着,顾璟舟经常是扬州京城两边跑,两个人一同长大,彼此之间亲密无间,都把彼此当做最亲密之人。
后来的某个夏天,柳云诗的外祖父过寿辰,顾璟舟特意从京城赶来扬州,给他祝寿。
那时候柳云诗已经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及笄过后就能许人家了,而那时候,顾璟舟父亲、母亲相继去世,继母也想张罗着替他相看人家。
虽然顾璟舟从不认为他爹接回来的外室是他的继母,但被张罗亲事这件事,也让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于是这次来扬州给柳云诗的外祖父祝寿,也是想同他们一家表明自己的心意。
毕竟对柳云诗或者她的家里人来说,倘若两人在一起,柳云诗就要从扬州来到京城,从此生活在一个远离家人朋友的陌生地方。
顾璟舟担心,她的家里人不同意,也担心柳云诗同自己的心意不同。
寿辰这日,顾璟舟老早就起来,仔细焚香沐浴,好好将自己捯饬了一番。
然而在去到柳家,见到柳云诗的一刹那,他心底还是生出一丝自卑——因为爱而珍视的自惭形秽。
这日那小丫头穿着平日里少见的大红色蜀锦石榴裙,外罩一件纱衣,薄纱轻扬搭在她的肘间,原本清丽的面容略施粉黛,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额间一抹红色花钿衬得她人比花娇。
她刚一出现,就几乎夺去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顾璟舟的视线在她身上仔仔细细停留了几息,回看向全场,见那些年轻公子哥儿灼热的目光,暗暗攥紧了拳,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眼睛都戳瞎。
好在柳云诗并未看那些人一眼,瞧见他在,便提着裙摆小步跑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笑看向他:
“你怎么来啦?信中不是说这次有事,不能来扬州了么?”
顾璟舟被她明媚地笑靥晃得脸颊生烫,他看了她片刻,才回过神,道:
“原本是有些事的,不过现在没有了。”
见她不解,顾璟舟凑近她,解释道:
“近来靖王和贤王有不臣之心,陛下本打算让我去捉拿那两人,如今又派了我表哥去。”
“表哥?”
柳云诗忍不住好奇,也小声问道:“你还有表哥?”
“嗯,我表哥叫季辞,你应当听过,回头等你去了京城,我引荐你们认识。”
柳云诗闻言脸一红,趁人不注意,在他腰上挠了一下,嗔道:
“谁、谁说要同你回京城了。”
他口中那个季辞,柳云诗虽远在扬州,倒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唯一能和顾璟舟匹敌的俊美又有才华的男子,与顾璟舟并称“上京双绝。”
同样也是许多贵重少女恋慕的对象。
思及此,她又不由将视线移回被外祖父叫走的顾璟舟身上,她同顾璟舟相识时间长,两人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她也渐渐忽视了他身上的优秀,如今想来,他这样的男子,在京城定然有许多世家小姐喜欢,他……这次回去,是不是就该议亲了。
宴席总是大人们推杯换盏维持关系的场所,柳云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待了没多久便觉得闷得慌,干脆趁没人注意到她,起身偷偷溜了出去。
柳府后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
她刚走到湖边,绕到一处巨石后面,想要拉过小舟的揽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脚步声。
柳云诗头也不回,一边使劲儿拉揽绳,一边道:
“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
身后脚步一顿,紧接着,柳云诗便觉得背后似有若无地挨在了男人的背上,顾璟舟的手从背后绕过来,同她一起拉着绳索。
而她这样看去,几乎是被他抱进了怀中,他胸膛的热意,透过夏季薄薄的衣衫晕染了过来。
柳云诗僵着身子,魂不守舍地做着拉绳索的动作,只觉得自己脸颊烫得厉害。
“你、你就不能离远些,大夏天的,好热。”
小船被拉到岸边,柳云诗为了不让他察觉出异样,先发制人责怪他。
顾璟舟一愣,待看清她脸上的红晕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少年眉眼张扬,阳光下脸笑容都明艳又肆意,柳云诗被他笑得脸更红了,哼了一声,转身上了小船,拿起船桨作势就要划船。
顾璟舟神色一变,“哎”了一声,趁小船驶离岸边前也跟着一步跨了上去。
两人坐在船上,顾璟舟怕她再羞得万一一个想不开跳了船,没敢再逗她,捡着近来发生的趣事同她说了许多。
后来在一片遮天的莲叶中,小船摇摇晃晃,柳云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顾璟舟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盯着柳云诗嫣红的小嘴,只觉得浑身发烫,口干舌燥。
他急忙转过视线,企图通过看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但眼睛越是不看,心中就更忍不住想,一时间,他又思及方才同她外祖父说的那些事,顾璟舟忍不住回头,重新盯着那双小嘴看了半天。
他手中无知无觉地划着船桨,重重吞咽了几下口水,最后轻轻凑到柳云诗身旁,缓缓府下了身子。
那两瓣双唇比想像中还要柔软,甜甜的糯糯的,像是昨日她送给自己的那碗冰酪。
原本只想挨一下便离开的,顾璟舟没忍住,在她唇上含了含,又伸出舌头,轻轻描摹着她美好的唇形。
许是做贼心虚,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耳朵中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恰在此时,柳云诗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嘤咛了一声。
吓得顾璟舟急忙坐正身子。
过了片刻,见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左右看了看,像是上瘾一般,又大着胆子吻了上去。
直到天色向晚,顾璟舟瞧着柳云诗睡得越来越不踏实,急忙闭起眼睛学着她的样子装睡。
果不其然,未出片刻,柳云诗便醒了过来。
顾璟舟紧张地身子都绷直了,他感觉她起来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后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本以为到此就结束了,谁料,那小姑娘突然大着胆子趴了过来,在他脸上摸了摸。
停了几息,顾璟舟忽然觉得脸颊上一阵湿软。
他身子一震,险些没忍住醒了过来。
后来天色渐渐晚了,两人谁都没舍得开口说离开,直到柳府的下人找了过来,他们才从莲叶中出来。
外祖父一瞧见两人的样子,当即明白了过来。
他将柳云诗叫到一旁,小声问了她几个问题。
顾璟舟在远处,只遥遥看见两人相谈的背影,但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只知道到最后,柳云诗若有似无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红着脸,极小极轻地点了下头。
那一瞬,顾璟舟只觉得脑中像是有一朵烟花炸开,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轻飘飘的感觉。
果不其然,柳云诗的外祖父同她说完话后,叫柳云诗现行回去了,后来他又将顾璟舟叫去。
说的,便是顾璟舟今日白天时同他提到的事情。
外祖父到底是不放心柳云诗一个人去京城,顾璟舟便提出,他可以先在扬州城成了亲,小住半年再回去也行。
外祖父想了想,还是没答应,毕竟哪里有让堂堂小侯爷上门的道理。
顾璟舟又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但着柳家一家老小的面,起誓对柳云诗好一辈子,不纳妾不收通房不养外室,俸禄全归诗诗所有。
就差将自己也白送给她了,柳家人自己都有些听不过去了,才连忙制止了他,首肯了这座婚事。
那一夜,到底是怎么离开柳府的,顾璟舟已经记不得了。
只记得自己飘飘然,像是喝醉了酒,心中的欢愉像是一只雀跃的鸟在天际翱翔。
成亲的日子很快。
顾璟舟亲自来扬州城接的人,虽然婚礼不在扬州城办,但他带来的彩礼,从扬州城的城门口一直堵到了柳家。
就连扬州城本地人都说,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浩大的嫁娶声势。
……
后来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人提起那日在湖中泛舟这件事。
柳云诗眨了眨眼,红着脸告诉他,其实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就醒来了。
只不过那时候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能装睡。
顾璟舟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柳云诗也跟着笑。
笑声持续了许久,直到柳云诗对上顾璟舟满含欲念的眸子,她一愣,脸颊不由泛了红。
“诗诗……”
顾璟舟轻轻叩住她的后脖颈,眼帘下压,落在她娇嫩的红唇上,慢慢俯了下去,“我爱你。”
春夜悠悠,红纱轻垂,烛光轻晃着燃了整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