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天狗业火(十二)
    龙珠指引朝向北方,待云水瑶再欲问清楚具体方位,光芒却逐渐消淡,倏地落回了她掌心。

    苍龙一族仅剩最后三条血脉,又是血肉至亲,这才能靠龙珠互相感应到彼此存在。

    当然,苍霖也能感应到她现在人界。好不容易才能出趟远门,苍溟也还没有消息,云水瑶不想他找到自己,更不想回去听白胡子老头讲仙法万象,下界前在龙珠上施了层术,暂时隐藏了自己的行踪。

    燕微雨还没回来,云水瑶收好龙珠,左右无事可做,打开芥子袋,找出两只纸蝴蝶。

    她做事情向来讨厌拖泥带水,仔细看蝶翼上的镂空图案倒也不算太复杂,思忖一会,干脆返身原路折回,打算借把刻刀自己照着动手。

    “沈——”云水瑶推开门,人还没迈进去,就先瞧见宣平侯和夫人都在屋里。

    宣平侯听说世子发了病,心急如焚,撇下画舫诗会,着急匆匆往家中赶。正巧第二碗药熬好送来,他便接替侯夫人,割腕放血入药,看着沈欺尘都喝下去后才得以放心。

    “那云游道士十年前来过一次洛阳,为你开了一副药方后又离开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派人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气氛微沉,宣平侯沉默片刻,“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找不到他,也总会有办法能救你的命。无论如何,你都不能随便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云水瑶心想自己大概来得不是时候,将话又咽回去,退回门槛外,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姐姐。”沈欺尘好似心不在焉,晃神中看见门口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那双漂亮的眼睛裹着笑,微微弯了起来,“你来找我?”

    宣平侯话音即刻顿住,同侯夫人一道转身看向门外。

    “……”云水瑶就这么站在原地,尴尬了好一会,才点点头,道:“不是什么急事,我还是待会再来。”

    侯夫人见是她来,脸上便挂起了笑,说:“云姑娘,方才我急着去熬药,还没谢谢你特意把微之送回来。”她挽起宣平侯的手,拉着人往屋外走,路过云水瑶时,冲她笑着道:“你进去吧,不用待会再来,我们话都说完了,你们接着聊。”

    小灰正在桌上吃云水瑶给的灵果,见她又回来了,莫名生出点被抓包的心虚感。趁她目光发现前,抱着没吃完的灵果,悄悄躲到桌底下,藏起来继续吃。

    沈欺尘喝完药,气色瞧着比回来时好了许多,声音却仍然有些沙哑:“姐姐怎么回来了?”

    “我想找你借一把刻刀。”云水瑶进屋坐下,她把蝴蝶放在手里,递给他看,“蝴蝶还差最后一步,趁现在有时间,我想早些把它做好,省得拖到以后忘了。”

    沈欺尘看一眼蝴蝶,起身从一旁木柜里找出工具,推开桌面上的杂物,给她空出位置来。

    “第一次想要直接上手会有些难。”他用炭笔在蝶翼上细心勾画出图案,解释道,“有线条辅助会更容易些。”

    云水瑶看在眼里,似懂非懂。

    他便绕她身后,又像教她折蝴蝶一样,俯身握住她的手,教她握刻刀:“下手不用太重,斜着下刀,再沿线条慢慢往下走。”

    他的手有些微的凉意,发丝从身侧滑落,笼下淡淡的药香。云水瑶几乎很快适应了,专注地看着蝴蝶,手上也逐渐熟练了,不知不觉便完成了半边。

    沈欺尘在这时松了手,回到她对面坐下,抬起食指搭在唇上,对桌底下啃果子的小灰轻轻摇头,示意它安静一些。

    小灰:【……】

    算了,看在云水瑶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少吃几口也没关系。

    ***

    捉妖署。

    巡查的弟子刚收队回来,年前新刷过漆的朱门大开着,日头高照,透过屋檐,在台阶前洒下几道金灿灿的光束。

    进了大门往里走,署内肃然无声,从归一宗调遣来的弟子各司其职,有的埋头整理闹事妖族的案卷,有的正给妖丹分门别类。

    燕微雨推着李逢舟,两人目不斜视,一路走到最里,绕过水墨画的山水屏风,方见寒正在看弟子呈上来的记录。

    “师兄,你来了。”方见寒听见脚步声,把记录摊开放在桌案上,调转了方向,“你说的那辆地龙查到了,五日前从长白山矿场出发,途径黄龙府时停了半日,期间未有无关人等靠近,三日前按时抵达洛阳。”

    “这批辉石本该是全留到千秋节当日使用,搬货的几名工人弄错了库房,误将其中三箱按规定好的份额,分别送去了城里各家允许使用蒸汽锅炉的店铺。”

    燕微雨上前详看了记录,各家店铺位置分散,并不集中,倘若有老板当天便使用了这批辉石,的确会造成大规模起火,与那夜着火的几处地点基本吻合。

    “这批辉石不能再投入使用了,一定要全部销毁。”他凝重地说,“若此事无人发现,等到千秋节……”

    千秋节是皇帝寿辰,薛氏皇族大多短寿,以往从未有过活到四十的先例,因此今年的节日意义就更加非凡。若在这日横生事端,两族之间矛盾必将彻底激化,后果不堪设想。

    方见寒自是明白其中要害,神色严肃,当即提笔给薛珩发去一封密信:“师兄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发完信,屏退左右,又问燕微雨:“这几日身上事务太多,我忙得抽不开身,师兄不在洛阳或许还没听过消息,之前烧毁的胡玉楼今年已于初重建成,等我晚些得了空,可要一起去看看?”

    “……”燕微雨已查明金甲虫来历,这趟其实是做了来找他辞行的准备,嘴唇翁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方见寒看他不说话,便知他心里的算盘,直言问道:“师兄又要离开了吗。”

    一场天狗幻象已让燕微雨认清自己恐怕不是幕后人的对手,且对方在暗,而他在明,固执留守洛阳不是明智之举。且不说洛阳有方见寒在,无需他多费心。

    燕微雨默了默,说:“我想去矿场,找找有没有新的线索。”

    方见寒久久凝望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隐匿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尽态极妍,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傲:“罢了,师兄想走就走吧,从前我不拦你,现在亦不会。”

    “此行路途遥远,还望师兄珍重,路上多加注意安全。”他走回桌案边,随手拿起一张巡查记录,展开扫了一眼,“我听说你新收了宣平侯世子当徒弟,”他勾唇嗤笑了声,“一个徒弟来历不明,一个天生又是病秧子,我劝师兄还是少和这两人来往,免得惹祸上身。”

    燕微雨听出他言辞不善,不欲与他多争辩,仍挂着笑脸,与他挥挥手,洒脱告别:“我走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他扶住李逢舟的轮椅,师徒二人转身离开,全无留恋之意。

    “师兄。”方见寒忽然开口喊住他,他回过身,看见方见寒站在桌案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原本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如今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方见寒平静地看着他背上那把精心爱护的剑,眼底划过一抹很轻的讥讽:“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以你的天资,实在不该困在这些凡尘琐事里,在理想和努力面前,爱情根本就一文不值。”

    燕微雨在他的注视下,竟然觉得自惭形秽。他不敢直面这样的目光,心潮难平,低头沉默不语,自己确实一直都在逃避,何尝不是自甘堕落。

    方见寒轻然转眸,淡淡扫过李逢舟。李逢舟并未抬起头,却仿佛能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紧扣,指尖发白颤抖。

    他移开眼,转身坐回高位之上。

    “师兄,慢走,不送。”

    ***

    炽烈的光线穿过薄而透的蝶翼,在桌面上投落下一小片灿金色光斑。

    云水瑶手心托起蝴蝶,对着窗户,欣赏了好一会,还是难以置信这竟然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沈欺尘看她喜欢,便又拿出一沓新的彩纸,道:“宣纸只有一种颜色,过于单调,要不要试试其他的?”

    “不用了,就这一只挺好的。”云水瑶捧着纸蝴蝶,左看右看,心里一阵心满意足。

    她也不是不想多折几只,只不过她清楚自己在这方面的动手能力,少不得要沈欺尘帮忙。她不大好意思多次麻烦他,有这么一只亲手折出来的就已经足够了。

    云水瑶将两只蝴蝶一同放在手心里举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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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不想看它们飞起来?”

    沈欺尘似乎难得见她有这样幼稚的一面,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什么蝴蝶,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了:“想看,你会吗?”

    云水瑶转过脸看他,眼里含了些得意,高兴道:“我当然会。”

    当着他的面不好直接用自身的灵力,云水瑶捏碎了一颗辉石做做样子,将灵力凝在指尖,操控着两只纸蝴蝶飞到半空中。

    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整颗辉石蕴含的灵力,对两只脆弱的蝴蝶来说过于磅礴,导致她一时不察,竟叫两只蝴蝶于空中缠绵在一起,难舍难分。

    云水瑶本想让它们分开,可越来越多的灵力堆积而上,蝴蝶反到纠缠得越紧,渐渐看不出形状,成了一个手心大小的纸团。

    “……”看来折纸终究还是逃不过在她手里变成纸团的命运。

    沈欺尘看着空中这团不明团状物,十分客观地评价道:“挺好的,缠缠绵绵,像梁祝化蝶。”

    云水瑶试图挽尊:“……虽然是有点小问题,但你就说飞没飞起来吧。”

    沈欺尘站起身,玉白的手指将两只蝴蝶分开,抚平蝶翼上缠出的折痕,随后才递还给她,像是怕她伤心,很认真地对她说:“飞起来了,很厉害。”

    “……”云水瑶感觉自己受到了打击,以往这种普通的小术法她还从没有失手过。她原本还有些尴尬,可看见沈欺尘一本正经安慰她的样子,默了几秒,小声说:“其实你想笑可以笑的。”

    两人眸光相对,静默半晌,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小灰爬上凳子,再飞到桌面上,看着两只纸蝴蝶,只觉得莫名其妙。

    ……是它不懂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还是继续回桌底吃果子吧。

    云水瑶接过蝴蝶,不敢再折腾下去了,放回芥子袋里小心保存好。

    “世子,云姑娘。”外面有丫鬟来传话,夫人吩咐过不许打扰世子,便只站在门外敲了敲门,“燕剑仙回来了,侯爷和夫人喊你们过去。”

    沈欺尘淡淡应了声好,侧过脸看她:“走吧,姐姐。”

    云水瑶点头,跟在他身后,她心里有种直觉,燕微雨八成是来辞行的。

    等到了花厅,果然见燕微雨收拾好了行李,又将昨夜里收的金条原封不动退还了。

    她下意识去看沈欺尘的反应,但见他面色如常,似乎是早有所料。

    宣平侯和夫人不收这些金条,只看向沈欺尘,默然不语。

    沈欺尘从容走上前去,将金条又推回燕微雨手边,垂下眼,轻声道:“师父,这些已送出去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收下吧,就当是我的拜师礼。”

    燕微雨打量着他:“你可想好了?我们接下来要往北去长白山,这一趟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你身体本就不好,路上没人照顾你,万一发起病丢了命我可管不着。”

    沈欺尘轻描淡写:“我若继续留在家中,于我也无半点益处,不如多出去走走,人生也无憾事了。”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一概不负责。”燕微雨话说到这份上,宣平侯和夫人依旧无动于衷,仍然以沈欺尘意愿为主。他心底叹了声气,知道推脱不得了,“罢了,你想跟着去就去吧,多带些厚的衣物,防寒保暖。”

    燕微雨把金条又装回自己包裹里,解下背上的剑,爱惜地抚摸了把银白的剑鞘。

    他又想起临走前方见寒失望的眼神,闭了闭眼,怅然一笑:“你喊我一声师父,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把剑名为断水,是我入归一宗那年你师祖所赠……不过现在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今天便赠予你,带着路上防身吧。”

    云水瑶认得这把剑,上古名剑之一,曾为帝禹所用,一剑可断水绝流,开山填海,诛邪伏妖。

    帝禹陨落后,断水剑流落到人界,沉浮几十载,又为归一宗宗主偶然所得。赠予燕微雨,陪伴他从寂寂无名到名扬天下,再到如今的落魄失意。

    兜兜转转,又到了沈欺尘手中。

    沈欺尘盯着燕微雨湿润的双眸,片刻的沉默后,他双手接过断水剑,跪在地上,真正行了拜师礼,给燕微雨叩了三声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