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垂眸看着信封。
睫毛在他眼下投照出浅浅的一弯阴影,他的影子也落在信封上,遮盖左半部分,于是迦涅的名字也落入暗部,留大大的字母O沐浴在光亮中。
将彼此的名字写完整、仅保留姓氏首字母,这与玻瑞亚的通信习俗相反,是他们曾经约定的做法。阿洛记不清是谁先有的主意,但这个习惯他保留至今。
这一小小叛逆行为背后的意图洋溢着稚嫩无畏的自信,还有对彼此的信心:
出身不重要,他们可以仅仅作为阿洛和迦涅存在。
但这反叛举动原本就包含不可自洽的漏洞:越在意越想要撼动什么,反而愈发证明目标何等坚固庞大。
十几岁的少年人用眼睛、用耳朵无师自通学会世界不可言说的法则,比如名姓、血统还有传承对法师有多重要。但他们自认与众不同,理所当然应该颠覆传统、违逆常理。
于是他们想出这绝妙的主意,用张扬又隐蔽的方式宣告他们与所有人不同,每一次书写自己的、对方的名字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反叛。
可他们眼里圆滑可憎的大人也曾经十几岁过。
他们也终于不再是十几岁。
现在的迦涅·奥西尼彻底否定曾经反叛心熊熊燃烧的自己,她变得从内到外都更像一个标准的名门继承人,她曾经不屑一顾、发誓不会成为的那一类。
可阿洛也早不是离开流岩城时的那个人,写这些信时的自己也变得遥远陌生。
但这三封信分别是什么时候写的,他倒是记得异常清楚。
离开奥西尼家不久他就给迦涅写了第一封,没有回音。他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自己的猜测被坐实,于是痛快打定主意,要和她就此切断联系。
但那之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时间点重新提笔。
可每一次具体落笔写了什么,他记不清,也不想记清楚。
阿洛拿起最上方的信封,翻转过来。没封死的三角形信封口朝他翘起,像开启的通道入口,邀请他直面过去的自己。
他的动作停住了。
迦涅谈论‘阿涅特·加罗’时嗤之以鼻的表情像一根扎进眼球深处里的刺。阿洛闭眼又睁眼,她嘲弄的笑还是在那里。
阿洛手指用力,最上端的信封顿时皱成一个纸团。他看向卧室墙角的壁炉,但那里没有生火。他烦躁地咂舌,索性吐出长串精灵语,念全他现任妖精信使的名字。
红鼻子尖耳朵的妖精凭空钻出来,向他一鞠躬,小眼睛转了转:“您要多米送信给谁?”
阿洛将纸团展平,连带着另外两封一起递过去:“没有收件人,多米,麻烦把这三封信随便处理掉,扔在人类找不到的地方就行。”
多米尖声回道:“信使不能把阿洛先生的信件扔掉!多米做不到!”
“那你把这三封信送到——”阿洛卡壳了。
如果指定一个玻瑞亚的地点扔下这三封信,就无法排除它们落进其他人手里的可能性。而如果要多米把三封信送到熔炼炉之类的地方烧掉,那还不如直接自己生火处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叫妖精信使出来,代他处理这一小叠废纸。
卧室外这时传来物品摇晃的噪音。阿洛立刻起身。
书房桌子上一面巴掌大的菱形镜子正在来回震颤,镜背撞击支架,发出拍门似的砰砰响动。
镜面映出宅邸门外的情状。一盏手提灯照出雨丝下落的细密轨迹,还有凑近了查看门环的一张娃娃脸。
是十三塔卫队的芬恩·富勒。
阿洛无奈地闭了闭眼。
“您还要送信吗?否则多米就回去了。”妖精捧着信飞到他身侧。
与此同时,芬恩还在敲门环,一边嘀咕着:“阿洛?队长?你好?你还活着吗?如果还活……呃,醒着,麻烦开一下门。”
阿洛头大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样,多米,你把这三封信送到这座宅邸里随便哪间废弃的房间里。行吗?”
“好的,阿洛先生。”多米双手抱着信,略微欠身后消失。
很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想起信里写过什么了。也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知道。阿洛轻呼一口气,拇指指腹按在镜子上端的宝石上,门环中的幻影立刻由他操控。
开口时他的语调轻松,充满笑意:“我还活着,谢谢关心。”
※
“多谢您关心,我没受伤,现在魔力也已经恢复了。”
“那就好,时隔数年回到千塔城,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迦涅举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小圆桌对侧端坐着一位气质文雅的男性。他正笑着看着迦涅,轮廓狭长的眼眸微弯。他衣着素雅,面貌端正,整个人存在感并不强烈,寒暄时也轻声细语。
单看外表,很难相信他就是在世的贤者之一、公认的最强奥术魔法师,外号‘银手’的乌里。他同时也是古典魔法学派最受尊敬的领军人物之一。
“和我记忆里没什么差别,但我的看法大概不准确。毕竟,之前我在千塔城也只待过一年半,”迦涅谨慎地回答,“但我收到了堆满门厅的慰问卡片和礼物,母亲在千塔城的朋友大概比我料想得还要多一些。”
乌里笑了笑,淡然顺势问:“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迦涅喝了口茶,杯子适时遮住她下半张脸的表情。
“我还没时间回流岩城,但据我所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与双眼都平静,“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乌里闻言默然点了点头,茶色的发丝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这位贤者阁下同样出身魔法名门,与迦涅母亲应当有一些交情,他不止一次向奥西尼家释放好意。三年前迦涅能进入黑礁的永夜修道院研习魔法,就多亏了乌里的引荐。
今天其实是迦涅第二次与他见面。他们的上次会面十分匆忙,甚至没机会聊正事以外的话题,比如奥西尼家数年不露面的家主如今的境况。
“对于奥西尼家的秘辛,我略知一二,虽然不过皮毛程度,但你母亲本来不应该那么早……”乌里谨慎地收声,迦涅已经听明白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有一瞬间,她无端害怕自己会硬生生掰坏手中精美的瓷器。
她盯着乌里,没有掩饰防备和探究。而贤者阁下就任由她那么打量,直至她幅度极其微小地点了点头:“我和贾斯珀都怀疑母亲被暗算了。”
乌里的身上那一刻迸发了某种极为可怖的阴冷气势。“果然。”他轻声说。
但下一秒,又仿佛只是幻觉,他亲手拿起瓷壶为两人斟茶,又已经恢复了文雅随和的模样。
“我们等了三年,一直装作毫无怀疑。现在终于到刨根究底的时候了。”只是将这个事实说出来,迦涅的心跳就微微加快了。
有一些答案只有在千塔城才能寻得。有一些盟友也是。
“很好。”乌里的手很稳,倾注的茶柱并未因为迦涅的话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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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分毫。
迦涅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这位贤者的手上。柔软的皮革手套包裹着乌里的指掌。他虽然有‘银手’这样的外号,却少有人确认过他的手指关节是否真的是白银的。
有机会看到他摘下手套的人据说都死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他灰色的眼睛短暂与迦涅的金瞳相对,继承奥西尼家族传承的人都有相同的瞳色,他好像恍惚了一下。
茶汤的热气千转百回地在两人之间升腾,飞快地模糊了乌里的表情。
“不止是调查你母亲的事。任何事。”他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
迦涅怔了一下。
她非常突然地想起,母亲有条旧项链,金吊坠是个可打开的精巧的奥术魔法盒。
年幼时她好奇心发作,偷偷破解了盒子机关,结果大失所望。
——盒子里面只有一簇茶色头发,
“抱歉,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走神了,”乌里已经恢复正常,他朝桌子上的四层精美点心塔做了个手势,示意迦涅无需客气,“你母亲在千塔城的时候很喜欢‘飞行的擀面杖’家的点心,尤其是杏仁千层酥。”
迦涅不太吃得惯甜食,但还是礼貌地取了两种点心到描银盘子里。
银质甜点刀切开蓬松的层叠酥皮,千层酥最上层的糖霜扬起,沾到她的手指上。这些细雪般的颗粒物仿佛趁势钻到了她的皮肤下面,不自在的痒摩擦着她的每一下心跳。
和母亲的旧识谈论她出生之前发生的旧事,感觉非常奇怪。
那是伊利斯成为她母亲之前的人生,属于另一个名字熟悉的陌生人。
迦涅忽然有些害怕乌里询问母亲有没有谈起过他。她于是挑选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说法:“母亲很少提及她以前在千塔城时候的事。”
乌里看起来并不惊讶。
“伊利斯放弃升格贤者,选择回流岩城履行家主职责的时候,许多人都惊讶又觉得可惜。当然,也有不少人松了口气,”他适合念诗的轻柔嗓音里比刚才多了些什么东西,“如果留在千塔城,她完全可能成为推动魔法界变革的先锋。”
他看着迦涅吃惊的表情笑了:“很难相信吗?”
“很难想象……”
“伊利斯喜欢魔法本身,追求法术最纯粹的形式,重视探索的过程胜过结果。但那也意味着,她并不在乎古典学派的诸多传统。我和她为此争吵过很多次。”乌里显然想起了一些具体的事例,怀念地加深了微笑,那丝笑意随即转淡,只剩下惘然。
“所以,她的学生里冒出阿洛·沙亚那样标新立异的家伙,我并不意外。”
迦涅垂眸看着餐刀闪光的刃面,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今天她与乌里见面并非单纯拉拢关系的闲聊,他带来了十二贤者议事会对于那场决斗的态度。所以不可避免,他们会谈论到阿洛。
即便如此,乌里的下一句仍然让她忍不住抬头:
“我想不明白的反而是伊利斯为什么要驱逐他。把他留在身边明明更可控。”
迦涅捏紧了小餐叉,脱口而出的问句有些发紧:“您也不知道原因?”
乌里讶异地沉默了一瞬。
她于是意识到:阿洛说的是实话——
至今古典学派的高层都不知道他曾经在《十一条宣言》下面签字。也就是说,他确实有理由怀疑她告密。
但是她没有。
那么向母亲泄露消息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