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之外并非一马平川。
遥处两山对峙,浮云几许,山下空谷幽回,微风徐来。
若是在平日,瞧见这样一处地界,宋晞定会迫不及待加快脚步,想要看一看枫林之外的骤然开阔,晚雁横空,荡胸生层云之景。
今日却不知是谷底盘旋而来的风太过幽咽,还是斜落进两山的悬日太过刺目,乍见远山开阔之景,宋晞心上倏而生出细细的战栗,一时竟有些不敢近前。
“云姑娘?”
听见陈三的招呼,宋晞轻咽下一口唾沫,提敛起衣袂,按捺下并非出自本心的抗拒与害怕,缓步近前。
“这是?!”
看清山下情形,宋晞双瞳骤缩,双手下意识扶住近旁的枫树,摇摇欲坠。
不知谁人横斧,将谷底长川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左半长风缭绕,春华秋实苍翠依旧,右半焦土千里,孤雁难入,寸草不生。
幼时想象过的地狱模样,恰如右半边谷川。
“子虚谷外十里长川,”陈三走到她身侧,缓缓开口,“是它曾经的名字。”
“子虚谷?”宋晞呼吸微滞。
满山枫林摇曳,谷底长风萦回,仿如谁人的饮泣穿过逶迤周折的光阴长廊,终于落入她耳中。
她听见陈三伴着长风,倏而幽远的述说。
“只怪世人笃信,靡音族人逢乱而出,不经改朝换代不可逆改……既如此,若是世间再无靡音族,是否意味着,永熹朝便能千秋万代,恒久弥长?”
宋晞心口一抽,枫枝被折断,满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一缕夕晖透过对峙的远山,掠过千里焦土,纠缠着长风落入她轻轻颤动的眸间,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
耳边低诉是云裳,还是旁的什么人?那个盘桓心头多日的问题,莫非因此有了答案?
除却样貌形似,生辰形同,她和云裳还有什么不可知的牵连?对方为何会在身死魂消之际,心甘情愿把身份让给她?
莫非靡音族人当真有此神通,能预见家国命运,纷纷世道?若如此,他们如何能不知灭族之祸近在眼前,族人离散不可避免?
既是不可逆改的滚滚洪流,身死魂消之际,云裳最挂碍之事会是什么?
——若是苍天有眼,别让害她之人得善终,别让灭族之仇如影随风去……
将能力交给谁,才能确保那人必会尽心竭力完成她的夙愿?
恩情不牢固,同仇可敌忾。
今日荣华殿内黄袍加身之人,会不会是她和云裳共同的死敌?
秋风拂过千里焦土,拂去滚滚烟尘。
不知过了多久,远山之巅落日渐隐,涟漪四起的心湖渐渐平息。
余光里映入陈三若含探究的眼神,宋晞蓦然回神,沉吟片刻,转向他道:“陈公子言下之意,子虚谷成一片废墟,是永熹帝的手笔?”
陈三轻一颔首:“姑娘不信?”
宋晞举目望向山外连绵青山,摇摇头道:“子虚谷位于祈、鄀、酉三国交界,依照距离远近来看,鄀、酉两国或许还离得更近些。公子何以断定,动手之人必定是永熹,而非酉王或鄀王?”
“因为此事是我亲眼目睹。”
“亲眼目睹?”宋晞眉心一跳,“你是说?”
陈三顺着她的视线举目望向金乌西落之地,一线残阳穿过群山,镀亮焦土,纠缠着长风,不忍诉别离。
须臾,他收回目光,徐徐开口:“姑娘既知我是东颍人士,想来也一早打探清楚,东、南两州,甚至往来鄀国的商路,大半都在我陈家人手中。”
“十五岁时,为完成母亲遗命,我离开子虚谷,回了陈家,却依旧时时想起谷中之时、幼时故人。”他抬眼望向晚照下的秀丽容颜,眉目缱绻,宛若深情。
“接手南边的产业后,我得以频繁往来南州,之后也曾回过子虚谷数次,只都没有进门,只敢远远看一眼。不成想,”陈三蓦地喉头一哽,沉吟许久,才继续道,“三年前的重阳日,我再一次回谷中探望时,于门口不远处遇见一群意料之外的访客。”
他抬眼看向宋晞,面容哀凄,欲言又止,仿似搜肠刮肚多时,终究寻不到合适的词句。
“南宁侯府世子,领百十南宁军,将子虚谷团团围住。”
宋晞满目不解地看向他时,陈三陡然错开目光,双手握拳,眼尾微微泛红。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第四日破晓之时,天降甘霖,大火被浇灭,只是千里沃土已成焦土,族中无一人生还……”
“你说谁?!”
萧萧长风拂过茫茫旷野,望着暮色里的子虚长川,宋晞的尾音倏地变了调。
“南宁侯府世子?”
似难以接受她没说出口的维护,抬起头时,陈三眼里染了薄薄一层愠怒。
“若非永熹帝下令,南宁侯世子如何会擅作主张,围山放火?”
拂面而来的风沾了夜的凉,宋晞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眉心微蹙。
倘若今日赴约之人不是她,而是不忆前尘的云裳本人,先在索桥之上两相依偎,又见故土成焦土,再听他说起放火之人是南宁侯世子,云裳会如何?
本是大祈子民,陈三为何要挑唆云裳和姬珣的关系?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公子消息灵通,”她抬眼看向陈三,沉声道,“想必早已知晓,我现下正借住在南宁侯府?”
陈三并不避讳,颔首道:“正因为此,我才会约姑娘上凤鸣山。一来,城里的大夫说,多去过去久待之地,或许会想起旧事,二来,族中长老于我有大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被骗而不闻不问,高高挂起。”
他陡然正色:“云娘,你我之事尚且不论,只那南宁侯府和靡音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姑娘切莫被蒙蔽!”
谁?
她和姬珣?不共戴天?
宋晞眨眨眼,心上倏而涌过从不曾有过的荒诞感。
她眼里的珣世子,自小沉默寡言的珣哥哥,两岁开蒙,七岁外傅,十四岁领兵杀敌,十八岁孤军深入平南酉之乱……
百姓口中的少年将军,父兄口中的南国之柱,太傅口中的日月齐辉……从不成想,有朝一日会从旁人口中听见一个全然不同的姬珣。
“你是说……”
“圣女!”
宋晞正要开口,林里变故抖生。
一线冷芒刺入眼角余光的刹那,周遭声色倏而遁远,她眼里的一切化作一册精勾细描、黑白分明的连环画本,一页页无声铺陈在她面前。
先是无垠暮色里,簌簌纷落的红枫叶,一群夜鸟受了惊,呼啦啦展翅而起。
再是突然出现在眼角余光里的流矢,银色箭镞镀上夕阳余晖,惨淡而刺目。
其后是陡然靠近的陈三,从来不慌不忙的翩翩公子在突如其来的流矢面前陡然变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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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小心!”
陈三变了调的尾音连同箭矢破空声一并落入耳中。
一缕青丝掠过耳际,一股大力自腕骨蔓至周身,宋晞不受控得朝前踉跄一步——
冥冥日落,萧萧晚风,倏而回到她耳中。
“走!”不等她看清左右,陈三已拉住她手腕,往草茂林深处急奔而去。
“呼——呼——”
林里长风如涛,惊鸟四起,迎面而来的风仿佛刀割过面颊。
望着沉沉暮色里健步如飞的身影,宋晞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情急时的反应最作不得假,陈三对云裳或许并不只有她先前以为的有意接近,有心利用。
再有,他对林里的地形似乎十分熟悉。
林间草木葳蕤,日落时分最是昏晦,她已辨不清南北,陈三依旧如履平地,越是落影憧憧处,奔走得越是笃信。
只不巧,熟悉地形之人似乎不止他一个。
“他们是何人?”
“沙沙——”
又一片开阔近在眼前,两人脚步渐缓,正要停下喘口气,头顶上方忽然传来簌簌的落叶声。
两人陡然抬头。
一捧落叶从天而降,正将小小的天幕遮了个严严实实。
“走!”
宋晞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重如灌铅的双脚再次离地,回过神时,人已被陈三“甩”出三丈远。
“咳咳咳!”
漫天浮尘扬起,她已顾不上,连忙找了棵树躲到后面,瞪着浑圆的眼看向陈三所在。
“何方宵小,藏头露尾?”
话音未落,一道剑芒扫过林间,藏身在树冠里的四五锦衣客仿似得了什么指示,纷纷拔刀出鞘,借下落之势,朝陈三方向齐齐飞扑而去。
“嗡——”
刀剑相锉,数道剑芒混着凛风齐掠向枫林之外,树后的宋晞双目骤凛。
陈三那袭翩跹出尘的竹纹云纱下方竟藏了一柄软剑!
什么样的商人会将软剑随身携带,哪怕独上琼楼,抚琴弄音时?
再有……她凝目望向剑影刀光交错之地。
那几名锦衣客分明训练有素,时而上下齐攻,时而前后夹击,招招狠戾要人性命。
再看陈三,被如是攻势的几人围在中间,步如天人舞袖,态如“招猫逗狗”,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竟能全不落下乘。
宋晞眯起双眼。
陈三武功之高并非意外,令人意外的是,依照他今日自呈——自小生于子虚谷,十五岁时出谷回东颍……就她所知,无论内外兼修的靡音族人,还是经于商道的东颍陈氏,于武学一门都无太高造诣。
他这一身非自小勤学苦练不能成的功力又承自何人?从何而来?
“小心!”
宋晞正思忖,一声惊喝乍破,枫林之上、初升的圆月间倏忽多出一缕黑线。
眨眼功夫,黑线长成黑影,生出手足和长刃,穿林过梢,飞身而至。
“滚!”
宋晞刚站起身,没跑出两步,又一道劲风自背后飒然而至。
却是陈三飞身而起,借凌空下落之势,一剑横扫过林中上下。那四名合围的刺客为剑中狠意所骇,一时竟怔了一瞬。
间不容发,陈三马不停蹄奔至枫林外,先刺客一刹拉住宋晞,往缓坡之下纵身一跃——
“闭眼!”